收麦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一)

西坡的地和三叔家的挨着,三叔和父亲是发小,每年割麦都是和三叔家合伙,因西坡地势高,麦子熟得快,每年割麦都是从先西坡下手。

一大早,父亲母亲和我,三叔三婶儿和三叔家妹妹青青。

六个人一溜排开,站在三叔家地头,父亲是割麦的好把式,每年割麦都是他当把头,然后就是三叔,三婶儿,母亲,再后面是我和青青。

一畦麦田八垅,一垅其实就是一趟,每个人四垅,六个人就可以割三畦。

三叔家总共也就十二畦,两个来回,他这片地就割完了。

父亲已经割到了最前边,他穿件短袖汗衫,脖子上搭条毛巾,高大的身躯弯成了九十度,左手抓过一大把麦穗,攥紧了,右手挥舞着镰刀刀刃贴着地皮,蹭蹭的割着,父亲的动作迅速而从容,他的大手,两把就能捆一个麦个子,割好的一小堆一小堆的麦子躺在了地下,和着新鲜的麦茬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后面紧跟的三叔也毫不逊色,两个人就像比赛一样,蹭蹭地往前赶。

母亲和三婶儿,跟在两人后面,毕竟是女人,手小,抓的麦穗也少,很快就被落在了后面,但两个人还是尽力割着。

而我和青青,是最不中用的,两个人一到了地里就被太阳晒得发晕,但我们还是跟在大人后面,一手抓过麦穗,一手把镰刀伸在麦根底下,就那么“蹭”一下,再“蹭”一下,动作缓慢而迟钝。

把我俩急得,就想赶上他们,可就是割不快,用不多大会儿,我俩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再回头看看割后的麦茬根,父亲三叔还有母亲他们割过的麦茬根又低又平整,而我俩收割过后,麦茬根高低不平,有的还高到小腿肚子。我俩大眼瞪了会儿小眼,相视一笑,默默地继续。

太阳热辣辣地挂在天空,我俩就像晒蔫了的茄子,又渴又累。

父亲他们已快割到头了,我俩还在地中间磨蹭,父母们怕把我俩累坏了,招呼我们歇会儿,喝点水。

大家就势坐在田垅上,喝着水。

坐下时,就感觉脚疼得厉害,低头一看,自己还穿着凉鞋,而青青也穿着凉鞋。两个人的脚被麦茬根扎得血肉模糊,母亲说,忘了提醒我们割麦子的时候不能穿凉鞋,得穿布鞋,小姑娘的脚,太嫩,不禁扎呀。

母亲和三婶各自把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来,给我俩把脚包好,再穿上凉鞋,就不怕扎了。过了一会儿,血又顺着毛巾往外渗,我俩也不顾了。

父亲和三叔说,让我俩捆麦个子,我俩扔了镰刀,就一人一趟开始捆。

刚收割下来的麦秸虽然已是黄色,但还是软的,每个麦捆就从里面抽出一缕,打成结,把散落的一堆堆的麦子捆成一个个的,然后再十几个一堆,这样装拖拉机方便些。

一个上午,三叔家麦子全部收割完毕,而我俩,才捆了不到一半。

把我俩急的,可就是干不快,父母亲们也不催我们,割完后帮我们捆完,父亲把拖拉机开到地里,直到下午一点多,才把三叔家的麦子全部拉到了场院。

中午回家,匆匆吃过了饭,我一个上午下来,又累又饿,就着咸鱼和大酱,吃了整整三卷饼,想想那时,真的是个饭桶,能吃不能干。

(二)

下午割我家的。

我跟青青竟然顺过劲儿来了,越割越会割,还会用巧劲儿了,熟能生巧嘛。

跟在后面也不至于落下一大截。

父母亲们还是怕累坏了我俩的腰,因为割麦一直弯着的腰,很多农村人都留下了后遗症,就是常年的腰疼。

最后还是让我俩捆麦。

太阳西斜的时候,父亲开着那台破拖拉机,“轰隆隆”山响,开进地里的时候,天边出现了一大片晚霞,把正在车上装车的父亲那高大的身影抹上了一片古铜色,他弯着腰,把我们扔上去的麦个子码得整整齐齐,我们就一个个地往上扔。

所有的人,包括麦捆,大地,树木,都统统变了颜色,母亲跟三婶儿说,:

“真好,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放心割吧”。

等到天边晚霞退去,天快黑了,父亲开着那台破拖拉机“突突突”地拉完最后一趟,回场院了。

并不是拉回去就可以休息,收麦容不得半点马虎,必须在睡觉前把麦捆铡完了,才能吃晚饭。

卸车后,天早已黑透,人们在场院里拉上了电线,每家扯一个灯泡,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抗来了铡刀,他站在铡刀后面,掀起来那闪着寒光的大刀片子,母亲把一个个的麦捆的麦穗伸进铡刀下,父亲腰一弯,屁股一撅,两手一用力,耳边就听“咔嚓”一声,麦穗和麦秸分了家。

我就在旁边,用一根钢叉把铡下来的麦穗挑出去,不然堆满了没地放。

“咔嚓,咔嚓,”动作机械地重复着,麦穗越聚越多,麦捆越来越少,父亲和母亲就像从水里捞上来一般,大晚上的还是汗流浃背。

我接过父亲手里的铡刀,让他歇会儿,我学着父亲的样子,两手抬起刀片,母亲把麦捆送进刀槽,我两手用力,胳膊随着下压,腰一弯,屁股一撅,“咔嚓咔嚓”,当时的感觉,就是铡得好过瘾。

一直到快十一点的时候,场院里的旁边就堆了一堆麦穗,和另外一堆麦根,终于把它们全部成功的分家完毕。

母亲说,今天的麦穗不用垛了,我看明天应该是个好天,就先堆这儿,明天一早再挑开晒。

回家时就快十二点了,母亲心疼地把我的脚上的毛巾扯开,上面沾满了斑斑血迹,一天下来血都凝固了,母亲用温水把我的脚洗干净,擦上药水,再用纱布包好了,我除了疼就是累,母亲还在包着脚,而我已经睡着了。

睡了也就三个小时吧,就起来去了场院,把昨晚铡好的麦穗全部用三个齿的钢叉挑开,然后均匀地铺在场院里暴晒。

然后回家匆匆吃完早饭,就下了地。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一天下来,我们又割完了两家的另一块地,火辣辣的太阳也把场院里的麦穗晒得完全干透了,晚上回来时,就先把它们垛好了,我用叉往垛上挑,父亲在垛顶上一层层铺好,垛麦垛也是技术活,垛不好会塌下来,那就前功尽弃了。

父亲最后把苫子苫上去的时候,脸上才露出了一抹轻松。晒干了的麦穗,下雨也不怕了。

(三)

手工割麦缓慢而紧张,每家十多亩地,两家人合起来也得割五六天,到了快收尾的时候,遇见了罕见的阴雨天。

那时三叔家的快割完了,我家因东洼那块地还没熟透,就把它放到了最后,那可是三亩啊,三亩地的麦子,够三个人吃半年呐。

最后那天,场院里晒着一大摊麦穗,我们正在东洼地里割我家麦子。就看见天上从东南方向开始涌上来一片片乌云,云是铅灰色,不是黑色,如果是黑色,还好,黑云是下不来雨的,顶多电闪雷鸣,雷声大雨点小,不可怕,怕的是铅灰色的云,会下起来没完没了。

云慢慢的越聚越多,最后,整个的天空完全被覆盖,太阳躲起来了。

我家的麦子才割了一半,只能先回场院把正在晒的垛起来了。

父亲和三叔三婶回去了。

留下我和母亲在地里,把捆好的麦捆一个个垛起来,码成一锥形小垛,还没等我们垛完,稀稀落落的雨点开始落下来了。

慢慢的,雨越下越大,我和母亲不死心,冒着雨捡麦捆,最后麦捆被淋得很重很重,母亲的头发我的头发,都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浑身的衣服被淋得通透。

麦捆拖不动了。

麦田里积满了水。

最后,母亲说:“没用了,回去吧。”

等我们狼狈地回到场院,父亲已经把麦穗堆起来了,根本就没来得及垛成垛,就那么堆在场院里。而三叔家的,已经垛好了。

雨一直下。

连着下了三天。

等天晴的时候,我们来到了麦田,父亲和母亲望着麦田的那片狼藉,母亲说:

“多种了三亩麦子,可还是让老天爷给收回去了,东洼这块地,算是绝产了。”

而父亲却说:“够吃就好,不要贪心了。”

刚下过雨的麦田是进不去人的,地里就像沼泽,踩一步就会陷进去,再说就是进去了,麦子也抢不回来了,已经被雨水浸泡了三天了。

等麦田的土地渐渐的变硬,是几天后了,我们下地开始收拾残局。

所有的,不管是我跟母亲冒雨垛起来的,还是没被收割的还长在地里的,都已变得乌里巴叽,麦穗都已发黑,而每一粒麦穗的麦粒的缝隙里,都长出了新鲜的麦芽,正在茁壮成长着。

场院也好几天不敢进,雨水把场院都浸软了,如果进去,踩出坑来就不平整,也就没发打场。

我家场院里,还堆着父亲没来得及上垛的麦穗,也被淋得变成了黑色。

很多人家的跟我们一样,没来得及收割的,割了没来得及拉回家的,没来得及垛起来的,都捂了,都长了芽。

又等了好几天,场院地面被太阳晒得干硬起来,我们才把地里的麦子拉回场院。

父母们不死心地铡麦穗,翻晒,等到都晒干后,脱粒机派上了用场。

几十家轮着用的脱粒机,因为时间限制,只能歇人不歇机,机器就不分昼夜地旋转着。

等轮到我们家的时候已是半夜,我家跟三叔家六个人,再加上邻居几家合伙,因为人少了不行,机器的每一道工序都必须紧跟上。

终于,轮到我家,机器被拉到了麦垛旁边。

父亲爬上去,迅速地把苫子揭下来,然后用叉挑起麦穗,往机器的入口输送,光麦垛上往里输送的就好几个人,不然跟不上机器的节奏。

入口处始终站着个人,他均匀地往里添着,后面麦垛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着。

机器在里面做了分工,把麦糠和麦穰给分开,麦糠是麦粒的皮,麦穰是秸秆,因为铡刀在铡的时候,不可能那么整齐,所以还是有部分麦秸在里面。

而关键的地方,就是最下面的漏斗形的出口,正源源不断地淌着麦粒。

一个大簸箕接在低下,一分钟就接满,拖出来,再换另一个,我和青青的活,就是轮番着接麦粒,。

接出来的麦粒就倒在旁边,这些麦粒还需要晒。

脱粒机轰轰地转动,麦穰和麦糠满天飞舞,人们把飞出来的麦穰挑出去,再垛起来,不然占着地方,还得晒麦粒啊。

人们紧张地忙碌着,天亮时,麦粒已堆成山了。父亲把另外的捂了的麦穗单独脱粒,不跟好的馋和。

整个的过程,紧张而忙碌,几天下来,场院里的麦穗都脱完了,人们打扫场院,腾出地方,晒麦粒。

那些捂了的麦粒很明显是黑色,我们存着侥幸心理翻晒着,好的麦粒金灿灿的,整个场院,都是翻晒麦粒的人们,白天用木锨摊开,晚上堆起来,用苫子苫好,晚上怕露水打湿了。

有好的太阳,几天就干透了,麦粒硬得像沙粒的时候,就可以入库了。

好的麦粒已收藏好,而那些捂了的,怎么处理?

母亲尝了尝,是真的不能吃啊,没办法,馋和着喂猪试试,可千万别把猪毒起死了。

母亲把那些麦粒拿出一袋磨成面粉,馋到猪饲料里面,饿极了的猪从圈里放出来时,头一下子拱到食槽里面,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可是,猛的,那两头猪停下来不吃了,只用鼻子在猪食里面拱来拱去,母亲失望地说:

“那些麦子,连猪都不吃。”

后来,父母就把那些麦粒装在十几个大袋子里面,堆放在仓库的角落里,我记得放了好几年都没扔,就那么放着。

这是我关于收麦的记忆,它紧张,焦虑,更不用说那种体力上的劳累,人的毅力在那时发挥到了极致,小麦绝产时的辛酸和绝望,小麦丰收时的喜悦,麦粒入库后的放松,为了嘴里的那份口粮而努力挣扎着。

农民,付出再多的劳动都是不怕的,最怕的是,没有收获!

那种收麦的方式留存在很多人的记忆里,也遗留在历史的长河中。

一去不复返……

我有幸经历过那段日子,它让我学会了人生中的坚韧,它磨练了我的意志,让我能抗住生活中的风吹雨打,让我无数次被击倒,又无数次爬起来。

这是苦难带给我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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