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帽
01
通往色达的道路崎岖而漫长。
甘孜县城没有开往色达的班车。饭店老板告诉我说,因为山顶已经下过雪,班车停运了。现在只有专线运营的面包车还在走这条路线。
这些小型面包车停在一个杂乱无序的大院子里,下午时刻,等车的人不多,阳光晒得小车的铁皮发烫。
终于凑够人数,小车出发了。
缓慢开出县城,驶进一段尘土飞扬的317国道。这段崎岖颠簸的碎石土路,土质松软,干旱,日复一日被高原阳光暴晒,加上常年被过往的重型卡车碾压,土块已经变成了粉末状。
每一辆汽车经过,都会带起一段滚滚沙尘,我们的小面包车钻进沙尘中,看不见十米以外的景物。
经过一片色彩单调的开阔谷地,小车沿着弯弯曲曲的盘山路开到山脊上。山高路远,净是灰扑扑的荒蛮草原,没有树木,连灌木也难得一见。
02
我累极了。
昨晚午夜时,我搭乘一辆连夜赶路的大卡车,从八美镇出发,颠簸了十个小时才到达甘孜县城。
疲惫和缺氧令我昏昏欲睡,而年纪轻轻的藏族司机播放的嘈杂歌曲让我头疼。
小车里一共八个人。除了我和司机之外,其余六个都是出家僧人。他们的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绛红色僧袍,黄色衬衫,头上戴着颜色鲜艳、造型古怪的帽子。
开到山顶时,明显感受到气温迅速下降。两条腿冰冰凉凉,已经麻掉了。
司机告诉我,垭口的海拔大概在4500米左右。
下坡时车子开得更慢了。
积雪覆盖的路面下藏着暗冰。车轮不到一米开外是落差近千米的悬崖,如果车子滑下去,没有生还的可能。
司机关掉了音响。接着把发动机也关掉了,车子就这样缓慢地向下滑行。看得出来,常年跑这条线路的老司机也很紧张。没有人说话,车厢里安静极了。只听见车轮碾压积雪路面的声响。
这一段路太过煎熬。开出冰雪路段之后,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司机重新播放起音乐。刚才这令我感到头疼的音乐,现在听起来可真是悦耳动听,像是庆祝节日一样。
03
下到山谷里,出现了森林。
道路变得平缓,贴着一条溪涧下行。从山谷深处流淌出来的溪水呈青蓝色。
对岸山坡上生长着杉树林,树干笔直得有些出奇,我想也许是因为这里山谷幽深、阳光稀缺,必须拼命向上生长的缘故。
我们在山脚下与河流分别了。车子驶入一片高山牧场。黄褐色的草原上散布着牧人的帐篷。
天色暗下来。
在最后一丝微光中,我看到一片空旷草场上坐着一位牧人,披头散发,面前燃着篝火,火光映照在他模糊不清的面庞上。他像他的祖先那样坐在黑夜的牧场,火光闪烁,旁边立着他的马。
晚上九点,终于抵达色达县城。我跟着同车的人找到一家招待所。登记,住下。走上一道又长又陡的木结构楼梯。
我和一个年轻的喇嘛住在一间隔成两半的房间里。
招待所相当简陋,别提洗澡了,连洗手的水管也被冻住。跑到老板的房间里,终于讨来半瓶开水。
我问年轻喇嘛要不要开水。他拿出一个搪瓷杯子,脸上露出很腼腆的笑容。他的牙很白。
他刚刚满十九岁。从小在甘孜的一个寺庙出家。身材很瘦,脸很黑,说起汉语来结结巴巴,好久才琢磨出一个词。
他手上拿着那个一路上令我好奇的帽子。“可以看看么?”我问他。
大红色的棉帽子,手感略硬,圆筒状。外面有金色的火焰图案,里面是黄色的绒毛。
我指着帽子顶部五彩斑斓的圆环图案,问他是什么。他想了半天,然后说:
太阳。
红房子
04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雪。
次日早晨,我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面前的藏式四合院空空荡荡,阳光照在落了雪的屋顶、院墙和树枝上。
不知从何处的大喇叭里传来喇嘛唱经的声音。
喃喃低语般的唱经,如同冬日早晨湿冷稀薄、带着桑烟和酥油味道的空气,把你包裹在这离家千里的异域佛国。
在那一刻,至少在那一刻,我感到心里一片寂静。
上午我在色达县城里四处溜达。这是个很小的地方,一个小时就能走遍。
两条主要街道在一个路口交叉,大概要算是中心区域。街上的人们看上去似乎都没有什么要紧事去做,慢慢吞吞地走着,或是很随意地坐着晒太阳。
几乎三分之一都是僧人,穿着红袍黄衫,手持念珠和经筒。临街店铺里也多是与宗教寺庙有关的商品。
大街上人来人往,拖拉机吭哧吭哧开过去,流浪狗四处乱窜。
乌鸦在天上飞。僧人们在店铺里跟老板讨价还价。
这一切景象,让我感觉既新鲜,又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幅模样。
对于我这样从未在宗教文化气氛中生活过的人来说,有时会把宗教想得过于神秘,未曾想过宗教也是平凡而且世俗的。吃饭,穿衣,诵经,朝拜,都是生活中极平常的事情。
只是这个地方的人们生活更加古朴和原始,强大的藏传佛教信念,加之长期的封闭隔绝状态,使得许多中古时代的传统亦得以保留至今。
不过,即使是在这个我此生抵达的最偏远的县城,改变和融合也正在发生。这里有银行、邮局和学校,中国电信和联通也设置了网点。
教育、信息和公路,大概是改变一个地方最强的动力。
05
色达县城到喇荣沟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
喇荣山谷里,藏着著名的五明佛学院。这是当今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佛学院。
过了五明佛学院的山门,小车往山谷深处开去,在山脚下,有不少觉姆(女性僧人)在河边搬运石块,用以修建房屋。
车子一直开到半山腰。一下车,满眼全是穿红色僧袍的修学者和僧人。我混在他们中间,真是彻彻底底的另类了。
半山腰的招待所已经住满。向人打听,得知山坡上有一座新建的招待所。
沿着小路走上去。路边竖着一块蓝色牌子,上面写着:
学院是我家,卫生靠大家。
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语。
走到坡顶时,我感到有些轻微的高原反应,心脏跳的厉害,喉咙干渴,呼吸困难。也许头一回来到四千米高度的人,都会经历这样的时刻吧。
我住进招待所的四人间。招待所的环境比我想象中的干净——对于“干净”这个词的定义,自从我来到藏区之后,已经更新过好几回了。
在房间里休息了半个小时,心跳恢复正常,我马上出动,到山谷里游荡。
06
喇荣山谷平均海拔4000米。长冬无夏,空气稀薄,历来是佛教徒修学的苦寒之地。
最初关于五明佛学院的信息,是一位佛教徒朋友S告诉我的。她曾经在此地修学过一段时间。
S告诉我,五明佛学院常住的僧人和佛教徒超过几万人。凡是到这里学习的佛教徒,先要自己解决生活上的问题。首先要为自己建一间小木屋。所有的木屋外面都要刷成红色,就像僧袍的颜色一样,因为这里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红教的道场。
修行人大多生活清贫,小木屋也就通常建得很简陋。山坡上,尽量找到平整一点的地方,粗粝的木板搭起来,面积不能超过学院的规定。外壁刷上红漆,开两扇窗户,门上画各种佛教吉祥图案。
当然,也有经济宽裕的修行人,他们会找人来建房子,屋子的质量和条件相对好一些。
从山顶高处俯瞰山谷,红房子像蜂巢一样密集,填满各个角落。昨晚下过大雪,所有的屋顶上积着一层白色。
走到近处,会发现每一间小木屋其实都是独一无二的,有着各自不同的大小、形状和图案。就好像来来往往的行人,远看过去没有分别,仔细看他,每个人都不一样。芸芸众生,每个人亦有各自的命运。
我从山顶往下走。走到山谷“V”字的底端,是山间稍微平坦的地方。有一处“龙泉水”,人们在这里取水洗衣。看见一个小喇嘛背靠矮墙安坐在地上,一边念经一边转动手中的经纶,面前放着一个开了口的纸箱。有人走过,往里面投钱。
从“V”字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再慢慢走回来,下午时光就过去了。
傍晚时分,小木屋顶上升起一串串白烟,柴禾炊烟的味道弥漫在山谷里。西边的云被夕阳染成金黄色,渐渐变成橘黄色、暗红色,最后变成紫蓝色,隐没在漆黑的夜空。
当小木屋点起一盏一盏灯光时,整个山谷就变成了一片迷幻星空。每一间屋子的窗户都拉着帘子,因为帘子的不同颜色、尺寸、厚度,所以从屋里传出来的光也五彩斑斓、明明暗暗。数千盏小灯,红色,绿色,蓝色,白色,黄色,橙色,就像星系里的恒星因为元素的不同,而发出不同颜色的光。
我站在漆黑清冷空气稀薄的山顶,面对这样的景观,恍恍惚惚,做梦一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