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注:这是我10年前的旧作。今年时值恢复高考40周年,特此重发,以作纪念,兼为怀旧。)
三十年过得这么快!真没想到!
三十年前,我还是宜昌市饮食公司的一个21岁的小办事员。当恢复高考的消息刚刚传来时,我并没认为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原因有三:一是我的父亲是右派。为此我母亲和我父亲离了婚,一人带着我们三兄妹生活多年。1977年右派尚未平反,仅政审这一关,就让我没了上大学的念头。二是我仅有初中未毕业的学历。这要多说几句:1971年我上初三时,宜昌市商业系统委托宜昌商校到宜昌各中学毕业班中招工,在商校培训半年后就可参加工作。为了逃避今后上山下乡的“知青”命运,我报了名。我的班主任知道后,急急地来劝阻我。她说:“张勇,你学习成绩这么好,应该读高中”。成绩好不假,尤其是语文、政治课,我从来都是班上的第一名。可成绩好在那个年月有什么用?我问道:“陈老师,就是读了高中,我这种家庭情况,能上大学吗?”老师无语;我又问:“我上了高中,不还是要下农村吗?”老师又无语。在母亲的支持下,我放弃了学业,在商校培训半年后,到一家国营餐馆当了一个小伙夫,其时我尚不满16岁。我的工作是炸油条做包子,半夜2点钟就要上班,一直干到上午10点。对于一个“童工”来说,真苦!不过苦日子没过多久。3个月后,在饮食公司召开的一次反多吃多占大批判会上,我代表本餐馆的发言引起了公司“一把手”的注意:咦,下面还有这样有水平的小秀才!三天之后,我被调到公司,当了“干部”,专门写材料。到1977年恢复高考时,我已当了公司5年多“笔杆子”了。此时,作为一个只有初中未毕业学历者,我没想到去问津高考。三是我当时已经有了“铁饭碗”,而且是坐办公室的“管理人员”,觉得就这样也可以了;加上那时对文凭没有后来强调得那么厉害,高考当时对我的吸引力不大。
我后来转而决定参加高考,其原因小得不值一说:我所在的饮食公司开始只有一个具有高中学历的女青年报名高考,她感觉很孤单,又怕人家笑话她,就老是劝我也报名,好像有人作伴就理直气壮一些。我经不住劝,也就报了名,心想考就考吧,就算好玩似的,反正考不上也没啥损失。不过既然报了名,还是要认真准备。文科的四门考试中,语文、政治、史地这三门我倒不怵,这是我的强项,平时也一直在这一类书中摸爬滚打,自信此三项绝对具有高中毕业生的水平,稍加补习,即可对付。我最害怕的是数学,高考考的是高中数学,可我一天也没学过这玩意儿,拿着高中数学课本简直无从下 手。当时宜昌一些高中的老师义务开办了多个高考数学补习班,我去听了几次,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在我脱产补习的半个月中,我在数学上花了约百分之八十的时间,而最后考试的效果却是最差的。
我至今仍记得30年前高考的时间,这对我个人是历史性时刻,这对中国是历史性时刻:1977年12月6日和7日。我是抱着非常轻松的心态走进考场的。正所谓考亦可,不考亦可;考上亦可,考不上亦可。由于考生众多,当时听说录取比例是50:1。我所在的那个考场教室正好50名考生,我环视着教室想,按比例这中间只有一人能录取,会是我吗?想着想着便偷偷笑了。由于心态如此轻松,又由于6日上午首门考试正是我的强项——语文,所以下笔特别顺,尤其是作文《学雷锋的故事》,写起来似有神助,文思如泉,一气呵成。下午考史地,这也是我平生所爱,答题也很顺。可次日上午考数学时,我就抓瞎了。所有考题中,我只看得懂一道5分的小题(好像是因式分解一类),其它考题,别说做了,认都不认得!于是只好把那道5分小题做了,此后便无事可做。按规定半小时内不得离开考场,便只得盯着天花板干等。监考老师看全场就我一人在休闲,便走过来问:昨天你不是答得很顺畅吗?今天怎么不做题了?我笑指考卷说,我不认得它。说得老师也忍俊不禁。半小时总算熬到了,我一拍屁股离开了考场。所以我估计我的数学考试成绩是0——5分。当天下午考政治,又是一个字:顺!
当年的规定是考试之前填报志愿,考毕分数过关后体检政审。填报志愿时,由于没想到一个初中生会真的考上大学,于是玩儿似地由着性子胡填一气:第一志愿北京大学中文系,第二志愿复旦大学中文系,第三志愿复旦大学新闻系,第四志愿武汉大学中文系,第五志愿武汉大学图书馆系,第六志愿南京大学中文系,第七志愿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第八志愿华中师范学院历史系。在“是否服从分配”一栏中,填的是“不服从分配”。考完了,也就把高考这事扔在一边了,该干嘛干嘛。过了一段时间,我接到体检通知。这说明我的分数过关了!直到这时,高考才在我心中真正掀动波澜,我才第一次感觉我离大学这样近。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语文考试是宜昌市第一名。史地和政治也考得很好。以文史政三门之优长抬数学一门之奇短,把总分抬过了分数线。体检之后,心里头就老挂着这事了。不久我到武汉出差,鬼使神差地去了趟华师。我有一位朋友在此当工农兵学员,我过去多次来汉,却从未去找过他,这次却想到去造访他了;因为我隐隐约约觉得,我将和这所学校有点什么关系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入大学校园。当时大学很少,在我们宜昌只有一所医专,我也从未进去过。朋友带着我在华师校园里逛,我从来没想到大学会如此之大,从东头到西头竟相当于宜昌的好几站路。而图书馆给我的震动更大,那么宽大的阅览厅,那么多的书刊,那么多人在埋头读书,静得只听到窗外的鸟语和松风。对于刚度过十年文革十年文化沙漠的我们,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地方么?此时,高玉宝喊出过的四个字也在我心里喊起来:“我要读书!”说来也怪,回家后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恰恰梦到我被华师录取了。这是我一生中,惟一一个在现实中兑现了的梦。
从这时起,我进入了难熬的等待之中。我等到了!这一天我永远记得:1978年3月3日。一个万物复苏的春日。上午,我们单位的门房师傅一声叫唤:“张勇,有你的挂号信。”从来没有人给我寄挂号信,这会不会是……?我的心一下狂跳起来,一把从老师傅手中夺过信来,果然是它!信封的落款是:华中师范学院政治部。撕开一看,是红红绿绿的入学通知书、学校简介、入学须知等等。我成了一个大学生了?我成了一个大学生了!兴奋中夹着恍惚,我完成了生命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拐点。
(上图:当时规定工龄满5年可以带薪上大学。我幸运地成为带薪读书者。)
这个信封和其中的《入学须知》,我保存至今;同时还保存着当年的准考证。它们和此前我半岁时父母给我照的第一张照片,和此后我的大学毕业证书一起,成为我的生命符号。这个信封对我命运的改变,在后来的岁月中才越来越显现出来。三十年前我工作的那个国营企业如今早已不复存在,当年的同事也都下岗了,每月只拿几百元的生活费,而我,如今是月薪6000多元的高级编辑、副总编辑。当时当然不可能想到这么远,那时只一个想法:我又可以读书了!在华师那美丽的校园和安静的图书馆中,有我的一席之地了!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说明政治环境正在宽松起来,父亲的“右派问题”没有成为我政审的难关。我是在入学之后,才写信告诉我父亲这一消息。我还记得信的第一句话:“爸爸:我此时是坐在大学教室里给您写信……”。父亲的回信更是激动万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的儿子还有机会上大学!……”。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一年多后,他获得了平反,恢复了党籍和行政级别。再后来,父母复婚,全家团圆。恢复高考,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教育的变革,而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是中国人一种命运的结束和另一种命运的开始。一个全新的中国,从这时开始起步。
时隔我离开初中校园6年多,22岁的我又重新成为一个学子。大学的第一堂课,当老师走进教室,值日生一声:“起立!”大家齐喊:“老师好!”老师回应:“同学们好!”之时,我的眼睛一下湿润了。当学生的感觉,真好!
只有上了大学,我才深切地感受到“天外有天”。我从小学开始,写作文从来就是第一,没尝过第二的滋味。“骄傲自满”是老师每次对我的评语中必不可少的“缺点”。而进大学后,第一次写作文我只得了个中等偏上的分数。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卑,感到了自己不行。恢复高考,百里挑一,使积压了十年的美才、精英,一下聚集到了大学,珠玉满堂,一时之盛。同学们的资质才具,让我好比“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甫进大学,同学陈慧平对我的一通英语问话,就把我镇得目瞪口呆;同学赵亚平刚18岁,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全本《杜鹃山》;同学俞志丹的书法,神韵俱佳;同学魏光焰,当时就开始写小说,30年后她成了颇有成就的作家……。上大学之于我,是一只青蛙爬出了井底。从小学时就跟着我的“骄傲自满”的缺点,在大学里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只有进了大学,我才知道了什么是“精神大餐”。王先霈老师讲的文艺理论,丁成泉老师讲的唐诗,邢福义老师讲的语法,黄曼君老师讲的现代文学,石声淮老师讲的先秦文学,黄清泉老师讲的明清文学、周乐群老师讲的外国文学……,对于精神饥渴了十年的我们,真是如食珍肴,如饮甘泉!还有那些大家名家的讲座——陈荒煤、黄宗英、王瑶、张志公、吕叔湘、冯其庸、李德伦……,他们来到我们中间,亲诲面授。如果不上大学,对于偏居小城的我,他们永远只是如雷贯耳的名字。走进大学,我就是走上了一个精神的高地。从此我就在这样的高地上远望,看到了一片广阔的天地。其中有那么多的知识之美、智慧之美!这一切打造着我的灵魂,将影响我的一生。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样的高地上,我吸取知识的力度达到了我一生中的最高值。晨起读书,晚饭后到图书馆抢座位,是我每天的生活常态。为了饭后去抢座位,我养成了吃快饭的习惯;至今,我吃一顿饭只需5到8分钟,那怕没事也是如此,为此常引来家人的批评。在一次期末考试前,我曾创造过一天背诵70首唐诗的本人最高纪录。
四年的大学生活,用今天的物质生活标准看,是贫寒的;但这却是我50多年生涯中最幸福的时期(不是“之一”,是“惟一”)。之前不曾有过这种幸福,从那之后也不曾有过,今后也不会有了。那校园、那教室、那寝室、那同学、那老师、那球场、那饭堂、那周末广播中电影预告前的音乐、那新年之夜男多女少的舞会、那高低床间熄灯后的神侃、那桂子树下辩论时的执着、那下课后围着老师提问的渴求、那实习时初上讲台的忐忑、那宿舍前盛开的白玉兰、那新雨后初绽的夹竹桃……,假如,我的生命中不曾有过这样的四年,我能说我是幸福的吗?因为有了这些,桂子山成了我永远的精神家园。(下图为当年在桂子山华师求学时的我和我的同学)
可惜这四年过得太快了!可憾这三十年过得太快了!年少时读毛泽东词“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觉得那是诗的夸张;如今再读,觉得恰如其分。弹指一挥间,我已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半百老夫。检点未来,我生命里很难再有三十年了,更不可能有那样的四年。唉,我的1977、我的1978、我的1979、我的1980、我的1981,我真想你们呀!可你们越走越远了,走得我够不着你们了,走得我望不见你们了!
2003年10月8日,母校华师大百年校庆,毕业了20多年的我们重逢于校园。同学相聚,只见彼此容颜大变,而神韵依旧。从这神韵中,我们彼此可以找到到逝去的校园青春。当夜,我辗转不眠,起而作诗一首:
百年校庆——同学会
恍若同学少年时,
细相看处鬓有丝。
又闻桂香知春远,
偶见荷残叹岁迟。
情真未因功名累,
志高无奈书生痴。
梦里回溯二十载,
依旧林中背唐诗。
三十年前,未知的大学校园曾经是我的梦;三十年后,远去的大学校园依然是我的梦。不管是离开了校园二十载、三十载、还是四十载、五十载,在我的梦中,我会永远是华师的一个学子,永远在华师的桂林中背诵唐诗!
完稿于2007年 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