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前两天，山阴城下起了今年最后的一场秋雨。夜饭时分，天黑的早，雨来的突然，我还沉浸在白天晴空下古朴沧桑的桥与舟，潇潇秋雨就骤然落下。路与河如琴弦般被快速拨动，雨声里仿佛有勾践隐藏的杀意。
其实原本今天就应该开始下雨了，不知怎得像有神仙作法一样，白白多了个大晴天，让我梦游一样，走过一领又一领的桥，一条又一条的溇。原来这座一直被我忽略的名城，实在是不让我心仪的姑苏专美于前的。
绍兴古名山阴，是千年古城，建在湿地之上，因而水道纵横，河溇处处，街道人家一水相隔不过三尺，却也需要一领小桥贯通。近年来遍及全国的造城运动，也没有将大部分的河道填掉做马路。旧城里的很多老街区，年年岁岁，日子如门前流水，河上石桥一成不变。没有太多的商业区，却有着久违的质朴和令人心折的烟火生活。
已经厌倦了过度取悦游客的古镇，我迷失在山阴的河道人家之间，不知不觉从天光初亮走到万家灯火，我站在八字桥头，看着夜色与雨声渐渐将城市淹没。
路边的咖啡店，明亮温暖的灯光里，扎着马尾，有着越女尖尖的鼻头与下巴，束着黑围裙，有模有样地给咖啡裱花的小姑娘，依然有份让人肃然起敬的淡定从容。这也是富庶有根脚的江南小城的底气。
立冬将至，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一点点慢慢变黄，黄叶被风雨打落湿湿地贴在地上，环卫工用力地扫起水和落叶，哗哗有声。
我打起伞，散步回酒店。天黑得像漆，雨天的街上已经没多少行人，偶尔有汽车黄色的尾灯亮起，红绿灯在变换，路边街灯黄黄地透过梧桐树，斑驳地照在漆黑的路上，照在伞面上，沉静温暖安定，像爹爹的手，手掌宽大，手指有力，什么家什坏了都会修。
在江南，我不管到哪里，都没有觉得自己是异乡人。纵是逆旅，放下行李开了灯，也便是家了。若非如此想，孤身的旅人，如何能消磨这夜雨秋灯的长夜？生如逆旅谁又不是行人？我等这些曾经离开家乡讨生活，四处漂泊的人，谁又能说清，哪里是逆旅？何处是我乡？
我的伞有一个设计小心思，雨水打湿后，伞面上会出现一句纳兰容若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
是初见便喜欢了这城的平实雅致，又是老派人家的有底气。于是将它放进心里，密密收藏起来。地图上已经去过的地方用红线钩起，却仍有很多地方很想去。
隔日雨停，去鉴湖边找那条应接不暇的山阴道。沧海桑田，这里除了一个石碑，早已什么也没有了，不过我不介意。鉴湖前街上有家老酱园，令我想起绍兴人的爱吃酱油和霉臭食物的事情来……
周大先生是最有名的绍兴人，可是他一点也不喜欢本地人爱吃的霉臭腌渍的东西，甚至在日记里愤愤地说，要去查查绍兴历史上到底有多少次灾荒，搞得大家什么东西都要放霉了，腌起来，新鲜蔬菜晒菜干，存起来度荒年。在冷藏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绍兴街头依然摆放着一篓篓霉干菜，腌鱼腊肠腊肉腊鸭。看来口味这种习惯，还真不是一两代人就可以改变的。
绍兴所在的宁绍平原是鱼米之乡，湿润的气候，食物容易发霉，在漫长岁月里，他们发现食物霉变和腌制以后，反而有一种独特的鲜味；而另一方面，宁波绍兴的子弟，一直有外出经商做工，做幕府师爷的传统。腌干的食物，脱水以后可以长期保存食用而风味不减，是旧时代的方便食品。以前绍兴子弟出门，妈妈会在包袱里放一把霉干菜，临行时千叮万嘱：等到霉干菜都快吃完，还没找到工的话，那就赶快回家吧……
多少山阴子弟，是嚼着霉干菜，将乡愁和着眼泪吞下去，在异乡坚持的。有那一把霉干菜在，他乡就是故乡了。
其实入乡随俗，漂泊在哪里，不妨尝试接受那里的食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唯有不执着，才能真正地做到随遇而安。
立冬前一天，抵达山阴之行的最后一站安昌。到了安昌，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游客渐渐退去，古镇又交还给原住民。举目望去，开店的几乎都是老年人，低矮陈旧的木头风雨廊，昏黄灯光下，一排排悬空的腊鸭，一串串黑色的香肠，加上无处不在弥漫全镇酱油的咸味，霉干菜的霉味，油炸臭豆腐的臭味，这昔年富庶的重镇，犹如暮年的闰土，难免垂垂老矣。
绍兴人特别擅长腌制食物，著名的绍兴黄酒、酱油，各种腌咸，都是拿手的。安昌酱油黑香肠是本地风物，口味咸鲜，拿来炒青菜，是老实本份的在地菜。厨师是绍兴乡下路数，下了重手的盐，一向口味清淡的我，只好浅尝则止了。只是霜降以后的青菜实在够甜糯。切一盘盐水鸭，鸭肉紧实，但也还是咸，这才是做人家的菜饭，吃的饱才有力气划船，做酒，做酱，种田插秧，捕鱼抓虾，这丰衣足食的江南，是下力气的人做出来的呀。笃定吃饱，才有风雅。
至于廊下的流水秋风，原是奉送的。这是老天爷给江南人的福利。
安昌最美的季节是冬天，一夜北风寒，鹅毛大雪，烫一筒黄酒，坐在风雨廊下，看大雪盖下的乌篷船穿桥而过，驶入大运河，去柯桥，去往天堂一样的杭州城……
正在叹息还是没有在最好的季节来安昌，然则第二日清晨，飘飘渺渺的烟雨，终于在秋去冬来时，又到江南了。
烟雨迷离里，乌篷船也没有往日的悠哉，戴乌毡帽的船老大，将操桨的脚拨得飞快。烟雨迷离里，夜里陈旧的古镇，如奇迹般复生，如一幅水墨画卷幡然于水上。
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旧江南。雨水将一切浮华洗去，如一件裹着包浆的旧物，不温不火，沉静自在，它的风韵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出现，等待你去发现，去体会。又如白发苍苍的老人，你可以嫌他老迈，但他眼角偶尔的寒光一瞥，那可是有故事的人啊。
这光怪陆离的现世，我也曾是热衷之人。只是这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世道，如一戳就破的光鲜纸灯笼，如戏台的布景，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内里空虚。只是大家互不揭穿，得过且过罢了。看来热热闹闹，你来我往，实则如油与水，毫不相干。流水样各奔东西，什么也没留下，那是没有根脚的浮生。
我宁可做个不合时宜的老派人，在这微温的花雕，幽深的台门，桥边的野花里，静水流深，看时间究竟沉淀了什么，羁绊了什么。这千年的城，哪里缺了所谓的卧薪尝胆，鸟尽弓藏，一应惊天动地的谋划和争斗？到头来，还不是化做宝珠桥边的一杆烟雨。
蒿草丛里，谁知昔日是歌舞场
废井颓垣处，春来依旧姹紫嫣红开遍。
青瓦上的青苔，一层又一层。桥上的野草，一丛又一丛。那条不起眼的桥，从嘉靖年起，就在那河上等我到来。一念至此，心旌摇荡，不能自己。比起那浮萍一样的缘分，这样的邂逅才是触到心里。
这等内心戏码，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这老旧的做派，这辈子怕是难改了，也就不改了罢。容我自娱自乐，自斟自饮，无须一杯酒，便足够慰平生了。
立冬日，绍兴当地习俗，冬酿开始，祭神酿酒，蒸豆做酱。请教过当地老人家，立冬当日要饮黄酒，于是浅酌一钟，拂袖南下。余生漫漫，后会有期，桥边风再起，已是冬风，不是秋风了。
待来年三月三时，再来看花自无言，归燕呢喃。冬风过尽，又是春风满江南。时光流转，有所守，有所依，有所去，有所归，内心丰满，如如不动，又何惧岁月蹉跎？
是日立冬，阴雨霏霏，安之若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