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穿过山梁,撞得门窗呯呯响。奶奶整了整头上的棉帽,掀开墙上的日历自语:“明天是腊八了。”我细数着新年的脚步近了。
猪圈里,父亲瞅着两头大肥猪,张开手掌,从猪尾丈量到猪脖,抬头对母亲说:“两头都过百斤,一头卖了,另一头过年留着自己用。”
猪圈外,我们姐弟三人互望一眼,面露喜色。我们可以告别个把月限量沾一次荤的日子了。我不禁问:“整头猪全留下?”父亲翻身出猪栏,擦了擦手道:“只留一半,二叔家的猪还没长膘。”
母亲帮弟弟擤了把鼻涕说:“瞧你这贪馋样,留半头足够了,所以平日里打猪草不要偷懒,猪吃饱了才长得快。你去志权叔那排个号,看哪个日子宰年猪。”
住在村子中央的屠夫志权叔,这段时间忙得手脚沾不着地。他不再上早市,清理了院子,专门为村民们宰年猪。我家排在末尾,年三十的前一天。
东方露白,热被窝里的我听到几声嗷嗷的猪叫。立刻像打了兴奋剂般,一骨碌而起。父亲和二叔已摁住肥猪捆绑了四肢,架着竹杠抬起,往志权叔家走。我提着木桶跟后面,打算接半桶猪血,中午先尝个鲜。
志权叔家的院子里有点拥挤,大人们手捏秤杆将竹匾里猪肉过秤,分算。简易棚内砌着一口角度倾斜的大锅,此刻,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志权叔身穿过膝的皮围裙,蹲身揪住猪耳朵,猛地往上一提,抬腰将猪固定在专制的木架上。然后,左手钳住猪的长嘴,让猪头不能有半点动弹;右手持一把锋利的尖刀,看准猪脖要害部一捅,迅速抽出,窟窿里的血汩汩流入木桶。
猪逐渐没了声息,他转身将猪放入那口大锅。棚内顿时白气弥漫,只见隐在白气里的志权叔,手里的刮毛刀不停地来回进行粗刮。时不时抬起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
出锅后的肥猪周身透白。但还需细刮,才能将褶皱处的猪毛处理干净。志权叔稍作休息后,取出棉布堵住猪脖上的窟窿,再用尖刀在猪后腿的皮上戳一个小孔,随后抽出一根大拇指粗的铁杆,探入破皮的小孔内,往猪身上的几处匀力一捅,再抽回。接着,欠下身子,用嘴对准小孔吹气。
志权叔两边腮帮鼓起,双目微瞪,脸憋得通红,额角青筋暴露。“一下、二下、三下……”我默数。终于,猪身鼓起,没有半点褶皱,像商店里的充气娃娃。志权叔喘了口长气,手里的刮毛刀又灵活地游走。他说将残留细毛刮干净,口感更好。
最后是去猪头,开膛破肚进行分割。志权叔换了一把弧形的大刀,将猪肉进行分类。我等不及了,拎着猪头先回家。
大年三十,偌大的田野里找不到人影。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不时传来孩子的欢叫。大清早,母亲宰杀了一只公鸡,妹妹沾沾自喜地得到了觊觎好久的尾羽,做毽子。我们一家子全上阵,为祭神祭祖作准备。
父亲举着硬掸子,给正屋的每个角落掸尘扫灰;妹妹拧干水桶里的抹布,擦洗八仙桌;十二岁的我,已是母亲厨房里的好帮手,有条不紊为灶膛添柴禾,煮鸡焖肉。
灶膛里的柴禾化成一条条火红的长舌,不断舔食着黑色的锅底。膨胀的热气挤过锅盖的缝隙,发出噗噗的声音;裹挟着肉的香味,升起一团团白烟。
七岁的弟弟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玻璃弹珠。脑蛋一会儿往外探,一会儿往回缩。门外伙伴们的欢叫声,让他玩玻璃弹珠的手直痒痒;门内猪肉的香味,牵制住他的脚步,诱得他猛吞口水。
他一见我从灶膛边起身,连忙问:“大姐,这肉熟了吗?”我乐着笑道:“肉熟了也不能吃,还没祭神拜祖先呢!你到地上掐几根葱,我马上剁肉包蛋饺,再将肉馅嵌在油豆腐里,煮熟后,你可以先解解馋。”
弟弟一听,蹬蹬蹬往外跑。掐完葱苗回来后,守在案板前,一门心思等我把蛋饺和油豆腐出锅。等弟弟终于心满意足吃上肉包的蛋饺,我抬了抬酸胀的胳膊,数了数灶台上的菜,休息片刻。
下午四点,祭神开始。父亲提来一条鲤鱼,用红纸遮住鱼眼;焖好的猪头放入木盆;煮熟大公鸡口衔一根青色的大蒜;一碗鸡血、一碟米、一把菜刀、一把筷子;母亲拿出藏好的状元糕、年糕、甘蔗、荸荠,摆放好酒盅。
一旁的奶奶指着供品对我说:“祭神主要图个吉利讨个好彩头,这鲤鱼跳龙门寓意升官;猪头我们当地人称元宝是招财进宝;大公鸡寓意机会常有;大蒜是算得稳;鸡血寓意畜牧养得好;甘蔗节节高;年糕年年高,希望家里出个状元郎。”
说完帮忙摆正八仙桌上的供品,展开她仔细珍藏的神轴,点蜡烛燃香磕头叩拜,嘴里念念有词。我们依次轮流叩拜,念几句祈福的话。我注视着神轴上的神像,土地、关帝、蚕花娘娘、和合二仙……暗想:这些神仙是不是真的很灵验,能庇佑和福泽我们人类?
思忖间三柱香已过,奶奶烧纸锭给各路神灵,表达谢意。父亲收了神轴,出屋燃放鞭炮。
第二轮是祭祖,供桌重新摆放,按桌面的木纹直放,据说有“横神直祖”的规矩。我们端上八个菜,大蒜炒肉丝、油豆腐嵌肉、红烧肉、整条红烧鲫鱼等,大公鸡回厨房后再端上。奶奶神色庄重,改变祭神时由里向外的叩拜方式,转为由外向里叩拜。每拜一次,让父亲为祖宗斟酒。
斟完三轮酒拜毕,她吩咐母亲拿出黄色的纸绽,焚化敬送祖宗。屋外陆续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各家祭神祭祖的仪式结束。
年夜饭开吃了,虽然屋内灯火通明,但八仙桌上还是点燃红色的年烛,红红火火过大年。公鸡剁成块,母亲又炒了盆猪肝,摆上满满一大桌。吃上一口菜,再喝上自酿的甜米酒,脸红酡红的弟弟手舞足蹈,我们在欢快的气氛里,享用一年中最丰盛的晚餐。
吃罢年夜饭,母亲炒了南瓜子,给我们装上兜。我们挨家挨户串门,聚在一起抓沙包,打扑克,直到眼皮再也撑不开。迷迷糊糊中听到新年的鞭炮声响起,赶忙换上床前的新衣,跟着母亲走亲戚。
我惦记着新年里,舅奶奶的萝卜肉馅糯米团子、外公拿手的梅花肠、舅舅的糖醋鱼……
流年经转,儿时的年味,是一缕挥不去的乡愁,一份化不淡的亲情;是华夏文明最久远的味道,连通着我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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