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两岁时,她们家后门的那颗桃树又长满了许多枝枝桠桠,到了春天就发出黄黄绿绿的嫩芽来。
桃儿妈有时傻了一样盯着这孩子看,她太像死去的小双儿了。不仅小脸长得像,连说话的声气儿都一模样。
有时她又想起生桃儿时做的一个梦,她梦见一条碗口粗的蛇缠在一颗大树上,蛇头探出老远,蛇尾还在翘动。只过了一天,她肚子就往下坠,秋米领着接生婆急慌慌的刚走进门,那孩子就自已钻出头来……
生下来的还是个女孩子!
不说梦蛇生贵子吗?还以为拚了老命生出来的会是个男孩子!能给彭家生一个传宗接代就是死了也闭眼啊。唉!要是四个男孩还有一个活着该有多好!
还记得老大瘦瘦高高的,他十六、七岁那年给土匪用铳打死了。死时,手里攥着妈的衣领口不松手,他翻着白眼嘴里吐着黑血,那口气幽幽弱弱的就是落不下去。他费力的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含糊的带血的字,“爹!”,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爹听不见,他被抓了壮丁有两三年了。
最后一个儿子也是他爹被抓了壮丁后病死的。他叫老小儿,七岁那年脸上长了天花。脸上的肉一点点的烂掉,连耳朵都化脓了烂穿了。做娘儿揣着卖米酒的几个钱,背着他到处求医问药,可他几天后还是没声气了。
他妈把这孩子埋在离家不远的堤坡旁,让他跟哥隔得近一点。她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守着他,歪靠在坟堆旁一直到天亮,孩子太小,他从来没离开过妈……
只过了一年,彭老幺从部队里拣了条命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他居然活着摸回了自己的家。
“我的儿子呢?不是还有两个吗?你把他们又弄丢了哇……你个背时的婆娘,看老子不打死你!”
桃儿妈不知道挨了她男人多少打骂,可她不哭。她心里想,我能生!我再跟你生儿子,我一定能生儿子的!
可她一连又生了三个丫巴子,连儿子的头发毛都没看到一根……
一晃,桃儿都两岁多了。
彭老幺家住在倒口湾堤坡最亮敞的位置。往北,下了堤就是一条河,过了河就是长湖,长湖一眼望不到边。往南,下了坡过个桥,一条大路不转弯不抺角,再走八,九里路就到了街边边。沙市就是街的名字。
沙市在长江边上,江水从她身边流过。很多年以前沙市就是一个江边的一个船埠头。城不是很大,三两条主街,四五条铺青石板的细长巷子。
现在城市发展了扩大了,街道宽了人也多了,集市、商店、学校、医院一应俱全。马路边有一些或高或矮的楼房和厂房,楼房最高的有五六层高,耸在半天云里。也不知这城里人住在高楼上天天爬上爬下的腿子软不软?
桃儿姥姥是有些见识的,她说楼上又干净又通风像神仙住的地方,爬上来住哪里会腿子软呢!
姥爷姥姥就住在沙市边边头,离街上近着呢!
姥姥姓贾,桃儿妈生双胞胎那年下大雪,她从河南逃荒出来,一路乞讨最后歪倒在姥爷家门口。姥爷又聋又瘸,他早晨起床来倒尿罐,看见下雪了。哦哟,大风还把一个女人吹到他的屋门口!
姥爷四下里望一望,把她从雪里扒出来,扶到他家里去,又递她一碗热水喝。几天后,女人像冻僵的蛇一样缓过气来,轻轻的爬到姥爷的床上去。后来才知道,她只比桃儿妈大两岁。
“家里人都是干什么的?都还有些什么人哪?”桃儿妈问她时,她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没句完整话。不说也好,爹终于有人作伴捂脚了!桃儿妈也就省心了很多。
姥爷早些年被流弹炸瘸了腿,政府给予照顾,安排他吃住。他是菜农户口,吃农业商品粮,他还是五保户,国家有补贴的。
河南女人见坡就停船儿。哪儿也不去了,就跟姥爷一起过日子。只可惜她是一双裹过的小窄脚,不能到旱田里去种菜挑水挣工分。队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安排她出工,没过两年还给她上了户口。让她跟着姥爷过,顺手照顾姥爷的饮食起居。
姥姥每年都会有一两次移动着她的三寸金莲,到倒口湾来看彭老幺一家。她每次来都提有一个黑包包,提包里有孩子们爱吃的打成一节一节的甘蔗和胖胖的地瓜。
在孩子们眼里,姥姥是街上人,每个月都有钱和布票肉票,家里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可她们也知道,她是个假姥姥,妈从来没喊姥姥一声妈。她长得很年轻的,看起来比她们的妈还小哩!
长湖里每天都有船开过来开过去,接送上街卖菜卖水产的村民们。上街的人爬上堤坡都要在桃树旁边歇一歇,换个肩膀挑担子。
人们有时去小桃儿家讨口水喝,桃儿乖巧得很,连忙递葫芦水瓢,然后望着来人甜甜的笑。而这个时侯,赶街人会抓给她一把菱角一两个莲蓬或者一小捧翠李子,这些够她跪着腿在小板凳旁啃上小半天的。
有一天小桃儿在大门口玩,听见有人叫她名儿。她一看就认出来了,上次他给麦芽糖吃,还说要她留一点给大姐呢!
“桃儿,你大姐说那糖好吃不?”
“她说好甜”
来人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子糖还有几个干枣儿,放在她的衣兜里。他摸摸桃儿的头发,用手轻轻扯一扯她的小脸,说你今后喊我哥好么?桃子扑闪着圆溜溜的眼睛想一想,上下嘴唇碰一碰,甜甜的叫一声哥。
有一天哥赶街回来打门口过,他放下担子要桃儿端水来喝。他问桃儿这几天下雨家里漏不漏?桃儿直点头,比划着爹用盆子瓦罐子接雨水。那人又问大姐房里漏雨不?桃儿又点头。
他走时说,我要给你们家盖个不漏雨的漂亮房子,你喜不喜欢天天喊我哥?桃儿高兴地喊他一声哥。
桃儿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哪有房子不漏雨水的?外面下那么大的雨,那雨总得从屋顶上落到屋里来歇歇脚吧?大姐屋里有张大床儿,桃儿天天都要跟大姐二姐一起睡。大双儿只能跟爹妈睡小床了。
下雨时,爹就用一层薄膜隔在床顶上。雨水一滴一滴落下来,吧嗒吧嗒的响,桃儿就听着落雨声睡着了。
记得有一次下大雨,半夜里很凉很凉的雨水一下子豁了下来,浇在大姐的肚子上和二姐的脸上,桃儿身上却干扑扑的。过了一会儿,爹站在床上重新拉好薄膜,两个姐冷得缩成一团。
妈把桃儿抱到自己怀里,抱到他们床上去睡。第二天早晨起来,桃儿看见爹的鞋子也被雨滴湿了,那大鞋子里装满了水。桃儿蹲下身去看一看,说不定里面有几条小鱼呢!这有什么稀奇的,桃儿不止一次地看见过灰色的小青蛙从家里跳到外面去。
桃儿每天站在桃树下,看那个哥从湖里过来了没有。
有一天挨晚儿,那个哥来到桃儿家,他提着两瓶酒和一袋点心放在桌子上。桃儿盘着他的腿叫哥。哥摸一摸小桃子的头,朝秋米房里望一望,就提把椅子来坐在桃儿爹旁边。
彭老幺正在洗脚,见来了一个陌生人,就问:
”你找哪个?”
”我是长湖边裴家台的,我……我家里有五姊妹,两个哥两个姐,我想到您家来做儿子!”
"不敢当,娃子!”
“我看中您家闺女秋米了,我瞌睡都睡不着,我怕她被人抢跑了……”
彭老幺叫出房里的几个洗了澡的女孩子,叫她们都出门玩。桃儿妈假装着洗碗筷,隔着芦苇壁子听。
两个男人一问一答说了半个时辰,彭老幺起身送客。他有点生气脸色也不光鲜,趿双歪布鞋端起洗脚水狠狠的泼出去。回过头他说:
“你死了老婆娃儿的,我秋米一个黄花大闺女,你怎么想得这么……这么好呢!”
“ 我女人生丫头连命都丟了,今年底就三年了。要是女娃儿在,正好跟桃儿一样大。我为她娘儿们俩守了这几年孝……我喜欢秋米,我一辈子都不让她吃一点苦!”
”你回去吧,这不行的!”桃儿爹把酒点心放在来人手上,扭过头不再说话。
这时桃儿妈从里面走出来,端着一碗水递给客人。她见这年青人高高壮壮的,脸是黑了点,但眼鼻儿都端正。她笑着说:
“你坐一会儿,我们秋米……”
桃儿爹一声吼:
“这有你说话的份吗?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这时,桃儿拉着她大姐走进来:
“就是他,他是我哥,嘻嘻,”
哥走过来,弯腰抚摸着桃儿的头。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在裤子口袋里摸呀摸,摸出一根两尺长的细细圆圆的红胶绳子来。他微笑着递给秋米,说给桃儿扎上吧!我上次赶街扯的!
秋米抬头看眼前这个人,她好像在哪见过一样。他的肩膀好宽呵!秋米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却见他好大一双脚!这要是做双鞋得花费多么布料?她忍不住”扑噗“一声笑出声来,而他一双眼睛象火一样热辣辣正盯着自已,秋米心头一热,脸就像被火点着了一样。
秋米红着脸接着红绳子,朝五儿笑一笑,一扭头跑出门去。桃儿挣脱哥的手,她大声追着大姐喊:
“拿来!哥给我买的,我要扎……扎小辫儿。大姐,拿来呀!”
过了几天,裴五儿请来长湖最能说会道的媒人来提亲。媒人每次都坐船来回,还说跑断了两双鞋底,讲了几箩筐好话。女方的媒人麻大姐也表功表劳,说为这桩婚事舌头都磨出了老茧!
谢天谢地,彭老么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
秋米也把心放在肚子里去。她边做着鞋子边微笑着,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脸色像桃花一样鲜艳。
秋米私下答应给两边的媒人一人做一双鞋子,让你们穿着新鞋子过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