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是托里斯蒙多

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端不算早,所幸当时“拆下骨头来当火把”的先行者大都是本质与存在的统一体。


反反复复翻看目录,每位作家的名字映入眼帘,又在我心头一阵激荡,可惜终归一个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来深深的惭愧攫取了我:当时他们把整个的一生都献予了力和美,献予了萌芽期的中国现代文学,助力它的成长也许是他们毕生的孜孜以求和永恒的生命主题,而我却对他们的一生及贡献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甚至除却张爱玲和钱锺书是我主动选择走进他们的作品,其余人于我大都只是教材上的匆匆一瞥,读他们的作品的初衷无非是完成课标规定的必读或选读书目,以便在“名著阅读”一题不至于失分太多。总之在此之前或许说时至今日也不为过,我勉强知道个人名,知道他们一两部作品,然而深层次的了解,一分也无。


加之自民国以来各种思潮萌动、流派林立,文学陡然增加的政治性和喻指性使我一再望而却步。现如今,我也不过只是在现代文学的大门外徘徊,对这份作业咂摸了许久还一筹莫展,思来想去才拟了这么个意味不明的总述——人人都是托里斯蒙多。


何以竟要在介于后现代主义与存在主义之间的外国小说中找这样一个毫不突出甚至容易被读者看作是泯然众人的形象来概括,我琢磨了半天,约莫是因为他的灵醒与迷醉总让我产生一种这两者的思想终将在一处汇合的错觉:洞悉了时代的本质,又深陷这洞悉的苦恼,既满怀担忧,又满怀希望。


托里斯蒙多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着那座生长着蘑菇的森林,寻找着他闪耀着希冀与阳光的童年时代,这一辈文人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全部努力,何尝不是在当时称得上“溷浊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的晦暗中国文坛乃至思想界开拓出一条孕育着希望与光明的康庄大道,以打破那万马齐喑的悲哀。诚如鲁迅的发愿:“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为此,他们以血沸衷肠去体认孤愤难平、潮落潮生,以“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孜孜以求去经受现实的捶打,如孤鹘破霜,如凄鹤唳天。自己却要吞咽残酷而阴暗的现实的涩果。正是所谓的“明月之珠,螺蚌之病”。


那是一段短暂却又因格外沉重而显得漫长的岁月,沉睡百年的中国刚刚醒来,正值迷离羸弱的时候,况且由于一贯的优越还时不时冒出几句呓语。但是这样一群人偏要时刻保持清醒和审慎,要向那个昏聩的时代发出自己振聋发聩的呐喊。彼时大多数人同国家整体的命途亦步亦趋:在不断的重压以及迫害下日渐麻木地沉默着,这沉默里,这近乎死亡的逆来顺受里,隐隐划过一个古老而尊严的文明的全部悲哀。另有一些人,在纸醉金迷里醺醺然,始终是养姨太太的依旧养姨太太,抽大烟的依旧抽大烟,在舞厅夜会里寻求感官的酒神刺激的依旧意乱情迷地做他狂暴又怯懦的狄奥尼索斯。然而有这样一群人,尽管他们自己分歧重重,但依旧秉承着中国士人的优良传统——如鲠在喉的铮铮铁骨。表面上他们一部分人誓要撇开与传统的黏连,不过也许传统的脐带可以被强行斩断,但传统其实早已经点点滴滴板结在灵魂的深层结构上。他们自己许是浑然不觉,却依旧这般狷直而炽热地朝一个光明的前方赶赴,赶赴他们自己寄予深深依恋的梦想。纵使注定穿荆度棘,也奋不顾身。如毛姆所言便是:“追逐梦想即是追逐厄运,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路上,他看见了月光。”


事实上这月亮是亘古不变的,决不会因为仰望的人多了就染上人的悲欢离合。它远不及太阳炙热并且光辉灿烂,因为它本身是个小偷,它的光与热,源于反射。但这丝毫不妨害人们吟咏它,毕竟太阳照拂不到的时辰和地方,它照亮了。


事实上文学亦是如此。它千百年来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存在着,与文明相伴而生。在我们认定的哲学里,它是一定时期经济政治以及社会生活的反映,是客观实在的主观映像。它源于实践,又高于实践,与现实形成参差的对照。看似子虚乌有的叙述,引申开来往往是某个具象的缩影或呼应。我于是浮想联翩:这世界索性就是枚鸡蛋,文学大抵算作它的一道裂缝,按莱昂纳德·科恩的诗性思维那么可以说,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文人所做的,便是借这光凿穿现实的黑暗阴森,给世界以一定程度上光辉灿烂的自由。


五四以来的中国作家,也许正是看中这一点:滔滔浊世之中,文艺,自然成了漂浮着的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孔子“郁郁乎文哉”的理想终于不再只是一帘幽梦,文化在这时候是一种保证,为人在现实的困顿乃至迷乱中创造了另一种可能——与看似遥不可及的真实意义相遇,由此见证他们的存在以及本质。因此,他们多多少少都怀着那么几分托里斯蒙多式的情愫——充满热情,也充满爱,有时仿佛理解一切,有时又禁不住自问:我是否找到了正确的角度,是否找到了心之归属。因而他们有时候深陷对一切含着困惑和朦胧的怀疑的苦恼。


无怪乎鲁迅要借狂人之口向现实抛出这么一声诘问:“从来如此便对吗?”无怪乎郁达夫逢着“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便要“在各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无怪乎张爱玲要这样嗟叹:“人的一生中有大大小小的等待,人渐渐忘记了自己等待的是什么。”


与此同时,他们又都默默践履着萨特的信条:“明知世界冰冷,却要尽力燃烧。”所以我们能在《野草》里读到“灵魂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灵魂。我爱这样的灵魂;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能听到《茑萝行》中的信誓旦旦:“像个英雄一样回家,否则永远不要归来”;也能一览张爱玲迅捷而敏锐的体察:“要做一个合格的人,开始担负,开始顽强地爱着生活,爱着世界”。


托里斯蒙多在不存在的骑士终于连意义也失去的那个夜晚动身,他也许最终没有找到那座森林,那座“在茂密处,低矮的树枝几乎碰到头盔,肥沃的土地上生着从未见过阳光的蘑菇”的森林,然而他找到另一种圆足——爱情。


鲁迅们也许在其有生之年,最终也没有抚平自己内心蛰伏的隶属于“文化孤儿”的“乡愁”,然而他们勾画了一个精神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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