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是不变的常量

        爆炸的轰鸣,响彻了雩城的上空,直叫着把云撕开个口子。可最后除了市民的抱怨,留下的只有雩山山脚边的汽车残骸。

      一切像是有预谋一般,在汽车浓烟的掩盖下,一辆面包车猛地冲上了山脚。车上下来的人急忙把伤者救出,经过简单的止血处理就匆匆把人送上车。随行重重地把车门关上。

        ”嘭!”

        公交车门关得很响,人们挤在一米见方的门口,所幸的是林晗珅还是挤上了车。

        “你好,”他对魏萱笑了笑,“好久不见。”

        魏萱正挤在一群人中,因为个子比较矮小,一手艰难地扶着拉环,她需要全神贯注才能保持这个姿势。所以刚开始,他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对她说话。

        “你……我们认识吗?”魏萱打量了一番。他很高,即使站在台阶下也是在俯视自己;他很瘦,脸颊深陷,眼睛里有些许血丝,应该很久没休息了;他的衣服很旧,,灰色的,袖口还被扯破了,下摆上沾有黄色的痕迹——他始终保持着温和的微笑。

        “我们认识,是同学!林晗珅眼里充满灵动的光,“报到那几天晚上新生组织话剧,你穿着米色的齐膝裙和淡灰的体恤,飘一般地走上舞台,飘进了我的世界。那是一个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剧终时,你温柔地对王子说:‘好久不见。’笑得很甜。”

        林晗珅的话像一阵风,拂去了记忆的尘灰,吹开了久远的往事。魏萱笑了,刚到大学那会,她的确出演了一场话剧。她说:“你记得那么清楚,你是那位演王子的学长吗?”

        “不,我当时在旁边演侍卫。”

        “噢,对不起。”

        “没什么。”林晗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苦涩,昏黄的车灯把他的胡茬染成了青色,干硬地笑了笑。他把头别向车门,当他把头转回来时,表情又和之前一样温和了,只不过他的眼角有微微泪痕。魏萱看得很清楚。

        车到了一站,一些乘客下了车。车厢的空间也宽松了不少,魏萱得已站稳,林晗珅也登上了台阶。公交车像是打了个饱嗝,缓缓关上车门,再次启动。慢慢超过了路旁穿灰色大衣的路人。昏黄的路灯把他们的衣服照得雪白。

        夜的纱已经织成,晚秋的夜总是来得那么早。

夜的纱已经织成,晚秋的夜总是来得那么早。

        “当时我就站在你的对面,你回眸一笑,不知道是不是撩动了心弦,我就记住了你。”

        魏萱有点尴尬地低下了头。他的话有点暧昧,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好在林晗珅并没有等她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那天以后,我到处打听你。知道了你叫魏萱,经济管理系的——你笑起来很甜。后来又打听到你喜欢羽毛球,于是在一个周末我终于在球馆里找到了你,还和你搭讪。我说我球技不好,你说没关系可以教我。我们打了一下午,打了八场。”

        魏萱疑惑地看着林晗珅,:“你说的这些事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林晗珅只是笑笑:“很多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但是没关系,我记得。”

        “可是我记性很好的!”

        “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吗?”

        魏萱想了想,无奈还是摇了摇头。

        “那是在市物理展览会上,我被学校派去打杂,而你是来参观的。我看到了你,你也看到我。你说你还记得我,我很激动。”林晗珅的语气始终保存温和,却在不住地喘气,每次呼吸都愈发深沉。“你说你虽然学经济但对物理感兴趣,我便偷偷离开岗位,整个下午都陪你逛物理仪器的展览。我给你一个一个解释仪器的原理,你也是一直听得很仔细。后来你跟我说,其实你一个都没有听懂,但你就是喜欢我的讲解。”

        这个男人在撒谎。

        魏萱像是被人点醒,一瞬间察觉到了问题。

        如果说之前的事可能真的是自己忘记了——魏萱清楚地记得,那年物理展览会她的确想去,但最终为了完成作业还是选择放弃。

        她警觉地往后挪了挪,林晗珅似乎并没有发觉。

        “从那以后,我们就算是正式认识了。不久,我考研顺利准备去北京,你来车站送我。我们就坐在月台边的长椅上,看着四周人来人往,你突然哭了出来。”

        公交车疲惫地停了下来。魏萱看了看车牌——离自己家还有一站。要下车的乘客们涌向公交车后门,魏萱也跟着人群挪动。她宁愿多走一站路,也不愿再听这个男人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你不喜欢车站。你曾经送你的哥哥上车,却再也没能再从车站接他回家。”林晗珅轻轻地说。

        魏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刚刚认识的男人。

        林晗珅又深吸了一口气,却剧烈地咳嗽了一下。恢复好时,依旧是淡淡的表情,好像所有的一切他都知晓。车窗外,暮色已沉,华灯初上。灯光亦或是星光,星星点点的映在林晗珅眼里。

        “你怎么知道我哥哥的事!”魏萱的语气带着愤怒。她知道有的人喜欢偷窥别人的隐私,但她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样的人。

        “是你告诉我的,”林晗珅不紧不慢,“你还说,看着人聚人散,总觉得车站便是所以人人生的交集。你看着上车前的人们和下车时的人们,我看着你,当时我很想拥抱你。”他有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了下来“可我不敢。”

        车颤抖了一下,窗外的灯火也随之流动起来,公交车慢慢超过了路旁穿灰色大衣的路人。昏黄的路灯把他们的衣服照得雪白。

        林晗珅指了指后排的几个座位,示意魏萱坐下,然后自己先走了过去。魏萱这才注意到这个男人似乎有伤,走路明显不自然,一瘸一拐。她忽然明白那下摆上的黄色痕迹究竟是什么。

        车门早已关闭,再下车已经来不及了。

        魏萱看了看后厢,其中几个是男士。她谨慎地走到最后一排,与林晗珅隔着一个位置坐下,料想他也不敢怎么样。

        “我在北京研究的方向是空间物理,生活被安排得很满——经常和导师一起做课题,有时候还接项目,忙到忘记吃饭都是常事。但再怎么忙,一有时间我就回去看你。但我不敢说我是专程回来看你,只说是办事,顺便见见你。我和你分享我在北京的一些事,那里的霾的确挺严重的;我还和你说我研究的东西,空间的压缩和分离。像以前一样,这些东西你总是听不明白,却总是喜欢听,没有理由。”

        林晗珅把车窗拉开一条小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面就开始电闪雷鸣。夜风趁机把雪花灌进来,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冻得颤抖。林晗珅望着一闪而过的树影,继续说;“你说你不打算考研了,还说有几个男孩在追你。你对其中一个个子很高,打羽毛球很不错的男孩有好感。你问我该怎么办,我说这要全凭你自己争取。”

        荒谬,简直是胡诌。魏萱冷冷的想。她在大学里的确谈过两次恋爱,但一次不到两个星期,另一个稍微长点。但没有哪个是个子很高,打羽毛球很不错的男孩。

        “尽管是这么说的,但我并不真希望你和那个男孩在一起。可我没有权利阻挡你的幸福。那段时间,我很痛苦,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给你幸福。但我一想到你的笑,又想起过去的一切。我只有泡在实验中,因为只要我稍有懈怠,你便会趁虚而入。我想,到这就算了吧,你将有你的生活,你应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我没有再去看你,我以为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我多么希望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林晗珅是对着车窗说的,但他脸上的隐隐光亮,透过玻璃依稀可见。

        真是个疯子,她想,但又是个可怜的疯子。

        “那,故事结束了吗?”魏萱下意识的问道。

        林晗珅把窗户又开大了一些,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隐匿了两行痛苦。

        “一天傍晚,那也是个秋天,天黑得很早。我刚出实验室就看到了你。你站在对面,隔着长长的街叫我的名字。我并不相信你会出现在这里,灯光照得你略显模糊。但你一直叫我,一声一声地叫我。终于,你跑到我面前,我看清了,是你。”

        “原来是我太久没去找你,你就来北京找我。后来,你发现我之前的例行出差都是借口——你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一见到我就跟我说,你要在北京玩一周,但你在北京只认识我一个人,要我看着办。”

        魏萱轻轻地笑了笑。她所说的人,的确像自己的作风和语气……当然,自己肯定没有去北京找过这个人,这一点她能肯定。

        “在那短短的七天里,我带你去了故宫,长城,天安门和其他一些地方。尽管导师一直在催促我回到研究工作中,我都没有回去。你玩得很开心,白天蹦蹦跳跳的,晚上一回到家就睡下了。最后一个晚上,还没等我起来,你就靠在我的腿上睡着了。你的头发垂在了地上,我帮你把它们捋好。它们很轻,根本没有重量一般。你就这样在我的腿上睡了一个晚上,像我家的猫,又软又贪睡。”

        林晗珅停了下来。不觉发出沉闷的呼吸声,车厢的灯闪了闪。

        “第二天一早,我送你到车站。当你快上车时,你又逆着人群回来,踮起脚吻我的下巴,悄悄地对我说,其实昨天夜里你一直都没睡。”

        “那她留在北京了吗?”魏萱忍不住问道。

        “没有。”林晗珅声音变得喑哑,又把头别向车窗。车厢的灯随之他深沉的呼吸忽明忽暗。

        “发生了什么?”魏萱有点同情这个可怜的疯子,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像你的哥哥再没有从车上下来,你也再没有下来。”浑浊的痛楚从他的眼眶漫出。车窗外的雨更大了。

        公交车迟钝得停了下来——魏萱该下车了。这是终点站的前一站,其他乘客都下了,车厢里只剩下了三人。她站起身,但看着林晗珅,犹豫了一下,又坐下了。

        公交车慢慢地在雨夜里前行,慢慢超过了路旁穿灰色大衣的路人。昏黄的路灯把他们的衣服照得雪白。

        魏萱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个男人喜欢的女孩出了车祸,太过伤心,因此误把自己当作了那个女孩——可能是因为比较像吧。

        她不禁可怜起这个男人来,决定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站路。

        “再后来那?”

        好一会儿,男人才平复下来,用沙哑的声音继续叙述着故事:“我天天躲在宿舍里,睁着眼,不开灯。我怕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你的笑,我宁愿看到的是一片黑暗。后来,我的导师看不下去了,把我拉回实验室,告诉我说工作室缓解悲伤的最好方法。我便开始玩命的研究项目,做空间的等时分离……哦,你不懂这个是不是?”

        魏萱点点头。

        林晗珅笑了,伸手抚摸她的额头,顺着她的头发滑下。她没有躲。

        “以前你也不懂,但你喜欢听。”林晗珅不住地停下来,吸了几口气才继续说,“空间的等时分离是建立在空间并行理论上的试验,也就是平行宇宙。任何人,包括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分裂出一个宇宙。如果你刚刚下车,你将进入下车后的宇宙。与此同时,会生成一个你没有下车的宇宙。而现在,你身处于你没有下车的宇宙。世界无时不刻不在分裂,像树状图一样,没有穷尽……每个宇宙都是那么惊人的相似,可又却判若云泥。”

        不知道为什么,魏萱看着林晗珅,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我一直在计算参数进行实验,直至我突然醒悟过来:你在我的世界里出了车祸,但是在别的空间中,还有无数个你。只要我能分离空间,沟通这些宇宙,我就能找到你。这个念头使我欣喜若狂。我用了几年时间,带着我的参数和设备成功突破了空间壁垒。但它不稳定,它送我去过很多世界找你,但都不是我印象中的你——有些很泼辣,有些是女强人,还有的已经嫁给了别人。你是我能进入的世界里,所找到的最像你的人。”

        林晗珅的目光温柔似水。那么一刹那,魏萱几乎就要相信他。但这时,滴滴的电子声从林晗珅手腕上传出来,也让魏萱回过神。

        林晗珅揉着手腕,笑笑说:“他们很快就要发现我了。”

        “他们?他们是谁?”

        “警察、市民、商人、政客……里面什么身份的人都有,他们来自一个高级文明的宇宙。他们禁止空间穿梭,说那样会打破各个空间的独立性,引发不可预知的危险。可在另一面,他们逮捕我,囚禁我,殴打我,要我交出参数为他们服务。但我又逃出来了……”

        车厢的灯忽明忽闪,忽闪忽明。

        林晗珅又深吸了一口,“我的时间不多了,他们马上就能找到我的仪器。它一旦被摧毁,我就会被强制送返。”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我的萱。”

        魏萱的心怦怦直跳,脸上一片烧红。她暗暗吃惊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早已不是小姑娘,听过许多情话,真心或假意,已然麻木。但,“我的萱”三个字从林晗珅口中说出时,她的双颊还是泛起了红晕,感受到这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能吻你一下吗?”林晗珅轻轻地说道。

        魏萱不知所措,她不敢正视林晗珅的眼。她害羞的低下了头,想要揭穿这个荒谬又漏洞百出的谎言。一丝温润在额头悄悄地蔓延。

        像一串温柔的电流,穿过了魏萱的每一块肤,每一个细胞,每一段基因。魏萱感觉到无力,车外的白光也太过刺眼,她无力地合上了双眸。

        “好了,你的骗局该结束了。”

“好了,你的骗局该结束了”

        魏萱艰难地睁开眼。

        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看着司机静静地开向白洞的终点站。

        心电显示屏上的折线最终趋于平整,发出墨绿色的光。滴滴的电子警报声也终于得以消停。

        林晗珅收起了检查瞳孔的手电筒。

        “还是死了。”林晗珅一下子瘫坐在座椅上,面包车还在摇摇晃晃地向郊外飞驰。他把头看向窗外,眼里的血丝看得清清楚楚。又示意随行几人都把湿透了的灰色大衣都脱了,一身味道的谁也不好受。

        “写完记录我们就把他埋了吧。”林晗珅提议。他理了理自己湿透了的头发,打开副驾驶座的隔间取出本子——

        2048年7月7日夜……

        “0105,他编号是多少?”林晗珅把头转向车厢。

        “我看看,”被唤作0105的人抬起疲惫的头颅,也是那双布满劳累的眼。他起身翻看死者的腕表,“0076,他的编号是0217——来总部也有一两个月了吧。”

        2048年7月7日夜,编号0217逃脱过程中坠崖造成肺撕裂和大面积出血,经抢救无效死亡。

                                                                                                        处理人编号:0076、0105、0173、0186

        “编号挺前的,应该有两个月了。” 写完记录,0076回应了一句。

        如同每个人的双眼爬满了血丝,沉默压迫着所有人。像是为了打破车内的死寂,0105摸着手中的腕表,“你说,他死前在喃喃什么?”

        车内的阴霾般的死寂又迅速笼罩起每一个人。过了好久,还是无人回应,0105把头埋进胸膛。

        “大家都知道,又何必再提呢。”

        面包车继续摇摇晃晃地向郊外飞驰,途径一片墓地的时候停了停,但很快又加速离开,想把秋夜的萧杀摆脱。可惜,做不到。

        林晗珅愤愤地挂掉了电话,他知道总部也帮不了他了。

他知道总部也帮不了他了

        他驱车来到雩山山顶,耳后的车声越来越近。林晗珅几尽崩溃,他从没想过要面对这些,两个月前自己还在四处寻找她,在城市底层苟活。一天夜里,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小宿舍中。他说他来自总部——林晗珅的总部,现在总部有危险了,要征召其他林晗珅加入总部。

      他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一切都像是那么坦诚。

      那是个多么真实的梦啊,他的话就像是有魔力一般,吸引着自己踏入他脚下那块方寸。

      ……

      终于,后车的车灯照到了林晗珅的后视镜。他猛踩油门,飞下山崖。

      爆炸的轰鸣,响彻了雩城的上空,直叫着把云撕开个口子。可最后除了市民的抱怨,留下的只有雩山山脚边的汽车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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