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完结篇,第四十八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㊼]一个心理师回到吴村,决心用孤独和冷漠把自己包裹起来……
1.
在吴村,在这个雨水丰沛的季节里,我既干不了农活也出不了远门,一天天的蜷缩在我的小窝里,感觉自己都快发霉了;除了读书我还能干点什么呢?
记得哲学家加缪就曾在书里写,活着而不自杀是要给出理由的。他还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问题。对生命值得还是不值得活下去的判断实际上是回答了哲学的根本问题。其余所有问题——世界是不是三维结构的、意识可以分为九大类还是十二大类——都是些次要问题。」
读书不能傻读的,读完了要有所体会的,对不对?我读完加缪那套观点后的体会就是,我早就应该找出能说服我自己好好活着而不自杀的理由。还好,我还真找到一些。
比如说,我能以一个自由职业者的状态去生活、去享受、去热爱;我有条件去做我想做的很多事情,也有勇气拒绝我不想做的很多事情。
比如说,我还有一堆健康、优雅、能从中体验到极大快乐而绝非装腔作势的爱好;它们一边在点缀着我的生活,一边在滋润着我的心灵。
比如说,回到家里,我有一个和睦到令人羡慕嫉妒的家庭;出门右拐,我还有可以陪我抽烟、喝酒、打牌,也很乐意输点钱给我的朋友。
…………
可是在我仔细地捋着我所找到的这一条条理由时,我意外地发现它们只能暗示我生命的品质还不赖,但若要拿它们去说服我好好活着而不自杀,就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了。它们就像食盐、鸡精、黄酒之类的调料,能调节菜品的味道,却增益不了菜品能充饥的功效一样。
此外,我越来越觉着我在这小山村如此焦虑地「寻找理由」的行为,可能事实上是出于生存的本能而求救的信号。
它在提醒我,既然都已经穷游中国了,那生活里还剩下什么有趣的事呢?周游世界的计划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呢?
也在提醒我,完全有理由买一堆装备回来了。毕竟,在与世界互动的诸多方式中,买买买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种。
还在提醒我,是时候出门右拐找我的那些朋友们去,找他们陪我抽烟、喝酒、打牌,然后再让他们多输点钱给我。
…………
或许也同样是出于「求救」的目的,自杀问题历来就受到了不同学科众多学者的关注。他们与我颇为不同的是,他们都有一些货真价实的研究和发现。
2.
看了好些文献,精神科医生埃德文·施奈得曼的观点吸引了我。他指出,一些自杀者有一个三段论式的逻辑错误,他们会认为:自杀的人会获得重视;如果我自杀那么我会获得重视;所以我自杀。
这像我们常耍的把戏——哭会获得重视;如果我哭那么我会获得重视;所以我哭。
问题是,一旦将情境由「哭」换成「自杀」,这个三段论里所暗藏的逻辑错误——他们将现在的「主我」与死后的「宾我」混淆了——就太凶险了。
很明显,从科学的角度来讲,「宾我」是无法感觉到「主我」是否得到了重视的。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想了解中华大地,我就会抽出半年的时间,乐呵呵地穷游一遍中国,而我同样对人死后究竟会发生什么充满了好奇,我却不会傻乎乎地自行了断,去另一个世界一探究竟。
可能有人会好奇,埃德文·施奈得曼这么牛的研究和发现为什么不为太多人熟悉?
我觉着,那多半是因为我们接受新知识的能力已经变得不太正常了,我们总是像无能的猎犬那样紧紧地追随着那些更大声、更果断地说出自己意见的人,比如进化心理学家丹尼斯·德·卡坦扎罗。
3.
卡坦扎罗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理论——自杀在某些情况下是一种社会适应行为。
根据社会生物学家汉密尔顿的理论,个体的适应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直接适应度,即通过自身传递基因而带来的适应度;第二部分是间接适应度,即通过亲人间接传递自身基因而带来的适应度。这两个部分加起来就构成了个体的整体适应度。
为更好地理解「适应度」这个概念,我们可以设想一个远古的场景;主角就是你。
在那远古,你长期卧病在床,需要家人在身边照顾你,为此父亲母亲没有多少时间去打猎、采集,可弟弟妹妹又需要食物来充饥,但有限的食物还不得不分给你一份……
你看到了这样的一个现实:自己未来的繁殖预期是很低的,而携带你部分基因的家人却拥有较高的繁殖预期;可问题是,你的存在构成了他们成功繁殖的一个沉重负担。
有没有好点的解决办法呢?你想到了,假如把你这个负担甩掉,你的直接适应度虽然是降低了,但你的间接适应度可能因此受益——因为你对家人成功繁殖的消极影响没有了,因而总体上你还是有可能依然留下了更多的后代。
归纳一下卡坦扎罗的观点,那就是,自杀是自然选择设计的一个舍车保帅的把戏。
其实,这样的事例还真不少。尤其是在我们农村,限于家庭条件,就有一些老人在得了不治之症后,为了不拖累儿女、减轻些家庭负担,就毅然决然地选择自我了断了!
照这么说来,通过个体的自我毁灭,他们传递基因的效率反而更高了;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自杀机制确实是有可能被自然选择保留下来,编辑在基因里,代代相传着。
4.
此外,脑科学研究发现,自杀的主要原因是个体罹患了精神疾病或者说脑部疾病。
然而,这样的一般结论似乎难以被人文学学者所接受,他们尤其会向脑科学研究者指出,有些重要的自杀现象比如「哲学性自杀」,应该是由于个体在丧失了生命的意义感之后,按照其自由意志而做出的选择,并非出于生理原因。
德国作家让·保罗创造「厌世」一词以表达某些人体验到的这样一种感觉——物理现实永远无法满足人类意识的要求。
叔本华哲学就曾造成了「极端」的读者自杀,著名者如王国维(作为叔本华哲学的信徒,我难免也会有些怕怕的了)。
灵长类动物学家达里奥·马埃斯特里皮埃里在其《猿猴的把戏》这本书的后记里就曾介绍了一则发人深省的类似事件。
那里提到一位名叫米切尔·海斯曼的人针对威尔逊的《社会生物学》一书引发的争议说,问题不是《社会生物学》「没有道理」,而是它「太有道理了」,于是海斯曼感到生命确实没有意义、生活确实没有前途,因而选择自杀了。
海斯曼自杀前的心态与王国维自杀前的情状类似,表现出某种学者式的安详宁静。
总之,古今中外不时有人在学习了「科学」和「唯物主义」之后确信,人类乃至宇宙也只不过是一些分子、原子和其他微粒的组合。他们不再感到生命具有任何意义,在他们眼里一切皆虚无,因此便遵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自杀。
当有人试图说服这些具有自杀意念的人,指出生命具有客观而超越的意义,他们会将此归结为唯心主义,是自我欺骗。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读过不少书的。在书本里,他们读到哲学家论证过每个人都是自由的——生存或死亡的选择权掌握在每个人自己的手中,那么这些人就从中得出一个难以辩驳的结论——他们可以自主地选择自杀,别人说不着。
5.
我就曾一度认为自杀是最能彰显自由意志的行为,可大量的科学实验偏偏跟我唱反调,印证了自由意志是幻觉的观点。
本杰明·利贝特通过他著名的实验显示,当我们启动行动时,大脑需要半秒钟的时间去意识到这种行动。此半秒钟无意识的大脑活动(「准备电位」)出现于「清醒」意识之前的结论是对「行动受自由意志控制」假说的首次严肃而有力的质疑。
尽管对利贝特实验的观察结果存在争论,但功能性核磁共振扫描表明,意识确实产生于由脑活动决定的行为发起之后。
利贝特认为,人类可能拥有一旦意识到某种动作就可以制止该动作的能力,并称之为「自由否定意志」。比如说,我突然对自杀有了美好的想象,然后就有采取行动的冲动,但我的意识很快就截获了这个冲动的信号,便制止了我的自杀行为。
然而,也有实验显示,大脑的无意识活动也先于制止某个动作之前。这也就是说,我有关自杀的美好想象、冲动行为、及时制止……这一系列动作可能都是我自己跟自己闹着玩的——生活太无聊,拿生命开开玩笑——因为我压根就不想自杀。
诺贝尔奖获得者罗杰·斯佩里与著名脑科学家迈克尔·加扎尼加一起研究了裂脑患者,他们发现,在我们脑内整个新皮层中,不同的信息是在不同脑区内分别进行专门处理的,之后才形成针对该信息的决定。
随后,左侧大脑内的「解释者」会以一种动态的但不一定正确的方式整合这些信息,并生成一个听上去非常合乎逻辑的理由。研究称,正是这个后处理过程给了我们「我拥有自由意志」的感受,或者说幻觉。
6.
花了蛮多的时间读了一大摞别人的研究,可我总觉得还不够——还需要有一些自己的思考的。这就像尽管我吃过两大碗面条了,要是不来点米饭我的心里就不踏实,总觉着还没吃饱一样。
我思前想后还是觉着,生命本身并不具有什么高尚的意义。但我们也完全没有必要害怕「生命本身没有意义」的观点或现实。
作为进化的结果,我们发达的、优于其他动物的大脑新皮层不仅使我们精于思考、怀疑、计划、做出决定,还使我们拥有了通过努力工作、业余爱好、社会交往和家庭生活而赋予生命以意义感的能力。
也就是说,虽然生命本身并不具有高尚的意义,但是我们仍然有机会感受到生命是具有「价值」的。
事实上,这是生命进展良好时所体验到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大脑的奖赏系统受到刺激而传递出来的。很多人挂在嘴边上的「幸福感」便是他们获得奖赏并激励他们作为种群或个体生存下去的脑内机制。
此外呢,虽然生命本身不含有任何内在的或高级的价值,但生命的特征里必定包含了一些属性,比如繁殖,比如生存驱动力;在我的观察里,幸福感与繁殖、健身等行为都是相伴相随的。
的确,今天我们仍然可以体验到健身时的快感,虽然这种快感对于生存的进化优势已经消失不见,一如由于发明了避孕措施,性爱已经和繁殖功能没多大关联,但性爱的快感仍然存在着。
问题是,这跟自杀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自杀也是有快感的、是对生命最后的奖赏?讲真的,我也没有搞清楚,所以我一定要在我的余生里把这个搞搞清楚——这是我赋予我生命的意义。
7.
在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若干年后,在我走到我生命的尽头时,我究竟是毅然决然地选择自行了断,感受一把斩生除命的快感呢,还是在弥留之际,眼盯着生命被一点点抽离、一点点吞噬?纠结的是,这两种体验我都想有啊!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