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又称韦端己,韦应物四世孙,生于晚唐,前蜀宰相,兼善诗词,“花间派”代言人之一,文风与温庭筠相近,并称“温韦”。
说起韦庄,单就这个姓氏,便承载着无数荣耀,自隋唐开始,韦氏一族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名门望族,重臣名人不胜枚举,先后拜相者竟有二十余位,可谓一骑绝尘,冠绝全唐。
这样的家族基因,强大到让人不敢相信,可就算如此,在一个从未安定过的时代来说,人最怕的便是生不逢时,岑参是这样,韦庄同样如此。
韦庄生于气数将尽的晚唐,繁华谢幕,山河巨变,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人到中年依然朝不保夕,其状戚戚,漂泊几十载,花甲之年登科及第,彼时国运衰微,风雨飘摇,韦庄毅然抉择,入蜀为仕,官拜宰相,直至终老。
纵观韦庄一生,不可谓不传奇,兜兜转转一大圈,几经战乱,毫发无损,尽在六十岁中举及第,哪怕王朝覆灭,还能迎来政治生命的第二春。他像是一粒沙,身不由己却也随遇而安,在自己的节奏里不缓不慢,尽管漂泊大半生,可还是在关键的时候把握了自己的命运,位极人臣,封侯拜相。
而让人最是唏嘘的却是他晚年卧床,无数次江南梦好,却故国难复,故乡难归的悲凉。
家道中衰,少年孤贫
前面提到,韦氏一族何等阔气,韦庄是文昌右相韦待价七世孙,苏州刺史韦应物四世孙,家族繁荣,人丁兴旺。
可这个名门望族至韦庄时已然近乎衰落,更不幸的是,韦庄不仅家境寒微,在幼年时父母早亡,在这样的环境中,韦庄走过童年、少年、青年。史书上记载少年韦庄聪明好学,疏旷不拘。
在应举之前,韦庄在很多人府中当过幕僚,也就是编外人员,工资微薄,勉强维持生计,同时也可以扩展自己的交际圈。
和曾祖韦应物不一样,少年时的韦庄可以说是品学兼优,人缘颇好。
应试不第,却陷战乱
878年,大唐已是日薄西山,形势岌岌可危,年过四十的韦庄赴长安参加科举,名落孙山,也正是这一次落第,他才改了名字(旧名不详)。
过了两年,四十五岁的韦庄再次参加考试,他信心百倍,他甚至都可以预见到自己中第后的喜悦,和孟东野同岁,或许也应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畅快。
可现实总是很残忍,这一次他没有看尽长安的万紫千红,却只看到满城的菊色。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此诗的作者黄巢,也是一位落榜者,在韦庄考试这一年,揭竿而起,起义攻京,攻占了大唐都城长安,也攻陷了韦庄的科举梦想。
人到中年,依然满地狼藉,一夕之间,梦想破灭,无家可归,陷身在战火纷纷的长安,两年时间,东躲西藏,一片苍凉。
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到了洛阳,可谁知,战火也跟着烧到了洛阳。
两京陷落,举目无亲,年近半百的韦庄苦寻出路,唐皇帝僖宗已经逃往了四川,可是韦庄却想到了江南,对于唐朝的文人士大夫来说,江南永远都是他们向往的梦。那也是韦庄早年曾经游历的地方,江南无战乱,景不胜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扣角干名计已疏,剑歌休恨食无鱼。
辞家柳絮三春半,临路槐花七月初。
江上欲寻渔父醉,日边时得故人书。
青云不识杨生面,天子何由问子虚。
——《东游归记》
颠沛流离,客居江南
就这样,韦庄从关中来到了越中,在金陵、润州、婺州等地流浪辗转。一路所见所闻,情动于衷,他假借同样秦妇之口,写下了年度悲伤金曲《秦妇吟》:
他吟出了沦陷后的悲惨:“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吟出了起义军的罪恶:“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其中有一段描述,颇为惨绝: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
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
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这首诗于乱世击中无数人的内心深处,“秦妇吟秀才”之名,不胫而走。国民诗人韦庄,在历史的洪流中只能流亡。
颠沛流离中,他来到了江南,仿佛看到了动乱年代的一抹亮色。
这里风光如诗如画,山水清丽旖旎;这里有吴娃劝酒,“越女天下白”;有舞榭楼台,十里扬州路,所谓景美、人美、酒亦美。
江南这一呆,就是十年之久。这十年,成为了韦庄人生中重要的历程,也改变了他的词风。
虽然也有“避地移家远,天涯岁已周”、“万里逢归雁,乡书忍泪封”的乡愁,但是十年的时光,江南的温柔乡,足以抚慰一颗沧桑的心灵。
本来身在异乡为异客,但是江南却成为了韦庄的第二故乡,所以当他日后远在蜀地辅助王建上位成立了蜀国,再也回不去大唐王朝时,让他魂牵梦绕的,竟然是江南。
韦庄晚年五首《菩萨蛮》,有四首都是回忆他游历江南的纵情岁月。
他极尽词藻写尽江南的好,春日碧水,红楼香灯,花红酒绿,烟柳小巷,江南越好,就越反衬出他有乡不得归、有家不能回的忧愁,这是他乡避乱之人永远摆不平的思乡之情。
五首词,也是韦庄客居江南的心路历程,洛阳才子他乡老,家国不复,各种凄凉,可想而知,多年之后,他填这些词,忆的是江南,更是故国。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菩萨蛮》其一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
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菩萨蛮》其五
除了江南的景,还有洛阳的人,最容易许下的是承诺,最难以实现的同样也是承诺。江南千般好,也抵不过洛阳这位弹琵琶的故人。
王国维曾赞赏此词:‘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称其词“情深语秀”。
重归洛阳,暮年及第
五首《菩萨蛮》,首首是归思。
在无数次仰望星空之后,韦庄重新上路。
894年,黄巢战乱平息,离开洛阳十年的韦庄,辗转回到洛阳。
故人不在,家国难还,此时的洛阳在风雨飘摇下,早已不复当年景象,历尽沧桑,遍尝人间疾苦的韦庄,最后一次应举,值得安慰的是,他终于登科及第,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很快,韦庄官授校书郎。
可风雨之下,哪有安宁,韦庄60岁那年,镇国节度使韩建、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联合起兵,进军京师,掀起一场革命,韦昭度、李溪等人遭诛杀,昭宗地位不保。
韦庄静静看着这一切,两鬓斑白,却也想起曾经的年少轻狂: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忆昔》
他忽然感受到身体里沉寂已久的热血,汩汩流淌,60岁,韦庄的生命才开始燃烧!
乾宁四年,62岁的韦庄,奉命随两川宣谕使李洵赴蜀地调停动乱。也正是那个时候,韦庄受到了蜀地王建的赏识,虽然工作没有完成,可与王建却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韦庄回长安后,升职左补阙。
精明抉择,转而仕蜀
900年,宦官发动了宫廷政变,囚禁昭宗,假拟圣旨,立太子李裕为帝,韦庄终于彻底绝望。
第二年,王建写信致韦庄,叙往日旧情,也正式提出邀请。
韦庄权衡之下,毅然离唐,转而入蜀,王建封他为掌书记。
在职期间大力安抚蜀地民生,兢兢业业辅佐新主,政绩突出。
907年,唐王朝走到终点,哀帝被迫将皇位“禅让”给朱全忠,建国号梁,改元开平,以开封为国都,史称后梁。韦庄闻讯后,劝进王建说:大王虽忠于唐,唐已亡矣,此所谓天与不取也。于是,率官吏民众大哭三天后,拥戴王建即皇帝位,建国号蜀。
晚年拜相,卒于成都
《十国春秋》记载:凡开国制度,号令,刑政,礼乐,皆由庄所定。
韦庄晋升左散骑侍,第二年升职宰相。
自此,流离大半生的韦庄终于有了归宿,不在最爱的江南,而在浣花溪畔的杜甫故居,隔着时空与杜子美惺惺相惜,这段时间也成了韦庄的创作高峰期,如今流传的韦词,大都出于此地。
公元910年,韦庄卒于成都花林坊。
命运的转盘何其神奇。
即便是父母双亡,即便是漂泊半生,即便是60岁出道那又怎样,还是改变不了韦氏家族封侯拜相的命运。
可韦庄的一生又何其坎坷。
在时代的洪流里,韦庄就像一粒沙子一样,被裹挟而不能自已,家国破碎,流离出走,他身不由己。
可另一方面,韦庄也有“由己”的一面,飘零数年,总是清醒的随遇而安,他懂得避其锋芒,也懂得适时而为,在垂死的唐王朝面前,他没有和唐王朝共存亡,而是做出精明的选择。他拥戴王建,筹划一切,和那些选择愚忠常常用自己的性命陪葬旧王朝的士大夫相比,难能可贵!
或许,韦庄之所以能一路走来,很大部分是因为心中有一份精神寄托,以至于在晚年,回忆最多的是故国江南,梦见最多的是那位窈窕佳人: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
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女冠子》
就像是陈奕迅《人来人往》中所唱:
闭起眼睛你最挂念谁,眼睛睁开身边竟是谁。
恍然梦及,醒来成空,这样的感觉,韦庄有过无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