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月亮回A市的时候正是春寒料峭的日子，她拖着一只大大的行李箱，里面胡乱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当季或是不当季的衣服，既有大棉袄，也有超短裙。月亮总说，天气就像人的运气一样捉摸不定。机场的寻呼台第三次传来催促月亮登机的广播，我抢过她的拉杆箱，一边抱怨她行李太重，一边把她拖到安检入口。她也不甘示弱地向我散布她那套歪理邪说。

"有一首歌怎么唱来着，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这个歌旨在告诉人们天气无常啊，这个全球变暖的问题……"

"你丫别贫了，不要为你的强迫症加购物狂找借口，你丫再不走，飞机就要飞走啦！"我顶着一头纷乱飞舞的秀发冲月亮歇斯底里地吼道，依然没有慢下脚步。"别对不起老娘拼死拼活给你抢到的打折机票！"

终于到了安检入口，我把行李塞给月亮，本想装出一副自己根本不会想她的死样子，结果这个没良心的拿过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并没有上演我脑海中的一步三回头，可我却望着她清瘦的背影哭花了妆。

好吧，这很月亮。其实月亮并不是个冷漠的人，只不过她血液里有风，四处漂泊，分别对与她来说就像感冒一样无伤大雅。

我和月亮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大概是在我们能够咿咿呀呀地叫出对方名字的时候。

月亮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不在了，母亲从此音信全无，后来就连把她一手带大的外婆也溘然长逝。在大多数孩子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里，月亮就像一只恼人的包袱被寄存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或许，她的流浪生涯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了。

我记得三岁那年，我拿着新买的塑料小铲子蹲在楼下堆沙堡，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鼻青脸肿的月亮，着实吓了我一跳。我那个时候虽然又呆又傻，但是呆子和傻子也看得出来月亮肯定是让几个熊孩子欺负了。

"你的脸是谁打的？我去叫大白来帮你出气！"大白是我家刚养的哈巴狗，牙齿还没长齐。现在想想也不知当时是哪里来的一身正气。

"不用啦。我的身体是肉做的，他们的拳头也是肉做的，所以他们打我的时候也一定像我一样痛得要命。"月亮满脸不以为然。

三岁的我竟然被她剽悍的逻辑征服了。以至于后来升入初中，物理老师告诉我们"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的时候，我由衷为月亮的大智慧而赞叹不已。

后来我才知道就因为月亮是孤儿，所以常常被邻居家的孩子欺负，说她是天煞孤星，命硬，逮谁克谁。

月亮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你呢，为啥不怕被我克啊？"

"我的名字里都是石头，这么硬的命，你可克不动。就算是我哪天倒霉了，也肯定是被我自己硌到了。"我总是这么说，每次说完我们俩都要笑上好久。奥，忘记说了，我叫石磊磊，是一个名字里有七个石头的姑娘。所以月亮就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石头。

上了小学，在大多数孩子还没有学会怎么淘气的时候，月亮已经进入了叛逆期。准确来说，她这一生都在叛逆。

一次月亮翻墙逃课，被教导主任逮了个正着，正在气势汹汹地训话。

"叫你爸来一趟！"

"我爸没了。"

"那叫你妈来！"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那外婆总该有吧……"教导主任的怒气明显没了一半。

"外婆也不在了。"

"……"

一向不近人情、铁面无私的教导主任竟然一把抱起月亮嚎啕大哭，边哭边说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命苦，行了，我也不罚你了，呜呜呜……你以后想吃啥就跟老师说，呜呜呜呜……

那一天教导主任的哭声响彻整栋教学楼，他从此有了一个新外号，金毛狮王。月亮也成为全校唯一一个逃课却没有被叫家长的学生。

后来上了初中，又上了高中，我和月亮还是一个班，我想我们俩前世肯定有一段孽缘吧，也许上辈子我欠了她很多钱，不然这一世怎么老是纠缠不清。

有一天我走进教室，上课领已经响了很久，月亮的座位却依旧空空如也。下课了我跑去问老师，老师说月亮请了三天的病假。我"哦"了一声，心想，你丫骗傻子呢！昨天还跟我一起吃麻辣小龙虾，今天就一病不起啦？！

于是我回家之后大义凛然地拨通了月亮的手机，想要告诉她逃课装病是很可耻的，至少也要编个像样的理由。电话接通后，我听到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你这个熊孩子去哪里浪啦？不是声称卧病在床吗？！"我气呼呼地问道。

"我人在西藏啦。石头我不跟你讲啦，有一头发疯的牦牛在追着我跑！"话音刚落月亮就挂断了电话。

三天后月亮回来了，带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和二斤卤味牦牛肉。

再后来，月亮爱上了漂泊，她没有固定的地址。即使这一秒还她在香格里拉的碉房前喝酥油茶，下一秒就可能在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游荡了。我总是说，月亮你什么时候安家呀。她说哪里挂着她的大棉袄和超短裙，哪里就是她的家。月亮永远行走在路上，带着一年四季的衣服，没有一刻停歇。

这一次她从重庆回来，手头上攒了一些积蓄，又要踏上旅途。途中月亮来看望我，我们俩瘫坐在的学生宿舍的天台上，大口喝酒，大嚼炸鸡。彼时我还在大学里读书，用着家里的钱，可月亮已经工作了几年，在外漂泊了。

一阵夜风吹来，令人神清气爽。月亮突然对我说:"石头，你知道香格里拉吗，站在在香格里拉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风也是这样吹的。那里有很多牦牛，它们必须要生活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你见到牦牛时千万不能摸它们毛茸茸的肥屁股，不然它们会像疯了一样追着你满地跑。"她拿出了一双用牦牛骨磨成的发簪递给我。月亮每去一个地方，都会带一些小礼物给我。从巴黎的长棍面包，到苏格兰的威士忌；从香格里拉的牦牛骨发簪，到敦煌戈壁的一捧黄沙。我看着这些小物件，想象着月亮正在经历和将要经历的一切。

又过了半年，我在毕业典礼上接到了月亮的电话，她要结婚了。

月亮在来往澳大利亚的游轮上邂逅了她的Mr.Right,对方是一名四处游历的摄影师，两个人一见如故。月亮并没有向我赘述她和他相恋的经过，但我相信，这一定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我真的很佩服月亮。这个命途多舛的姑娘，虽然生活不曾厚待于她，她却从不不亏欠自己，就这样一路荆棘，一路歌声，把生活过成了一首诗。月亮常常对我说，石头，她们都说我的命不好。可是我不信这个邪，就算全世界都不爱我，我也要爱自己。

是的，每一个好姑娘都值得拥有光芒万丈的人生。生活亏欠你的，你要自己一点一点地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