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屋是指我出生并生活到将近十岁离开的屋子。
旧屋所在,四面环山,里面平坦宜居,良田阡陌,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小盆地。
村子经由一隘口与外相通。一条悠长的溪流蜿蜒曲折,穿过村子,水行至此,猛地陡壁绝崖,跌入几十米的高峡中。端的是地形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在地理上俨然成一独立王国。
我们世居以此,迄今已有9百多年历史。“天上雷公,地下南岭钟”,说的便是我们南岭钟氏,其时风头一时无两,有许多传奇故事。
旧屋始建于清朝道光年间,距今已有163年,乃我高祖父上杰公率众宗亲创建,大革命时期被火烧过一次,后依原样修复。全屋总占地50亩,主屋宽126.3尺,深100.5尺,高四层,顶楼最高处36尺,内按三进院落布局。正大门门匾“天锡楼”三个施金大字,赫然醒目。
房子三进三出,中间为主厅,两边为横屋。主厅负责议事接待,横屋则为功能区,共4层几百间房,最多时住了近30户人家,是当地最具典型、规模最大的客家民居。
天锡楼有仁义礼智信弟兄五个,五房开,上杰公人称马杰,排行第二,为第二房义记,生三子抱一子,乃家族杰出人物。我曾祖父雨苑公为抱子,后来中了秀才。
雨苑公,名来先,字雨苑,当地多知其名,不知其字。关于来先公中得秀才,中间有个故事。
在古代封建王朝,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非常低下,虽然有钱,但不能随便穿丝绸的衣服,子孙不能入朝为官,还会经常面临被抄家的危险。
上杰公家财万贯,但没有功名,备受歧视。某日参加鹿鸣宴,席间被安排坐到下厅,触动非常大,自觉颜面扫地,立志承继书香,更换门庭。
鹿鸣宴是为新科举子而设的宴会,有饯行、励志和礼遇贤才的意思。起于唐代,明清两代沿袭唐例,清代更为隆重。宴会由省里的最高长官巡抚主持,既宴请新科举人,也同时招待考官、各乡绅名士。
清朝取得秀才功名殊不容易,其时,人们以考八股为荣,比如民国初年,陈独秀和当时的北大校长蒋梦麟都是前清的秀才,陈独秀曾经问蒋梦麟考的是什么秀才,蒋梦麟回答是策论秀才,陈独秀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说自己考的是八股秀才,比策论秀才值钱。蒋梦麟连忙作揖。我来先公中的是八股秀才。
话说来先公当年年少,并不喜欢读书,父亲上杰公十分无奈,便辞了先生,强令来先公每日拾捡粪片30斤,以充农基肥料。
不用受学堂约束,乐得逍遥自在,来先公认真完成每日定额,转眼半年,茅坑快填满了。上杰公看在眼里,苦思无策,某一日,突然心生一计,偷偷在儿子捡回的牛粪里塞了石头,亲自验秤,发现里头有石头,佯装大怒,请出家法。
来先公百口莫辩,惊出一身冷汗,忙跪求父亲饶恕,宁愿读书谢过。上杰公得到允诺,重金聘回先生,将二楼正间最好的一间房子辟为专用书房,日夜陪读。
上杰公治家严格,为承继书香煞费苦心,常搬个竹梯,爬二层楼高,偷偷从书房窗外往里查看,若是正常则相安无事,发现有什么不妥决不轻饶。因此坊间常听人说,你来先公中了秀才,实际是马杰中的。
书香入院,方成世家。雨苑公考得功名后,家族立下规矩,学童学龄一到,便进私熟,贫穷的优秀学子,则用众租供给,这一家规一直保持到了民国。
积德百年元气厚,读书三代雅人多。天锡楼上了90高龄的,都泡过私熟,读过四书五经。我父亲近九十高龄,至今吟诵起《诗经·关雎》来,还能把小注也一并背过。其吟诵之丰富,音律之严谨,出乎意料,令人钦佩。
我们再看旧屋布局。旧屋屋后,玄武山来龙雄伟,屋前明堂用青石板铺就(后改用作晒谷场),左侧,与主屋齐高的一排楼宇,与右侧白虎山形成左右拱卫之势,这里安置的是学堂和粮仓。
旧屋正前方是沃土良田,朝山方向,重山环绕,前排为旗山,自东向西延伸而来。第二排为马鞍山,宛如一匹整装待发的战马,自西向东与旗山相交形成一鞍状坳口。
坳口外仍旧是山,巍峨耸立的文笔峰与武顿山傲然矗立。武顿山海拨1232.9米,为紫金县第一高峰。山势雄伟,烟雾缭绕,与文笔峰左右并峙,成为奇观。
立于大门往前看,旗山与马鞍山相交的坳口处,露出文笔峰尖尖的峰顶,与天锡楼门楼遥相辉映。这是一个极好的风水布局,文笔峰秀,主人才辈出。实际上家族秉承耕读传家,鼎盛时期有近十幢跟旧屋一样规模的大楼。其时家族养有保安团,装备精良,四处购地设粮仓。
近代更出有国民党副军职钟灿光。钟灿光乃我堂伯父,毕业于国民政府中央警校,是家族的又一杰出人物。尚有黄埔六期、后任国民革命军少将旅长的钟震华将军。钟震华乃我堂叔祖,在广东久负盛名,威风赫赫,让人神往。
其时战乱频仍,到处是难民,震华将军常嘱家人减租减息,安排开仓放粮。传当年其父亲过世,当地百姓感其善义自觉帮忙,送葬队伍绵延数里,旌旗猎猎,单日接待便达600围席,好不排场,为南岭世纪盛事。
旧屋白墙青瓦历经年风雨,变得斑斑驳驳,并没掩住它原有的古朴和气派。屋顶飞檐翘角,直指苍穹,在蓝天绿树映衬下,分外耀眼。墙身布满射击孔,墙厚达1.5公尺。
当阳光打到古老的屋面上,你可依稀看到,各种图案和精致的雕刻。记忆中的这种木刻是十分多的,有檐角、窗台、屏风,应有尽有,可惜文革期间很多被人为破坏了。
进了大门,绕过下厅天井走廊,便是中厅隔断。中厅屏风“琴翰家风”大匾高挂,此匾乃朝廷御封,表彰我温婆太贤良淑德,母仪可风。
温婆太乃百年罕遇的百岁婆,上杰公之母,我的天祖母。中国有句俗话:“有万年宗亲,没有百年亲戚”,但至今家族办各式红白喜事,均会宴请温婆太的外家。一是不忘舅家培育之恩,二是铭记祖训,继承琴翰家风。
旧屋上厅和中厅各有撑梁对对应。中厅梁对为:“上联:留声峰脉从南岭分支/须知地气发祥/永奠苞桑盘石固;下联:甘泉井源接西溪余派/但愿家馨济美/笃生芝草醴泉奇。”
上厅梁对为:“上联:诗评历代稻香象/渡河为极品无双/高压司空廿四品;下联:书法传家比飞鸿/戏海是当行第一/远超大令十三行。”
最有意思的是这副对联。“司空”指的是晚唐诗人司空图,“廿四品”是他的诗论《二十四诗品》,而“大令十三行”指的是近代书法家王献之的玉版十三行。颍川堂钟氏源远流长,人才辈出,但对联大概运用的是夸张手法,既高压司空,又远超大令,实在让人骄傲,在此不表。
上厅桅边镶有“大居正”三字,两侧对联相映:“大傅家馨源流远,居正怀方衍庆长。”正中央主客厅墙上,一个硕大的福字,雄浑有力。这个福字出自上杰公亲笔手书,撑梁对则出自震华将军手。
这是一座宏伟的客家土楼,世代书香,它代表了一个时代,又不仅仅是一个时代。
旧屋所在,到处布满各式石板路,穿过溪河,穿过田间,那返璞归真的神韵尽在其中。
旧屋左侧50公尺外,一棵板栗树直冲云宵,生长茂盛,粗壮而参天,四季几乎长青。
我的童年便在这里度过。整个古村落简直就是一个完整无缺的好景致。层层垒翠的山林,碧绿绸绢般的小河,蜿蜒的石板路,斑驳而雄伟的旧屋,高耸的板栗树,几乎就是我对家乡的全部记忆。
那时,村里几乎算不上有电灯,间或点上,也多半因电力不足显得格外昏黄,算是可以探个路。没有月光的夜晚,村子便如沉入黑暗的大海,深不可测。偶或有一两次电影下乡,也因为时常停电而看不上结尾。
放映机特别的重,需早早预约,再派上几个青壮年挑回,不是在旧屋大厅便在晒谷场放映。这时就像大过年般,十分热闹。
影片多半是《两个小八路》、《渡江侦察记》一类。这种充满英雄主义教育的影片,几乎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再没有更好的膜拜了,只恨生不逢时,没当上小八路。
电影一放完,我们会凑一起演各路英豪,这是一个美丽的童年。没人愿意当特务,尤其不当叛徒。有一回玩洪湖赤卫队,要邻家小胖扮那个叛徒王金标。小胖死活不肯,跟堂弟东东发生争执,相互推讳,还动了拳脚,不过没过几天又都凑到了一起。却不知,这要真参加了赤卫队,对着干的可就是自己家了。
旧屋是我们的根据地,板栗树成了我们的主战场,我们把树的主人当敌人了。特别果树成熟期,每天跑几回,板栗迅速转移到旧屋。旧屋够大,随便猫在哪个角落都不容易找到。
树的主人后来成了我们家亲戚,这是多少年以后的事。解放后旧屋充公重新分配,插进来几户外姓人家,他们是其中一户。
板栗树高十来米,毎年春天,早早开出喷香的黄色小花,一到夏天,黄花凋谢,长出一些绿色的、小小的、像刺一样的小板栗。这些小板栗就像一只只小刺猬,秋天果树成熟,小刺猬会长成名副其实的“大刺猬”。
物与稀为贵,这户人家的小孩大上我们三二岁,盯得特紧。我们馋得慌了,便想办法行动。最好把他支走,哄他开心一起行动也未尝不可。必须讲战术,否则一旦被逮,挨揍不说,最怕被母亲知道。
中文以“栗”生畏,比如战战栗栗,我想不外乎与板栗裹着的那身刺有关。要打它主意,真得费一番周折,做好伤痕累累的准备。关于这刺痛,有个小故事,挺有意思。
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宝宝,纯放养长大,一到季节,便到河里游水,光着屁股,肆无忌弹,玩得不亦乐乎。河里有小潭,清澈见底,适合跳水。
有一回,我们正玩得起劲,东东不知从哪里拿了根小铁钉,朝小胖的屁股上扎了一下,脚一蹬,“嘭”的一声,小胖跌进水里。
眼看着小胖狼狈落水,打出诺大的水花,东东捧腹大笑,好不得意。小胖扑腾着爬起来,大概不怎么痛,俩人没太争执,又玩了一会各自归去。
第二日,又是游水。正当东东准备跳水时,小胖拿了块针状物,依样画葫芦,朝东东的屁股也是一扎,踹了一脚,东东狼狈入水。原来这小子备了板栗刺,趁东东不备,实施报复。
这一扎跟小铁钉不同,这些又尖又细的板栗刺密密实实的扎进了东东的屁股,痛得东东脸色发紫。好不容易从水里爬出来,一手抚着屁股,另一只摸了块石头,朝小胖使劲砸去,吓得小胖捞起衣服就跑。这次俩人翻脸,闹了大几个礼拜没说上一句话。
那时过的是集体生活,生产队队员出工实行计工分制,大人们天天出勤,没时间打理我们,只是捣蛋的事情多了,自然就传到他们那里。
十岁那年,我们搬出旧屋,住进新房。这时,父亲居然效法上杰公,常把我锁在家里,迫我读书。小胖他们总在窗外飘,怕我父亲听到,便压着嗓子比划着邀我,或是在天快黑时,手上举起三二毛钱,显摆说:“你不出来,我今天挑牛屎卖,又挣了二毛五。”
其时村里有户人家常采购牛粪供烧沼气,这是我们难得挣点外快的机会。眼看着小朋友们玩得自在,我心里急得像猫抓似的,恨父亲独裁,恨自己飞不出这个鸟笼子,想静下来读书的心情荡然无存。
不久村里兴起到深圳打工热,同龄人几乎就只剩下我一人读书了,就在离家读中学的前几日,几位老友约好吃一次板栗。这次我们没带长竿,约定晚上行事,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行事。
不幸的是,小胖摔断了腿。摔断腿后没有轮椅,小胖每日躺在床上,躺在漆黑的旧屋里。母亲一有空便陪在小胖妈身边,在母亲眼里,这次事故因我而起,总觉得对不起人,在陪着擦拭眼泪间,总免不了瞄上我一眼,眼神中有说不尽的担忧,更多的是一种期待。
母亲读过四年夜校,识得一些字,性情温顺。大概知晓温婆太逸闻,似乎也明育人之道,从来不曾打骂过我们,顺应时节,不急不燥。便如用长竿击打板栗,使劲敲下来的,没用,不熟。
临走当日,那家大人送来不少板栗,我吃之无味,悄悄跑到小胖窗台下遛达了一圈,算是告别。此后听闻小胖家举家迁住深圳种地,而我外出读书,后来服役到了北边,渐渐与家乡远隔千山,旧屋罕有再亲近之时。
然而,对于旧屋种种,已不知不觉的种在心里了,毎当念起那里还有一个家,就觉得生命中所有苦涩的孤独,都有了归途。于是几次拉练到了乡下,总期盼能见到板栗树,那会是何等亲切的相遇,然而,终究没见着。
转业那年仲秋,我携同妻儿回了趟家乡。只见村子已盖满新楼,参天的板栗树没了踪影。旧屋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塌了,只是基本形态犹在,粉墙黛瓦,木门木窗,古色古香,远观仍显气势。
到得家中,父亲大概又去忙他的菜园子了,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在忙碌,看我们回来,大是一惊。妻儿上去牵手,母亲坐定,露出关爱的眼神,我连忙捧起一杯热茶,给母亲端上。念起母亲辛苦培育,我突然想,得跑一趟娘的外家了,带上手信,不可缺了礼数。
旧屋的倒塌实在是一种伤痛……
备注:
1、紫金县志录:钟震华(1888~1958),1923年就读黄埔军校,后保送入日本早稻田陆军学校深造。回国后在陈济棠部任职,累至团长,后升任国民革命军156师472旅少将旅长。1943年,为筹建龙窝琴江中学任董事长。1945年任紫金县县长。
2、天锡楼分仁义礼智信五房,上杰公为义记,排名第二。据传,为表彰上杰公为家族做出极大贡献,房产实际按6份开,上杰公得二份。现统归家族理事会管理。
3、天锡楼建好后,大革命时期被火烧重修一次,又因年久失修,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人为破坏,以2008年启动重修工作,现正屋上中下三厅恢复如初,两边横屋除门楼完好,内部仍需进一步修缮。
4、家族每年正月初五相聚一堂,慎终追远,祭拜祖先。形式多样,颇具古风,非常热闹,欢迎广大朋友参观游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