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那边有片泥潭

小时候,离我家不远处有一片海,步行十分钟,一面蔚蓝宽广的巨型魔镜就慢慢浮现在眼前。从小时候我就相信地球是圆的,住在海边的同学会体会到那种海面慢慢出现的即视感,和海风轻扫过脸颊时的气流。

那片海承载着我童年时期几乎所有的乐趣。

小时候不会水,站在海边捡死掉的贝壳海草,偶尔遇到小型的螺类都会兴奋地双眼冒光。后来长大,会时不时地潜入浅水中看看海底的景象,顺便拽上来几只小海星,小水母什么的。那时候没有什么小伙伴,大海就是我唯一的朋友,海螺里的声音,就是大海对我的问候。

或许是大海觉得我太孤单了,她给我找了一个小伙伴。那天我独自在海边玩耍,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只可惜这个伙伴和大海一样不会说话,她是一个聋哑人,是一个要多脏有多脏的脏孩子,海边人来人往的大人们瞧都不想正眼瞧她。她叫什么呢?她从来没有开口告诉过我,我也无从得知。那年刚上初中,学校物理课上讲过骨传导,声音是可以在空气,液体,固体三种状态中传导,我们所说的聋子耳膜受损,丧失了在空气中捕捉音波的能力,但是却可以通过固体传导,而人体骨骼就是良好的介质,很多助听器就是用这个原理制成的。我知道有这种事情的时候异常兴奋,那天晚上当我用海螺顶住她的耳骨轻轻吹响时,女孩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但从那个表情判断,我的方法应该成功了。我自然不会给她取名为骨传导,虽然女孩浑身上下脏得好像刚从烂泥里爬出来,但毕竟是一位小女孩,我给她取名海螺。当我把这两个字的音调吹给她听时,她竟然冲我点头了!我兴奋得两天都睡不着觉,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失眠,像一个久克不愈的顽疾,没有缘由的就来了。

海螺的父母应该是海边打渔的,这片海周围有很多渔船和渔家,他们都和海螺一样,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淤泥。海螺长得很小,如果她上学的话应该是小学的年纪,但我作为大哥哥是不会欺负她的。

上初中的我已经可以熟练地摸小鱼小虾了,每次退潮海边的淤泥都会暴露出无数的螃蟹洞,每次赶海满载而归我都会分给海螺,但是海螺从来不要。我把一只小虾用海水清洗干净直接扔到了嘴里,海螺做出呕吐状,我想这个小姑娘应该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海边人。那天晚上,作为土生土长海边人的我肚里一阵翻江倒海,拉了好几个小时,我承认这样不健康,就像海螺那天和我比划的一样。

认识海螺后,每天放学我都会去海边溜达,每次夜色降临,就会遇到同样在海边溜达的海螺。她还穿着那件破旧得不成样子的牛仔连体裤,浑身招牌式的烂泥,我兴奋地朝海螺比划,大体意思就是:“从同学那里听说沿海岸线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尽头,会看到一望无际的淤泥,里面有很多很多超级大的大螃蟹,比海边的大多了,像市场上买的那么大!”也不知道海螺能不能听懂,我拉着海螺就往那边跑。

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这片海有尽头,听老人说这片海不大,类似于一个人工围城的海湾,供人休闲旅游之用。海的尽头当然有,是一片填海盖楼的工地。至于一望无际的烂泥坑老人们没有提起过,倒是同学的爸爸经常骑自行车带儿子去,每次回来都能拿到满满一桶子大螃蟹,羡慕死我们这群人。同学说:“那片淤泥地罕有人至,螃蟹自然疯长。”我心动不已。

我拉着海螺尽情地奔跑,海螺的手好凉,比夜晚轻抚而过的风还凉。天色已晚,我们越往那边跑越黑,越往那边跑越静,海螺挣脱了我的手,示意不要往前面走了。她指了指天空表示天色已晚,我特别失望:“海螺,你真是个胆小鬼啊!”

那天晚上回到家已经11点钟了,我照常失眠,第二天起来,却一点也感觉不出困。似乎从认识海螺开始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困了,海螺是我的兴奋剂,干脆以后叫她海洛因好了,我开玩笑似的对自己说。

这天晚上,我按照惯例去海边玩,正赶上渔家人举行婚礼。新娘身穿洁白的婚纱,手捧着鲜花,喜气洋洋的人们敲锣打鼓,气氛十分热闹。不一会,绚丽的烟花爆竹在辽阔的大海旁绽放,火红色的红地毯铺在了地上。新娘子好生羞涩,任人群怎么起哄都迈不出门,新郎官发红包发到手软,进屋好说歹说,新娘子才笑脸盈盈地走出来。渔家人没那么多讲究,但改口费还是绝对不能少的。我站在海螺身边,看着海螺吃惊地盯着漫天的烟花,忽然发现她的侧脸好美,美得像令人窒息的海浪。我转过头来,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惭愧,脏兮兮的海螺怎么可能漂亮,这一定是幻觉。可是我的眼睛还是控制不住地往海螺的脸上瞟,如果我看黑板能像此时看海螺脸这样认真,估计下回考试准能全班第一。海螺像大海一样纯洁无暇,我们之间因为先天无法交流的原因,我更是感觉海螺透着一股大海的神秘与包容。

“你是海的女儿吗?”我望着海螺小声地嘀咕。海螺当然听不见,她看着满脸幸福的新娘在新郎充满爱意的搀扶下上了车,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那天晚上回家,我望着盘子里刚煮的新鲜海螺发呆。我多希望这盘海螺也能长出像海螺一样美丽的脸,让我一次看个够,看一整个晚上,从此忘记睡眠,忘记时间,忘记打扰我沉醉的一切。事实上那天晚上我还是几乎没睡,连续好几天晚上了,第二天忧心忡忡的父母带着我到市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开了很多的药带回家,却没有具体检查出来是什么病。

这天晚上我又去找海螺了。我骑着自行车,看到独自坐在海边玩水的海螺,她的背影依旧那么美丽,那么瘦弱,好像风一吹就会变成相片飞走一般。我轻轻拍了拍海螺的肩膀,她裸露的皮肤依旧很凉,凉得我打了一个寒颤。海螺看见了我的自行车,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她知道我又要去找传说中有大螃蟹的淤泥湾了。我想告诉海螺实在害怕她可以不去,但是我不会比划,说话间海螺坐在了自行车后座看着我,听话得像个乖宝宝。海螺就是这么善解人意,她像大海一样,包容着我所有的不切实际、荒唐的想法,好歹这次的想法并没有那么荒唐。我坐上车,风吹得我轻轻打了个喷嚏,我看了一眼海螺确定她坐好了,就开始玩命地蹬。

“海螺,我好像得病了,病得很重,不知道以后能不能陪你出来玩了,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啊!”

我朝后座望了一下,海螺无精打采地玩着头发。我知道她不可能听到我说的话,夜色慢慢降临,海风却逐渐小了,人群吵杂声早就离我们远去,留下来的是死一般的安静和无尽的黑暗。我开始有些发怵,以前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这莫名其妙,电影里才看见过的意境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再次看看后坐的海螺,她没有任何反应,依然乐此不疲地玩着头发,为了让自己放松下来,也为壮壮胆子,我轻轻地对海螺说:“海螺,你长得真美!”我说完这句话一激动差点把车凳子踩掉,我从来没说过这么肉麻又露骨的话,平时在家跟爹娘说一句我爱你都比上火星还难,更何况姑娘。海螺依然没有反应,很自然,她听不见嘛。

我开始暗自窃喜,同时放大了自己的声音分贝:“海螺,我喜欢你,你以后长大了嫁给我吧,我也用车来接你,红包给你家最大的,找十多个可爱的花童,烟花咱们放他一天一宿,你穿上婚纱,我会让你一辈子都像穿婚纱一样好看!海螺,他们说一起见证过别人婚姻的人,以后结婚了日子都会过得红红火火,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反正我是相信了,你相信吗?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相信了!”我脸上的笑容比婚礼上新郎的笑容还要灿烂。

同学没有骗我,海湾的尽头确实有一片淤泥地,被一些废弃的白条封着不让人进去。虽然天特别黑看不太清但是可以确定这里就是他们所说的淤泥地。我兴奋极了,扯下白条,拿下小桶,准备下去大干一场,却发现海螺的状态不对。她一直看着淤泥不说话,我轻轻晃动她的胳膊,海螺好像有一丝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趁我不注意,风一样地冲进淤泥里。

我惊呆了,海螺刚走几步就扑通一声掉了进去,原来这片淤泥是沼泽,根本不足以承受人体的重量!我慌了神,急忙去找可以用上的枝条,可是越着急就越找不到可以用的东西。我哭了,眼睛和裤裆都哭了,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我只知道要出人命了。慌乱之中我看着海螺,她的脸上却异常平静,丝毫没有不安的情绪,她甚至在朝我微笑。我想海螺一定是吓傻了。在海螺还剩头露在外面时,我已经瘫痪在了地上,双眼无望地看着海螺流眼泪,海螺依旧笑盈盈的,她在冲我用唇语,我知道海螺一定是要和我说什么。我不懂唇语,但是和海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好歹能看出来一些,我努力分辨着海螺的口型,直到海螺彻底地进入淤泥,没有了身影。

海螺的唇语是在说:“看你以后还来不来这里了,傻瓜!”

我呆呆坐在原地,我不知道我后来是怎么回到家的,我想去报警但最后还是选择先回家再做打算。我知道这样可能不对但是我别无选择,我必须回家确定这一切不是一场梦。我大汗淋漓,对着正在看电视聊天的爹妈说:“出事了!”

他们竟然赞同地点了点头,爸爸说:“你也听说了?以后去海边玩别走太远,走太远可不就出事了吗?”我瞪大了眼睛。他们递给我一张旧报纸,上面有一则新闻:家住海边的一位正在上小学的女孩因无聊独自一人跑到人迹罕至的淤泥边玩耍不慎跌入其中致其死亡。新闻拍摄的地点正是我去的那块淤泥,这件悲剧发生在一个星期之前,死者照片清晰地印有海螺的一寸照。

我感觉有些窒息,仿佛天上掉下来一块砖头压得我喘不过来气。我扭头爬上床,连着睡了两天两夜不间断的好觉,醒来时候觉得全身神清气爽,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我带着家伙什儿去的学校,质问那个同学关于淤泥坑的事,同学最终承认,什么大螃蟹,什么淤泥地,都是他为了炫耀瞎编出来的,他自己本人从没去过那个地方。

后来妈带我去做了法事,那道长说:“你儿前些日子失眠多梦,怕是妖魔缠身,吸走了阳气所致。”没有人信他的,只有我偷偷地塞给他100块钱。

我当然再也没有见过海螺,也没有去过那片淤泥,初中毕业时一批房地产开发商来到这里,把这边的海湾全部填了盖楼。当我漫步在那片新建起来的小区楼道时,会仔细看看有没有那个让我心动的脸颊经过。我想我最后悔的不是去那片淤泥玩耍,我后悔的是,那些大胆大声大气说出来的诺言,海螺一直也没有听到。她会感觉到我的爱吗?即使那个时候的她早已离开人世了。

在新建起恍若无人一般安静的小区,我听到了螺号长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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