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花花,按村里儿辈分上来讲,我应该喊她一声婶儿。上下几代人都一个村儿,谁和谁不都沾了点儿亲戚。
可我没叫过她,她年龄比我还要小那么一些。
她是石头儿外出“闯世界”时带回来的。石头儿嘛,我也没叫过叔,关系太远不是主因,关键是从小到大谁还不知道谁啥样儿?都石头儿石头儿叫习惯了哈。再说,他啥时候也没有当叔的模样。
石头儿大名在这儿先不提了。他和我同岁,从小我十分的讨厌他。我们住在同一条胡同里,他爱抓蛇,逮鸟儿,打架斗嘴,还不好好念书,抄作业。初中没毕业就出了门儿,用他的话说:是闯世界。
那是个火热的夏天,蝉鸣聒噪,扰我清梦,想中午小憩一会儿都难。我洗把脸,刚想搬着凳子到院子葡萄架下看书。却听到外面自行车铃铛拨的震天响,还没等我看清是谁,铃声已然远去。胡同里大妈大婶儿们嘁嘁喳喳的声音却让我既感到好奇又觉得吃惊:车子上坐的不就是小石头儿领回来的小媳妇儿?
媳妇儿?我不可置信,石头儿才多大啊,和我一般大,我今年高中可才毕业,十七岁生日刚过。
又听邻居姥姥说:听石头儿娘说,那女孩儿叫花花,十六七岁吧,是个没妈的孩子,家里还有一个断了条手臂的爸爸,一个上小学的弟弟。
田婶儿接着说:“是的呢,不然咋年纪小小就被石头儿领回来了啊,肯定是没个当妈的管教,我前两天还看见她那独臂的爹来了呢。”
“来干啥?”有人好奇道。
“听石头儿娘说是来要彩礼钱哪!”田婶儿手虚掩着嘴神秘道。
“别胡说,要哪门子彩礼钱?她爹来是想让花花回去,十六七岁,毕竟太小,还是个孩子!”邻居姥姥摆着手连忙说。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唠的无比热闹,这群婶婶大娘们,茶余饭后,家长里短就能唠出朵儿花来。更何况在她们眼里一无是处的石头儿竟能领回一个漂亮的女娃。这给她们兴奋的,嘁嘁喳喳,叽里咕噜,聒噪声早已压过了声声蝉鸣。有时候说着说着竟能突然间放声大笑,惊的停在电线上歇息的麻雀都能被吓得扑棱棱的乱窜。有时候她们头抵在一起窃窃私语,仿佛讲的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大秘密。唠到兴处,手舞足蹈,浑身乱颤,前仰后合,整个过道儿里荡漾的都是她们夸张的笑。。。
02
后来,我零零碎碎的从邻居们的口中知道了一些八卦信息。
花花决定不跟她爹回去了,这里比起生她养她的大山可好太多了。
这里有她没见过的宽阔平坦的水泥路,有超市量贩想买什么都方便。晚上还有美丽的路灯,天再黑也不用害怕,哪里都照的亮亮堂堂的。
这个十几岁的姑娘已被这里的一切所迷惑。
她远离了山沟里的一切,她来到了这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她摆脱了那一群留守在家里的恶小子怪老头儿,过够了整日里被他们拿着棍子追着撵着喊打喊骂的生活。
她没学可上,她没有希望,她想找一条路,通往外面的路,她没有钱,她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她遇见了游山问路的石头儿,她那时正躲在这黑暗的山头。
独臂的爹最终坳不过闺女,一个人黯然地走了。
整个暑假里,花花都在我的眼睛里转来转去。
花花是一个漂亮的人。头发微微卷曲,看到她那双大眼睛我就能想起好吃又好看的紫葡萄。一张脸白皙通透,没有一丝瑕疵。
她刚到我们村儿没几天,怯怯的。整日里仿佛影子似的跟着石头儿。
早上我正在洗漱,就又听到一串儿欢快的自行车铃声,同时也听到田大婶儿一贯的大嗓门儿:“石头儿,这大早上领着花花干啥去呢?”
自行车铃声“嗖”地一声远去,“喝胡辣汤去喽——”
现在想想,那时的石头儿,也仅是个毛孩儿,只是初懂情爱,他能对她所经历过的一切苦难与悲伤,做到感同身受吗,好好庇护她吗?
那时的花花,被石头儿带到了一个崭新又陌生的地方,熟知的人是他,依赖的人也只是他,她信他眷恋着他,她一刻也不想离开他。
石头儿去钓鱼,她跟着。有时候夜里钓,她也去,夏天的夜里蚊子多,第二天满胳膊满脸的红点,花花也毫不在意。
石头儿去找村里找狐朋狗友们去喝酒,她也跟着,喝到半夜,她扶着醉醺醺的他,满胡同里飘着石头儿不成调的曲儿和浪荡恣意的笑。
石头儿去干装修的活儿,她也跟着,脸和脖子被晒得通红,有时见她头发上沾满了白灰,有时候见她衣服上到处都是漆点儿。
年少时的我有太多的不明白,不明白他们之间这匆忙的感情,到底,算不算上是爱。
一个没法选择家庭出身的女孩儿,她终于做了一次选择,一个不论对错,毫不犹豫的选择。
我同时也存有太多的疑惑,疑惑这种毫无基础的脆弱的感情能不能走的长久?
可那个暑假,我在花花的眼睛里读出了答案,这都算什么呢?花花的眼里世界里只有他,是他把她带到了一个新世界,石头儿就是她的一切。
03
夏去秋来,冬走春临。
大学的生活让我应接不暇,暑期有社会实践,还有各景点儿的疯玩,我也没有回家去。
时光流转,日夜如梭,花花到我们村也有一两年了快。
当然,花花和石头儿的故事还在继续,但我和花花之间依旧没有交集,我甚至已然把他们遗忘。
寒假我回家过年,晚饭期间,妈说明天要我和她一起去吃酒席。我来了兴趣,问我妈吃谁的酒席?
我这才从我妈嘴里得知:是花花和石头要办结婚酒席了。他俩孩子都几个月大了,是个龙凤胎,一个蕊儿,一个宁儿。
我心不知为何却生出一种感慨:花花的世界里多了两个婴孩儿,有了孩子的花花,应该是真的有了家吧。
第二天我跟着老妈参加了一场特殊的婚礼。
没有酒店,就在石头家里。
没有婚车,没有仪式,没有主婚人证婚人,没有大红灯笼高高挂,没有嫁妆可抬,没有鞭炮和烟火齐放的热闹景象。没有对新娘子的期待,是新人也是旧人了。只看见小孩儿们争着喊着伸着小手要管事儿人给糖的画面。
院子里倒是挤了一大堆随了份子钱的亲朋,桌椅已经摆好,只差开席。
还没等到上菜,大家磕着瓜子开始家长里短扯了起来,我就坐在一旁听他们唠。
唠来唠去又扯到花花和石头儿身上。
“这娘家人今天也没见着来一个?”
“还是小石头儿有出息,找了个便宜媳妇儿回来了!”
“这花花的肚子也争气啊,一生就俩,怪不得办酒席呢”
“哎,知不知道,石头娘对花花可不是她平日里出来说的那样。。。”
“听说,花花从生完孩子也没吃过几口肉哪,馋的狠了还让我姐给她买过一次熟肉,还是偷偷吃了”
“是嘛,我也听说了,石头娘放着煤气灶不让用,一天三顿饭都让花花边烧秸秆儿边做,现在谁家还烧这个啊,烟熏火燎的。”
“我昨天晚上还在我家房顶上无意间瞧见,石头还打了她媳妇一耳光呢”表弟忽地把脑袋探到我耳边说了一句。
我有些惊讶,问到:“他们对花花不好吗?”
没谁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菜上来了,大家就着酒菜唠的兴致仿佛更高了:有啥好不好的,男孩子在外面领回来一个姑娘家,在大家眼里这叫有本事。而女孩儿呢?就叫婆家人看不起了,况且花花也没啥娘家人撑腰吧?
“你看石头在媳妇儿怀孕后就外出打工了,半年都没个影儿回来,他真的关心花花在家里过的好赖?”
“据说,石头娘年轻时刚给人做媳妇儿时被她婆婆拿捏到简直发疯,现在自己熬成婆了,不也是一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吃着菜,喝着酒,说着笑着,嘴里唠着别人的故事。
“到我们这一桌了!”不知是谁提醒了一句,我回过神儿来。哦,是新人敬酒敬到我们这一桌儿了。大家说着道喜的话,花花微笑着一杯接着一杯地陪着喝,脸颊发红,已然已经微醉。
邻居姥姥说:“花儿,少喝点吧,俩娃儿你一会儿不还得管?”
花花怔了那么一下,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对,对,对,我还有俩娃儿要管。”
我也喝了一杯,酒下肚儿里,心里却隐隐为花花感到不安,感到悲哀。
人与人真的有太大的不同,身世,经历,命运,包括苦难。我想,花花有时候会不会生出这样的感慨?
04
再见面,又到了暑假。
离我们家不远有一个食品厂,常年都招短工。
表妹高中毕业在家闲的无聊,非常想去试试,顺便挣些零花钱。见我今年放假无事,也撺掇着我去。
姐妹俩一拍即合,可是咋去呀?直接报名吗?妈说,你可以去问问花花,她现在在里面干。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花花下班回来,说了来意,花花超乎寻常的高兴,我们三个约好明天一起去厂里。
我才知道:花花这半年没少在家附近打工挣钱,公婆不愿意给钱,老公常年不着家,在外吃吃喝喝家里一堆儿破事儿啥也不管。可花花不花钱,俩孩子得花啊,还有多灾多难的父亲,衣服旧些啥的可以将就,但孩子奶粉得吃吧。
我妈顺势教导我们表姐妹俩:看到了吧,俗话说,丈夫有,隔层手。姑娘们还得自己有本事,自己赚钱自己花,花自己的钱才能理直气壮,才不会处处受气。
我白了我妈一眼道:“这话您都教育我快二十年了吧,我明天就自己赚钱去哈!”
话不多说,第二天我们仨一大早就去了食品厂。
花花向老板竭尽全力地推荐我们,说我俩都是大学生,读书学习如何如何的好,考上了名牌大学在村里如何如何的有名。我吭吭哈哈示意花花别说这些,可她仿佛没明白似的,来来回回仿佛自说自话似的重复着。好歹厂里需要包装工,我俩都留了下来。
我们不在一个车间,花花在生产区,我们在包装区。简单地说,她那车间管把东西做好,然后由运输间运到我们这里,我们负责装袋密封。生产区的活儿更重一些,钱自然也多一些。我们这边枯燥了不少,但也还清闲。
几天下来,我发现了一个令人愤怒的问题。花花在哪里都是大家的谈资。
这不,今天刚没做一会儿活儿,两个工友就压低声音咬耳朵儿:“生产间那个花花,知道吧,我听别人说她还不到二十哪,孩子都生了俩啦,那男的娶她据说一分钱都没花哪!”
“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不然咋能十几岁跟个男人就跑了!落得婆家也不待见,还不是自作自受!”
我听到刚要发作,忽然衣服被花花拉住。她红着脸低下头说:“我们那边这会儿没啥活儿,机器维修,想着来帮帮你们。”
那天下班后,我们仨没有急着回家。沿着新修的河堤路一直走到了天黑。说了太多太多的话,确切的说,几乎都是花花在说,我俩在听。
我才知道了太多太多有关花花的故事。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她苦。
我知道大家都叫她花花,那天才知道她姓花名花,名字就是花花。
她六岁的时候,爸爸不慎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一条胳膊。
她还不到九岁时,妈妈因病痛饱受折磨离开了她,离开了仅有两岁的弟弟。
那时她才刚读小学,翻岭越壕,连饭都吃不饱的她,再走这崎岖的山路更是费力又难熬。
长到大一些,村里的坏小子坏老头儿总是打她的主意。
她想离开,她没有任何的法子。可没想到的是,她真的离开了,她对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希望。她想着自己走出来了,慢慢的可以接出自己苦难又可怜的爸爸,还有同她一样年幼无知的弟弟。
她说她努力地活着,尽全力做好自己,什么活儿在婆家都是争着抢着干。
可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石头儿有多长时间没回来了?她不是没听别人说过,他在外面吃吃喝喝潇洒的狠。甚至她也怀疑。。。。
她一分钱也不敢向他要。他也没主动给过。她尽力在家做个好媳妇儿。可还抵不住公婆在亲儿子耳边一次又一次诋毁自己。她说:不怕你们笑话,我有时候盼着石头儿回来,可石头儿真回来了,我也没少莫名其妙挨他耳光。
她说,她都明白,她从来没被别人看起。这不能怪别人带着有色眼镜看自己。自己确实,在年少的时候,不懂得如何成长,又在不懂得爱的年纪一头撞了进入。
想着自己有了孩子能栓住什么?可到底栓住了什么?是栓住了自己吗?
我们姐妹俩忧伤着她的忧伤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陪着她默默流泪。如我们一般大的花花呀,她的心里承载了多少后悔,委屈,和无奈?
花花抹了抹眼泪笑了笑:“我现在什么都能忍受,我就熬也要熬着,就想努力赚钱,把蕊儿宁儿养大,让他们能好好读书,不再遭受这些苦楚。”
我表妹甚至恶狠狠地补了一句:“熬吧,肯定能熬出头的,就说你和你婆婆吧,你咋说也能熬过她吧!”
花花听了这句浑话,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苦笑了一下,没再吭声。
……
那个暑假,我和表妹,靠自己的努力也算收获满满吧。更重要的是,在做工友的日子里,我们还和花花建立了友谊,花花脸上的笑也渐渐多了起来。
05
返校后的日子里,学业渐渐忙了起来,偶有闲暇,总会想起花花来。
更多的信息大多都是给妈妈打电话时妈妈零零碎碎告诉我的。
她早已不在食品厂做工,她前前后后也换了不少工作:卖家具,卖服装,饭店打杂工,但都干的不长久。原因只有一个,太忙,时间线拉的太长,无法顾及两个年幼的孩子。
那年冬天,花花婆婆突发脑溢血,躺医院三天就没了。
石头儿料理完后事儿,又两手一拍地走了。花花想:石头儿他那么着急忙慌地走,到底为了什么?是像别人说的在外面真的有人了?公公整日里萎靡不振也被大姑姐接走了。
夜阑人静,孩子们早已熟睡。北风吹的外面的破雨搭叮叮咣咣乱响,扰乱了狗的清梦,汪汪汪地狂叫起来,叫的人直发毛。
花花浑然不觉,花花只想大哭一场。是的,只是想想,没有流泪。花花甚至开始告诉自己:接下来的路我要自己走了,石头儿他想怎样便怎样吧,即便离婚……也行。
花花不再想有关石头儿的种种,也不再想有关石头家的种种。
花花开始养鸡养鸭,这是为了方便孩子们吃,增加营养。
那年村里开始种植木耳,蘑菇。十家就有六七家种这个,一年下来也能挣不少钱。但这个耗时耗力,流程复杂,也有很多的体力活儿,一个人是绝对弄不成的。
种木耳的大多都是几家合作,即便这样人手往往不够。花花就边带孩子边在在村里做帮工,花花手快,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一天下来,也能挣个百八十块。
现在人们嘴里的花花可不是之前的那个花花了。大家有什么活儿也都愿意去叫她。
木耳种植差不多得忙乎大半年的时间,花花能干什么就干什么,菌料装袋儿,灭菌锅蒸10个小时后再灭菌接种,菌丝长满后打洞栽培,木耳长成后帮忙采摘,晾晒,包括最后的废袋处理等等,花花都干的娴熟。
花花不满足,她还想琢磨着如何挣钱。孩子越来越大,花销也越来越多,她婆婆家有台缝纫机,她就琢磨着给小孩子改一些衣服。
邻居姥姥说:“花花,你还那么年轻,完全可以学一门儿手艺啊,我看你做衣服就不错嘛。”
一语点醒梦中人。花花说干就干,不是不识得几个字吗?那就先从学查字典开始。
裁衣不是不得章法吗?那就从学徒做起,不要回报,扎扎实实从零做起。孩子们两岁多送去幼儿园,花花就整日里泡在衣铺里做学徒。
花花打电话告诉我说: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充实又幸福的活着。白天送走孩子后自己就去跟着师傅去学习。晚上,自己边读书也边教孩子们读书,学习做人的道理。花花还说等孩子再大一些,她还要去专门的缝纫技术学校再学习再充电。
我说我举双手支持。我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咯咯的笑了。我听得出来,那笑声里,溢出了满满的快乐,带着自信,带着幸福。
我说:花花你终于长大了。
她答:是啊,我想我也有勇气面临更多的暴风雨。
我说:暴风雨就不期待了吧。
她答:你明白我的意思,生活带给了我磨难,但也馈赠与我勇气。
她还说:不管未来如何,我不想再去抱怨什么,包括石头儿。
我答:明白。。。我真的明白。
写在最后:
年少的我们也曾因为种种原因犯错,既成事实,不必仿徨,及时止损。毕竟人生路漫漫,谁不是跌跌撞撞中一路成长。只要勇气还在,尽管我们历尽沧桑,却永不会被打倒。相信自己,努力成长,转角终能遇见最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