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几个小伙伴,除了我,没人认识他/她/它,谁也看不见他/她/它,更听不见他/她/它,他/她/它长什么模样,我也说不清楚。
他/她/它最早出现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盛夏,川南的气温高得令人躺着都冒汗,格局很奇葩的老房子也缺乏散热和空气对流的效果,我一个人躺在大床上,怀里抱着长江里捞起来的巨大鹅卵石,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感觉连鹅卵石都被我抱得满是汗水,粘粘的很难受。于是我打了个滚,远离了这块满是汗水的鹅卵石,缩到大床的另一头去睡着。
还是很热,隔着纱窗仿佛能听见窗外蚊虫围着路灯“嗡嗡”叫唤的声音,越是这种炎热的天气,它们仿佛闹得越欢,半点没有畏惧高温的意思。
大床上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奶奶哪儿去了,我没张开眼睛,心里念叨着,妈妈一定加班去了,爸爸又出差去了,奶奶应该还在外面洗衣服……可是宝宝没有小伙伴了,宝宝只有一个人睡了,宝宝虽然不怕黑但是宝宝有点怕一个人……
我确实不怕黑,就连冬天去澡堂子这么黑的路,连妈妈都有点畏惧的路,我都敢一个人打着电筒走前面带路,哪怕我只是一个半人高的小鬼头。
“宝宝别怕,有石头陪着你。”
黑暗中,路灯的光透过树桠的缝隙透进来,照在大床上,我又从床这头爬了过来,拍拍床上这块石头,问道:“你怎么说话了?”
石头也没动,就这么静静躺着:“我一直都会说话呀,天天陪着你的。”
大石头是夏天专门拿来压凉席的,顺便抱着凉快,冬天了就拿来压门,免得门被风吹得“咚咚”,它被捡回来多少年了我不知道,总之我记事开始,它就在那儿了。
“那给我唱首儿歌吧,我想睡觉但妈妈不在,奶奶也不在。”
石头还真就唱了,也不知道唱了多久,我抱着它睡着了。
多年以后,我家搬家了,离开了川南,又去了另一个火炉,我有了自己的房间,有了自己的小世界。
这时候的我已经上学了,我的写字台就摆在窗台边,晚上写作业的时候,一抬头就能望见对面的楼房,楼里的窗口透着点点灯光,就像一块块像素拼图一般,有时杂乱无章,有时又像个机器人。
是的,机器人,当机器人出现的时候,对面的这栋楼就仿佛活了,它正蹲在窗口在和我对话。
“考试又考砸了。”我说。
“哦豁,那完蛋了,你爸已经准备好了戒尺,一会儿等他回来了,你铁定屁股开花。”机器人说。
“我知道一定会挨打,但你能不能别说风凉话?”
机器人还是保持着蹲窗外的姿势,傻不拉叽地点点点头。
然后等到我挨打的时候,我觉得我才傻不拉几的,屁股上被打了几道印子,一周没消除,被窗外这傻大个儿二傻子笑了整整一周。
那时候还特别流行香港的开心鬼和僵尸片,校园里也时常流传着某地又被偷挖了坟之类的传闻——当然现在想来是不可能的,但也查不出这些传闻的源头在哪儿,大概还是来自那些僵尸片吧——一会儿又说江西的赶尸人要路过,夜晚听见叮当叮当的摇铃声千万别出门,结果学校门口的小商小贩们就好死不死地开始卖摇铃,更有令人讨厌的男同学们居然人手一个,没事儿摇一摇,个个以为自己手拿摇铃就成了僵尸道长林正英……当然,大晚上地也不乏摇铃声,因为一栋楼的孩子里总有那么几个手贱的真去买了摇铃,也不忘睡觉前,摇一摇。
“你说他们没事儿摇一摇,会不会真惹来僵尸?”
机器人托着腮望着窗户里的我说:“僵尸多大个儿?”
我:“跟我爸差不多。”
机器人:“我多大个儿?”
我:“一栋楼……”
机器人:“由它尽管来把,来一个我踩一个,实在不行了我就躺下打个滚儿,压死一拨儿算一拨儿。”
我:“……”
后来,果然有同学被这些僵尸道长的传说吓得睡不着觉,而我则抱着“压死一拨儿算一拨儿”的想法,睡得云里雾里。
机器人算是出现在我身边最久的小伙伴,因为再次搬家之后,搬进了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揭开窗帘就能看见对面的高楼,那一扇扇窗户依旧如同像素拼图一般,迟早能拼出一个机器人来。
高考的那几天,暴雨倾盆,原本的炎热中透着丝丝凉意,我说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紧张,更不知道什么叫压力,每天学习到半夜,对面楼就算没有住户再亮灯了,也会有楼道的灯偶尔闪亮,只要灯一亮,机器人就依旧蹲在那里,托着腮趴在窗台边上,望着我学习。
“加油!”它说。
“我已经加满油了,”我说,“就是不知道我这速度能飚得有多远。”
“尽力就好,又不是一锤定音,今年不行明年还来。”
“打住打住!”我摇头道,“我可不想再来一遍了。”
最终我没有再来一遍,我如愿以偿上了大学,和陪伴了我十几年的机器人说了声“拜拜”,仿佛告别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大学时代,这个小伙伴变成了笔袋子里的那支笔,这支笔一直用到工作多年了,都还在服役,无论我的笔袋子换了一个又一个,笔记本换了一本又一本,这支笔还在,它的名字叫“麒麟”。
“昨天有师兄跑来找你告白的,你是不是又把人家打跑了?”
“呆在学校里不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居然想来泡妞,这就是最智障的选择,影响别人可以可别影响我!”
现在看来我那时候的回答更像狡辩。
“你可拉倒吧你,”麒麟吐道,“你明明在看《天龙八部》,你学什么呀学!”
“明天我的借书卡就到期了,这《天龙八部》再不还我就要被扣钱了,那可是我那生活费当押金借的啊!!!”
那时候的生活费比谈恋爱重要,所以我脑子里装的都是生活费,什么师兄师弟男同学都统统靠边站。
麒麟还是一支给力的笔,我揣着它就像揣着个福神一样,考试前同学们都在拜“考神”求“考试必过符”,而我则是在给麒麟灌墨水,纯蓝墨水。
“好朋友,加油!”它说。
“加油。”我说。
从大学考试到走上社会的求职考试,再到职称考试,麒麟如同灵兽一般,一路陪伴,过关斩将,直到它身上的黑漆脱落,变得失去了光泽,变得老旧,它依然呆在我的笔袋子里,不时地拿出来做笔记,写文稿,只是,它发声的时间越来越少,和我对话的几率也越来越少,仿佛多年过去了,它仿佛从当年那活力四射的灵兽又变回了一支普通的钢笔,老得足以被淘汰了。
我以为多年之后在现实生活中的小伙伴越来越多,这群小伙伴就逐渐被我忘记了。
一年冬天,出差中,半夜时分,风雨大作,吹得这旧窗吱嘎作响。
同屋的小伙伴裹着被子哈了一口气,道:“亲,你说现在我们伸手去关窗,外面会不会蹦个鬼起来,咬我们的手?”
我翻了个白眼,披上外套,去把窗关上了。
然后窗又被风吹开了。
我又爬起来,看了一眼花盆里有一块小石头,便拿过来塞在了窗旁,窗终于被卡稳了。
风依旧很大,不过,已经无碍了,我坐在窗边,看着这块小石头,莫名地觉得眼熟,仿佛它一边塞着窗,一边正在打招呼:
“嗨——”
再一抬头看看窗外,大雨之中,机器人蹲在那儿,正在招手。
“亲,你笑啥?”小伙伴哆哆嗦嗦地问。
“我笑你居然怕鬼。”
“我不是怕鬼,我又不信世上有鬼,我是怕灵异事件!”小伙伴狡辩道。
“好了好了,别怕了,”我笑道,“从现在开始你要相信,鬼都怕我!”
又是几年之后,连关窗这事儿都已经被我忘记了,我拿着笔在赶稿件。
丈夫看了一眼我写字的笔,问:“谈恋爱时我送你的那一支派克怎么还没见你用啊?”
哦,对,我忘了,于是从抽屉里拿出了这只纯金色钢笔,灌上纯黑的墨水,把它放进了笔袋子里,和麒麟挨在一起。
“嗨,你好,我是麒麟。”
“你好,我是狂街,我是新朋友。”
看看窗外,对面楼栋上的灯亮着,一块块像素方块拼接着,机器人依旧蹲在原地,玩着花园里雕着“福禄寿”三字的大石头,福禄寿连连抗议道,明明我才是最老的元老,怎么人人都爱玩儿我!机器人笑道,你个子小没办法只有被我玩儿,云云。
我笑了,低头打开麒麟的笔帽,在稿纸上落下一行字:
我的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