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开始的结束

一、没有开始的结束

开始即意味着结束,这是个悲哀的话题。世间所有存在的事物,存在就会消亡。若是没有存在过,自然就没有消逝这一结局了。但是,没有开始就结束的呢?其悲哀程度是多大?我们无从知道。这世间许多东西是不以自己意志而存在的,比如行星的轨迹,雨滴的降落,泥里呼吸的种子,婴儿的出生。无法选择的存在,所以生命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公平的前提是选择,存在是无法选择的,故而存在其实都不合理。那么存在便存在吧,可有许多事是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比如说未实现的梦想,没抓住的青春,没来得及开始的恋情。

重庆的夜色很撩人,充满了野性。野性同时意味着勃勃的生机,这得益于这里经济的腾飞。呼啸而过的地铁,在坡坡坎坎之间巨蟒般穿梭。我坐在地铁站里,焦急地等待着最后一班。焦急没有任何用处,地铁来与不来自有它的时刻。就像它有自己的轨道一样,它不可能在平地上行驶,更加不可能在空中穿梭。外在的一切,都犹如杞人忧天。许多人都无法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伤感的人很多,真正快乐的没有几个。其实人也有自己的轨迹,到站了自然会停。上来什么人,下去什么人,你都无能为力。所以再急也不能慌不择路,否则就是车毁人亡。

夜已经很深了,但是闷热似乎并没有减退。我穿了件很不合时宜的外套,黑色的运动服已经被我系在了腰间。额头上的汗像关不住的水龙头,大颗大颗的渗出来。拿着透明快餐盒的手不停地换着,像是橄榄球员一样,来回的在两手间传递。我看着静静地躺在盒子里的家伙,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他们。没有感知原来也是件幸福的事,没有记忆也是件令人钦羡的缺憾。

我多想自己可以选择忘记,可我做不到。我在无数的深夜里对着墙壁咆哮,挥舞双拳砸向四周那可恶又丑陋的墙壁。我恨自己,恨自己容易陷入温柔,我以为自己早已铸就了一颗钢铁般的心。可我错了,我抱着被子哭泣,像是抱着她一样。

我不相信爱情,从来都不信。因为爱是一种感觉,一种多巴胺受体作用于神经受体的递质。这怎么可能会长久呢?就像再大的雨,也不可能一直下,终有会停的那一刻。所有的喜欢,只因为我们的欲望在作祟。想将另一具肉体据为己有的欲望战胜了一切,包括理智,然后是无尽的悲痛。可那不是一具肉体啊,那是活生生的人,她有思想有自己的轨迹要遵循。不可能像心爱的玩具被抢走了一样去缅怀,去悲伤。但我切切实有那样一种可耻的感受,这让我鄙视自己。但是,却又不能释怀。

我给自己讲了所有的大道理,也懂得所有的道理,大脑再清楚不过了。但我的心就是不肯听从安排,它依旧会浮现出那张面孔,无论怎样我都觉得很美好。可美好被现实撕扯得支离破碎,心瞬间被同感占据了。一栋被填满的房子,要被瞬间清空,一种大夏将倾的重量向我压了过来。

我的脑子乱极了,很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我始终相信身体会有一种调节机制来保护自己,防止外在世界的伤害。所以此刻我大脑清晰的告诉自己要尽快结束这段荒谬的感情,我从心底里知道我们根本不合适,她不会让我爱得长久。于是,我想踩下刹车了。

地铁快速的滑进了站台,那一阵凉爽的风将我扯回了现实。我走上去,任由它驶进黑暗。希冀着等到眼前出现光明的那一刻,我就回到了从前。

地铁口,那演唱的人,手里抱着吉他。似乎在跟夜晚诉说,声音低沉,轻轻地散在风里。他的眼睛闭着,身前的琴盒里零散地放着几块钱。他似乎并不在意,只顾着全情投入的唱着,也不管别人是否听得见。他似乎是唱给自己听的,别人不过是飘过的落叶。听不听,他都已经感动了,感动不关眼泪的事,亦不关歌声的事。

记得有一次,我们同样在路上遇到过卖唱的艺人。不同的是,那是一对情侣。她不解的看着他们,用同样迷惑的口气跟我说:”我很不理解他们,他们这样能养活自己吗?“我笑了笑,我只以为她那是戏谑的口吻,于是说道:”他们的幸福,不是靠钱养活的。“我现在,突然明白了,她是认真的。我们是那么格格不入,或许像她想的那样我只是个日久生情的人。这并不代表我是真正的爱她,也不代表我不爱她。人都害怕不确定,这种不确定让人不安,所以她不会选择我。

我并没有怪她,实际上也不怪谁。她不懂我,我也不懂她。不懂就是不懂,强加在一起是没有结果的。同时我也明白,她不会一直吸引我,一个不懂得提升自己的女子,再美的容貌终将会衰退,再多的化妆品也装扮不出丰富多彩的内心。你看,我都清晰,我都明白。但是,心里此刻为什么会落泪呢?每个人都劝我那不是一段值得去付出的感情,所有的都那么不公平,这不怪我。可是爱真的是为了值得吗?用一个价值去衡量的东西,那样纯粹吗?那是我想要的爱吗?

我从口袋里取出了五块钱,放在脚下的琴盒里。

我走到她家门口,十八云梯。这里搬得差不多了,空空的阶梯,看不到摆龙门阵的人。看不到氤氲的烟,闻不到麻辣和香油味并重的火锅。一楼的无花果树撑着蒲扇般大小的叶子,枝头的无花果小心翼翼的躲藏着。这真是一种神奇的植物,为什么没有开花就结果了呢?所有的事不是先开花才结果吗?看来,世间的事都不是绝对的,谁说的清谁对谁错呢。

我敲开她家的门,没有犹豫,没有停滞。直接就敲开了,就像之前来时一样。我好想能再和她一起安静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对方就足够了。她打开门,讶异地看着我。那表情好像在说我不该来,但我忽略了。她的脸依旧很美,依旧可爱。可是原本亚麻色的头发,现在已经变成了黑色。她之前说她不喜欢黑色,可现在只几天啊就成了黑色。我以前苦苦哀求的事呀,现在怎么说变就变了。她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不让我看到屋内的详情。她尴尬地看着我,我说不出话来,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我将手里早已握出汗来的东西递给她,用尽毕生的勇气挤出一个微笑对她说:”这是我给你做的可乐饼,我知道你爱吃。不过以后想给你做,只怕都没这个机会了。“她怔在那里良久,最后还是接了过去。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读不出她眼神里的意义。也许是我太年轻了,没有经过世事历练,所以那一切隐藏起来的感情啊,我都懒得去挖掘。我们就这样站在门口,过了两分钟,我觉得我该走了,再不走我怕我会再一次跌倒,跌进无边的温柔回忆里。我转身就走,想就此与过去告别。

她却在背后叫住我,依然还是没有表情的看着我。我知道,她不是个善于表达情感的女子,所以我看不透她的内心。她倚在门框上许久,躲闪的眼神,轻轻地对我说:”其实,你没错,我也没错。怪只怪,时间不凑巧。“我对着她点点头,咬紧了牙关才忍住没有流下泪来。

她似乎要说什么,可我根本听不见了。我拔腿就跑下了楼梯,在黑漆漆的巷子里,我哭出了声。我大哭着跑在那些陈旧的巷子里。

二、三十岁的女人

我在下坎的时候摔了一跤,膝盖跌破了皮。我顾不得痛苦,我只想跑得远远的。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填满了回忆,回忆是最致命的毒药。我不知道自己是哪天服下的,现在毒性开始慢慢发作了,直往心里钻,钻心之痛啊。终将会发生在最认真的人身上,谁爱得过了,谁就受伤了。这本是我愿意一辈子呵护携手共度的女子啊,现在一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走到了江边,嘉陵江的水打着旋流走。我不知道我上一次看到的那个浪花是哪滴水激起的,那浪花好似从来没有消逝,尽管我知道桥下的水是不会停歇的。我们永远无法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或许就是我此刻的感受。但是,我们仍然想抓住一些永恒,使得那些东西永远属于我们。我看着远去的江水出了神,也不知道站在这里多久了。

突然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在我身边响起:”江里面有你想念的人吗?“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她看着我,嘴角含笑,眼神里满是欢愉。一头短发,和干练简洁的穿着,这绝对是一个自信大方且从容的女子。我看了她半晌,才意识到刚才的声音出自她之口。我才缓缓地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是啊,不过已经溜走了。“她嫣然一笑,头往后仰靠在了椅背上。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头看向我。身子向右边挪了一下,左手在椅子上拍了拍,示意我坐过去。我踟蹰着,不知所措,但在她友好的眼神催促下。我走了过去,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那张精致美丽的脸庞白得有些过分,柔情似水的双眼一直看着我 。她的微笑似乎送来了清风,让这个炎热的夜晚凉爽了不少。她看着我说道:”失恋是人生成长的必要过程,时间过了就好了。“我讶异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说完这句话我才发现自己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这是一个外地女子,一个优雅的深夜不归的外地女子。她摇了摇头,嘴角仍然笑着:”你的状态明眼人一看就瞧出来了,不需要说的。“我也苦笑了一声。

我眼睛怔怔地望着面前马路上来往的车,它们快速的爬上另一头的陡坡,随后消失在坡上,再也望不见骑车尾灯的光晕。这个三十岁的女人看着我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疑惑不解:”你在笑什么?“

”我在羡慕你们,你们还年轻。高兴了就笑,伤心了就哭。多么美好啊,快要毕业的大学生,都是简单直接的感情。“她看着我说。还没等我想好措辞来回应她,她却又接着说了起来,像是拧开了的龙头覆水难收:”你知道吗?我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来一次重庆。“

我依然没有搭话,我知道有些人有些话平时不会讲出来。只有面对一个陌生人的时候,才愿意说。那个人就像一阵风,会把她的话带走。所以不置评论是最好的听者,我知道这一刻她一定有许多话想说。我只要静静地听着就好了。

“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人长得还不赖,唱歌也还行。我们学校的十佳歌手获得了第二名,追我的男孩子很多。但是我一个也不喜欢,有时候觉得无聊了,想找一个将就一下吧,可还是不行。大三的时候学驾照,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天。南昌的天气和重庆不相上下,虽然前面已经见识了两个地狱般的夏季。但,依然还是热得受不了,更别说在这样的天气练车。科目三还是在路上,车里闷得想自杀,车外晒得要脱皮。”

“和我们一同练车的有一个男孩子。他是隔壁学校的,长得并不是很帅,但很干净。瘦弱的身子,小小的眼睛。眼睛里满是善意,每天都把笑容挂在嘴上。他跟每个人关系都好,都有话聊。他懂得可真多,但却一点也不骄傲。你知道吗?他就是那种和他一直聊天都不会感觉累的人,他很会为别人着想。他是那个炎热夏季里一张鲜嫩的葡萄叶,我就想在他的叶子底下乘凉。”

听到这,这和我所有听到的故事一样。美好的开始,纯净的人,奇妙的爱情之花开始萌芽。我说道:“于是你爱上他了。”她听后礼貌的微笑了一下,双颊泛红,一如年轻时陷入初念的模样。

她毫不隐晦地说:“是的,我爱上了他。在一条满是阳光的马路上,爱上了一个如此阳光的男孩。他像要与太阳争辉一样耀眼,因为他有梦想。他悄悄地告诉了我他的梦想,他会用一辈子去追求的东西。他热爱生活,热爱一切他遇到的人。说实话,我很感谢能遇到他,老天爷真的待我不薄。”

她停顿了一下,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一支烟。她既没有问我要不要,也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手里:“可是后来,就在我们考试的那一天,我的手机掉了。同时也失去了他的联系,什么也没有了。本想着这样过了就过了吧,这只是一个美好的相遇罢了。可后来总是放不下他,我想这就是爱吧。于是托朋友在他们学校打听,可终究杳无音信。我去他们学校食堂,吃我们一起吃过的咖喱鸡块盖饭,总希望能在对面的桌子上遇见他。他还是微笑着,保持着他温暖的姿态,友好的看着每一个人。可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寻不见,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根本就没有努力找。”

她的故事似乎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于是问道:“后来呢?”这回她没有看我,而是盯着眼前那稀少的过往车辆:“后来,后来我就毕业了。我从来没想过留在大城市,所以回到了我老家。福建东北沿海的一个小县城,尽管不怎么发达,但是日子过得很自在。我找了一份在银行的工作,工资不高,工作不是很繁重,活还算多姿多彩。每当夜深的时候,我却还是会想起那个男孩的笑脸。他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于是,那年夏天,我来了重庆。因为我知道他是重庆人,我想他应该回到了这里。刚好有几个朋友也在这边,就当是来旅游一趟。当我走在那些坡坡砍砍的石阶上的时候,总希望能抬头就看到他的笑脸。可那张脸却从来也没出现过。”

“我后来认识了我丈夫,结了婚,前年生了小孩。可是我每年都坚持来重庆,这样一坚持就是九年。”

我不解的问:“你都结婚了,为什么还是每年都来?”她笑着说:“你现在的年纪就想着,如果喜欢就一定要在一起。可我现在却知道,喜欢不一定要在一起,他应该有他的生活。我在心里永远给他留了一个位置,我不会去把它填上,缺憾有时候也是一种美。他所留给我的,是我这辈子都该铭记的美好,那份美好让我期待。期待,是我来重庆的动力。也是我在工作中生活上累了的时候,寻求宁静的一种寄托。”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又不想明白。也许,这就是年轻。因为年轻,所以敢大胆的摈弃别人善意的教诲。因为年轻,所以我们会痛,会想得简单。

她接着说道:“可是,以后我再也不会来重庆了,今晚是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你终于还是遇到他了?”我问。她看着我点点头,脸上的神情不知道是幸福还是哀伤。她说:“是的,我终于还是遇到他了。就在一个多月前。可是我几乎没有认出来,还是他先叫了我的名字。他骨瘦如柴的胸膛起伏不定,我能看清楚他胸前的每一根骨头。他激动不已,想不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我。那张已经干瘪得凹陷的脸上,扬起了他标志性的微笑。这仿佛用了他全身的力量。隆起的颧骨瞬间焕发了光彩。我站在原地,不知所错。我怎么也想不到眼前坐着轮椅,薄如纸张的病人竟是我在大学里遇到的那个葡萄枝嫩叶般的少年。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说完,我却哭了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而哭。这个故事里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没有难舍难分的离别。既平淡,也简单。可是这样的故事,在这个都市里天天都有,这一刻我感动了。

“原来,他读完大学准备去北京发展的。可是他却得了一种病,肠子坏了,吃什么东西都吸收不了,况且也吃不下。人越来越瘦,直到变成一具行走的骸骨。他依旧热爱自己的梦想,热爱生活。他成了一名老师,面对学生们惊疑的眼神,他总是以幽默的方式化解掉。他坚持每天都写一首诗。尽管无人问津,但他还是坚持着。歌颂他热爱的人,以及他热爱的事。他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所以也没有娶妻生子,只能和母亲相依为命。跑了全国所有的大医院,却得到患了肠癌的噩耗。但他依然笑着对他母亲说没事,他准备好接受自己的命运了。”

“两个月前他辞去了工作,到处帮他母亲张罗着相亲,希望在他走后母亲能有个依靠。直到最后他坐在了轮椅上,躺进了病床里,他都还在为母亲张罗着接下来的生活。今天,他终于走了,结束了他短暂又平凡的一生。头发稀疏,四肢如柴,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见我走进去看他,他说了一句,我现在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鸟。是的他那瘦极了的身子真像一只刚出身的小鸟,羽毛稀疏,皮肤透红耷拉着褶皱。可他又笑着对我说,没关系等我满月之后就能在天上翱翔了。那凝滞在嘴角的微笑,现在还在我眼前。”

她哽咽了,但是依旧没有落泪:“没有离别的话语,没有安慰和祝福。他没有说喜欢我,我也没说曾经深爱过他。就这样,平静地看着彼此。直到心跳显示仪上出现一条直线,我才知道他走了。”

他走了,多么简单的描述啊。可却又是多么沉重的字眼,我这一生恐怕都难以承受。她说完,就再也没说话了。我们只是坐着,似乎听得到彼此的呼吸。最后,她终于起身,离开了椅子,走进了深夜里。没有感谢,也没有再见。有些人,这辈子都注定不会再见。所以不必知道他们的姓名,也不必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我能想象,她此刻应该走在每一条她曾走过的阶梯上,在那些他寻觅不见阳光少年的犄角里。我把她的故事带走了,带进了风里,多年之后我而立之时再翻出来审视,应该会让我感动得一塌糊涂。今晚,我们只沉浸在各自的悲伤里。

三、断臂的妇女

路灯悄悄地熄了,似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阳光争个高低的。于是在东方即白未白的时候悄悄溜走了,这胆小的家伙,我不愿多费唇舌屈辱骂它。因为我知道,其实我也一样。对于已知的结局和太强大的对手都不敢正面相抗,胆小如鼠。这好像是我们的共同点,好像也是我们唯一的遗憾。我于是倒了一点啤酒在路灯杆子上,说了句:”我敬你,胆小鬼。“

大街上,除了渐渐多起来的车辆,还有忙碌的人。忙碌的人都是最底层的人,都是热爱劳动的人。因为他们知道,不劳动是填不饱肚子的。似乎我们一切的活动都是基于填饱肚子之上的闲暇活动,包括情感。但我不明白的是,那些能花少许的金钱却做着公主梦的人是怎样一种生活状态。她就是那样的人,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想与细小琐碎挂钩,不要柴米油盐,不要水电煤气。一切都是那么美丽。这种虚无的,飘在偶像剧里的日子,怎叫人感到真实呢?我反正是无法体会,也许是我不够浪漫吧。

一个缺了一只胳膊的妇女,正在努力的把一辆像座小山一样的手推车推上山坡,山坡的那头是我们学校的大门口。她使出了毕生的力气,竟然连脚下的拖鞋都挣脱了。她光着脚丫子向前推了几步才感觉到不对劲,于是她大笑了起来,扭过头对着自己的右边笑了。同时一串翠鸟般的笑声响了起来,就像刚起床觅食的黄莺。我看到了那个圆圆的小脑袋,扎起来的小马尾在后脑勺不停地晃悠。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笑得打了个弯,像远处山上还没有下去的月亮。

那一双小小的胳膊学母亲一样用力地抓着手推车的把手,后脚跟用力的顶着地面。牙齿狠狠地咬着,但由于母亲的笑,她也裂开了嘴。笑得很灿烂,仿佛就连这笨重的推车也很可爱一般。

缺了胳膊的母亲,从脚边刨来半截砖头塞在了轮子下面。她嘱咐着女儿,一定要顶住了,那小女孩乖巧的点点头。母亲飞快的跑回去,穿上那只掉在身后的鞋,又飞快的跑回去顶住那快要后退的推车。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小女孩的小胳膊始终没有离开把手,那认真的模样让人肃然起敬。像个小大人一样守护着她母亲赖以生存的早餐车。苦难的生活,已经教会了她太多东西。她看到母亲迅捷的身影回到推车旁,瞬间又笑了起来。母亲也爽朗地笑了起来,仿佛整个清晨的空气都变得欢快了。就连那刚刚爬出来的太阳都生出了一副笑脸,我仿佛也被感染了。感觉我的悲伤是那么的渺小和无病呻吟,这生活里有太多的东西了。爱情不过是这无限日子里的一束花而已,有它芬芳绚烂,没有它阳光依旧温暖。

在上坡的时候,那个妇女仿佛把整个身体都贴在了车上。那呼啸而过的车辆与小女孩擦肩而过,妇女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差事。便说道:”你放手嘛,到我勒边来,老妈推就行了。“小女孩却没有放手,只是看着她母亲,那断了臂的肩膀承载了更多的重量。也许她知道自己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或者她以为自己应该有更强大的力量。所以她没有放手,仍然用力地向上推。头埋到了双臂之下,还没有推车高的小人儿却使出了一股子不服输的劲。母亲没再说什么,努力向上一步一步的走。

我走过去,站在了小女孩的右边。说实话,那个满满当当的推车还真不轻。我一个人想要推上这样的陡坡都是件吃力的事,小女孩和妇女都抬起了头。那断臂地妇女摇着头说:”用不着,用不着,我推得动。“那小女孩也学着母亲的模样,重复了一遍。我看着他那有点脏的圆脸蛋,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我把她往中间挤了挤说:”小心点,这些开车的不长眼睛。“

那妇女,把头往肩上的毛巾上蹭了蹭,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她裂开嘴也不再说什么,不善言辞的她诚恳的说了句:”啊就谢谢你了,小伙子。“说完爽朗的笑了起来,我这张紧绷了许久的脸这一刻也绽开了。我才多久没有笑,竟然都差点忘了。看来连微笑都是需要保持的东西,隔久了,也是会忘的。所以,这一生里有什么是彻底不会忘的呢?

那些我们用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啊,事啊,说不定一个转身就忘了。忘不掉的就好好的珍藏起来吧,过不了多久,我们都会笑着说出来。那些流过的泪早晚会洗掉岁月的悲伤,总之是不会成河的,就算成河了总可以游个泳再起来。出水的那一刻,总该尝过了所有的苦涩。抬头望见的天空依旧是湛蓝的,云依旧是白的,微风依旧是凉爽的。

我看着这两母女,再看看远处初升太阳。它没有变得温柔,没有长出笑脸,依旧那么毒辣。照在身上,依旧是受不了的闷热,重庆的天气向来没有低过头。可是这片土地上的崽儿呀,也从来没有向他低过头。你热任你热,我照样坐在江边吃火锅,哪怕是满头大汗起码手里还有一把蒲扇。这烈日底下世世代代的巴渝人啊,何时低下了坚强的头颅。这就是生活,不断地被打击,又不断地爬起。即使在恶劣的坏境,我们依然要昂起满是灰尘的脸任风吹任雨打。了不起,我再来顿火锅洗洗风尘。

哭无所谓,伤心也无所谓。怕的是哭不出来,没有心才哭不出来。这起码证明我还是一个有心的人,一个有心的人自然会哭会痛。但至少快乐的时候会笑,愤怒的时候会咆哮。至少我在生活里会收获感动,人生路上不就是在爬坡又下坡吗?山上的人想下山,山下的人想上山,于是乎走走停停。有缘分的,无缘分的,有缘无份的都说不清楚。管他呢,本来生活就是用来体验的,至少我体验过了,也算不枉此生了呀。

我们在学校大门口停了下来,断臂的妇女开始准备架起锅灶。沸腾的高汤,用筒子骨熬了一夜的汤在这个清晨显得特别的香浓。老板娘擦着额头的汗水,朴素的微笑,既简单又笨拙。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唯有那对谁也不失礼貌的笑。

我受不了别人的好话,即便是感谢的话语。于是赶紧朝校园走去,好希望自己在朝阳里留下一个背影。我从小到大都喜欢将自己隐藏在阳光里,那样别人就走不进我的心。可我试着走出阴影的时候,别人却不稀罕和我共浴阳光了,他们举起了遮阳伞独自离开。剩我一人怔在原地,于是我又打算回到我的阴影底下,那里才是我的归属地。

断臂妇女突然说道:“是不是要毕业了有些舍不得?”我苦笑着说:“是啊,有些舍不得呢。”她也笑了笑:“看来以后是吃不到这碗粉了。”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打破美好的人,其实我这是第一次吃她家的早餐,可我却只能说一句:“是啊,以后很难吃到了。”她却没再说话了。我端着粉大踏步地走进了学校,我受不了别人的好话,更受不了别人的好心。我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一个容易感动的人最容易的事是自己感动自己。

四、尾声

我站在号称亚洲最长的电梯上,望不到尽头,仿佛深渊一般。我差点就一头扎紧了黑暗,还好我没有恐高症,以至于我不会膝脚酸软。人们对于未知的深处都有野兽般的渴望,渴望去了解未知,有些人则恰好相反。我生在这个城市,也长在这个城市,连大学都是在这个城市里读的。这里太安逸了,什么都是我想要的,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好像我天生就该喜欢这一切一样。又或者,我只是习惯了而已,习惯是件好事也是件极坏的事。只要习惯了,你会忘记你真正喜欢的东西,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所以我要跟我的习惯说一句撒哟娜拉,去寻找我内心深处的渴望。也许从另一面来解释,我只是想逃避,逃避受伤的心情。但这有何不可呢?逃避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愈合的治疗方式。

第一件事,我想去看看大海。每一个在山那头的孩子,从小的愿望都是到山的那一边看看。他们说山的那边还是山,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山的那头还有沙漠和大海。这似乎是大人们善意的谎言,他们怕自己的孩子在爬山涉水之后得到的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多,亦或者得到的还不如失去的,同时还离自己远去了。但这对孩子们不公平,他们身上长着腿,那他们就有权利到处走走。去看看自己想看的风景,去见想见的人。

我选择了时间最长的一趟车——K335。我喜欢慢一点,慢一点沿途的风景才会看得更仔细。我认为目的地并不是此行的目的,我此行的目的在路上,也说不定可能在半途就下车了呢。路上看到的,听到的,我希望和以往不同。不同是我甩掉习惯的第一剂药,我希望这颗安慰剂多少能给我些安慰。

我站在人群里,拥挤让温度飙升,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是我对这个城市最后的印象,我走进车厢的那一刻终于缓和了下来。可能是因为那开着的空调,也有可能是那些空出来的座位。这辆车由于要长途跋涉的缘故,真正去往目的地的人并不多,多半是在中途下车的人。可能是湖南,也可能是江西,但我是要一直到这铁路的尽头。从某种意义来说,那里确实是尽头了,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海洋了。

由于车上的空位很多,我选择了一个没有人的四人空座躲了起来。我靠在窗边打量着这个城市,窗外那些我去过没去过的街道,还有嘉陵江浑浊的江水,江边上手腕一样粗的大铁索。这些在我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变了模样,也许从来都不会变,只是离人多愁善感罢了。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你好,请问这里有人吗?“一个女孩指着我对面那个靠窗的位子问我。我礼貌地回答道:”没有,这些位子都没有人,你随便坐吧。“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右手支颐着脑袋,嘴角带着笑,双眼打量着我。我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开心,也不知道何故这般望着我。我尽量不去管她,偏着脑袋望着窗外,但久了脖子会很酸。我不得不看向她以缓解脖子的酸楚,他见我转过头了便又笑了起来。我很好奇,但我却不关心,我不想知道她为什么笑,为什么事感到开心。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因为当你真正的了解了一个人之后,你就离不开她了。你的生活,你的习惯或多或少都有她的影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别走进她的世界。

没想到她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说得还挺多:”来重庆这么几年了,这还是头一次遇到有这么多空座。想坐哪里就坐哪里,这种优待堪比国家领导啊。只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坐了,以后恐怕难有机会了呢。突然想到不用买回程的车票,总感觉还是有点难过。不过还好,走的时候竟然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每次回去都是满满的一车人,起码过了赣州人才少,每次想坐窗子边都买不到票。实在是意料之外,可能这是这辆火车给我最后的温柔吧。“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坐动车呢?“她看着我变得严肃了一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喜欢慢一点,在时间流逝的间隙,我可以好好感受一下旅程的长短。只有慢一点,我才能感知到时间。太快了,我会迷茫,我会不知所措。怎么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身处千里之外了?那种感觉你明白吗,特别让人感到不安。“她询问着我,极力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安。

”我明白。“

她看着我,没有接下去。只是安静地望向窗外,嘴角上扬。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开口问我:”你要去哪?“

”厦门。“我回道。她突然眼睛亮了起来,盯着我难以置信地问:”你不是重庆本地的吗?去干嘛?毕业旅行吗?“一连串的问题把我弄晕了,我有些差异,我打断了她的话头:”不好意思,我们认识吗?“

瞬间感觉整个车厢都安静了下来,她变得有些不自在:”你是经管1班的嘛,我是2班的。我们不是坐在一起上过大课吗?“然后她又尴尬地笑了笑:”也许,你不记得了。“

我确实记不得了,我连自己班上的女生都认不完全,更不要说其他班上的女生了。我这个上课从来只坐后三排的人,是没有什么交际能力的。更别说和其他班的女生搭讪。我想就算有过一面之缘,恐怕也就是借借橡皮或是铅笔之类的吧。也就是一句谢谢,一声同学的谈话。其他的就别无他话了,我向来只管坐在那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情。

我报以一个歉疚的笑:”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礼貌起见,我多少要表现出一些愧疚,毕竟人家把你认出来了。仿佛你不记得人家,就是有着一种莫大的罪名似得。她也笑了笑,没再兴师问罪:”你去厦门干嘛?“旧问重提,我立马回道:”哦,去工作。“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答案,于是乎将信将疑地接着问:”去厦门工作吗?怎么跑那么远?“我回答道:”是的,去厦门工作。从小长在山里,想去海边看一看。“

她笑了,笑得很甜:”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从小就在海边长大,所以一心想进山里看看。“

”然后呢?发现还是海边好,所以想回去了。“我说。

她低着头,轻缓地摇着:”也不是,其实无论是山里还是海边,都一样。主要看和什么人在一起,过什么样的生活。“”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生活,和你想要一起生活的人?“我问道。

她点了点头:”算是吧,起码在那里有一直爱我的家人。“

我苦笑了起来,这个和我拥有同样目的地的姑娘竟和我截然相反。我无奈地咬着下嘴唇,尽量提醒自己说话的时候声音不要颤抖:”可是这里有我喜欢的人,也有我认为舒适的生活,可我却特别想逃离这一切。“这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没有说假话的习惯,因为当我觉得没必要说真话的时候我会选择直接不说。都不值得你坦诚以待,还有必要说话吗?我这一刻尽量不去想身后的城市和身后的人,这只会让我徒具伤悲。我眼睛始终盯着那蜿蜒的铁轨,看他们在山路里后退。

她突然说道:”也许,那些根本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或者你认为根本不值得,所以你才想要去追寻一个不确定的终点。那个不确定的未来里你所期待的,可能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我不知道她说得对不对,我的心像是关了大门的屋子。关于屋外的所有美好,阳光、鲜花、雨露都无法闯入心扉。我看着她,其实心里却在想着另外的人。我发誓,那一定是我想要的人和生活。可是他们先把我拒之门外了,我再不走就显得太不知趣。于是,我只能选择走开。

走开,这也许对谁都好,也是我唯一想到的办法了。她坐在我对面,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说对不对,反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选好了,不后悔就行。“

火车一点过钟出发,行驶到现在才感觉的一丝凉意。似乎已经逃出了那个大熔炉,阴郁郁的天终于开始放晴了。一缕阳光照进窗子,下午三点的阳光已经西移,并没有那么刺眼。阳光适宜的撒在我对面的那个女孩脸上,恰当的衬托出女孩的美丽。

我不敢多瞧,我怕自己会被那干净的面庞所吸引。任由火车不停地呼啸着,前进,驶向我的未来。

隔了许久,我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我的嘴自动启开,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她看着我,又笑了。在这美丽的夕阳下,很合时宜的笑了。

2017.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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