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什么时候才长大

(一)每人每世

插钥匙,开门,进屋。脱下高跟鞋,隔着袜子踩在地毯上,换上拖鞋,又把高跟鞋摆上鞋架,旁边是一双棕色的,半旧的男式皮鞋。

把门轻轻关上,咔哒一声,弹簧锁紧的声音。高爱芝心里也跟着咔哒。二十年来,她每日重复着同样的过程,和这房子一样,连贯着二十年的婚姻。也和这鞋一样,走了许多路,终于不再年轻了。

这房门小小的一处,断绝外面的窥视,进入小世界。这一家三口便再不出奇了。丈夫陆航是安稳的国企员工,年轻时犯过一些小错,升迁颇为艰难,但至少拿着一份稳定工资。孩子陆子韬说不上品学兼优,但是跟得上进度,偶尔拿到一张进步奖,全家人也要一起欢欣的。高爱芝生完孩子后也找了销售的工作,是销售彩电的,如果业绩好的话有提成,有时拿的钱比丈夫还要多。

和中国大多数家庭一样,总体很完美,细节略有瑕疵。像是家里有精神病的姐姐,做生意失败亏欠了好几十万外债等等,每个家庭都会有说不出口的烦心事。如果别人知道,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因此只能背负着这些前行。有的是已经过去,有的还持续影响着,有的还尚未发生。

“回来了啊。”老派头的丈夫在沙发上玩着手机。说是玩,其实说是戳更确切。常常把手机拿得稍远一些,要仔细辨认过上面写的什么字才艰难而使劲的戳下去,指甲触碰到屏幕咔咔的声音。粗大的手指跟不上屏幕的操作区域,经常点进不知道哪里的页面去了,又开始艰难地辨认屏幕上所有字的过程。

一踏进四十后,身边红红绿绿的小青年手里开始摆弄手机物件,整天整夜的沉迷。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指望!他一开始是抱着这种想法的。当报纸翻开,一个个带有互联网的词像生了脚,爬起了格子,从第四页的右下角爬到第二页中间,然后又爬到首版首页。字体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粗,位置也越来越重要。他放下报纸,觉得自己是被时代抛弃的人。

翻过的旧新闻,不知道呆在哪个角落才好。

“今天店里生意不好,富丽家园的摆点也没什么人,又站一天。”

高爱芝趿着鞋子过来,脚步拖拉着,即使在脚抬起的最高处鞋底依然蹭着地面。

陆航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妻子做点什么,时间总是在这个节点停滞,好留下犹豫的余地。但是,很尴尬,好像什么也不应该做。老夫老妻了,即使是年轻的时候他也很少体贴过。再说,丈夫要为妻子做些什么呢,这有些于理不合。他的父亲,机关单位退休每月有退休金的老干部,这么多年都是等着老妈打洗脚水的。

于是他就这么继续坐着了。

高爱芝的眼睛向下扫了一下,好不透露出那种“我就知道”的表情。她也没有期待。


(二)距离与安稳

高爱芝是TCL的销售员工,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呆了六年了,前面十几年在长虹也是当门店销售。兜兜转转,转着圈子。除了这个以外,还能干嘛——到了一定年龄的人就不愿意想这个问题了。大学毕业被专业限制的人,学了手艺被手艺束缚的人,有了工作经历被行业限制的人,都与此类似。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内有什么猫腻、隐藏空间,行内人最是清楚,只有外行人会当一个秘密。可如果每天的工夫都消磨于此,就没有什么乐趣和新鲜可言。人也是一样,需要微妙的一些空间感,才能保持鲜活的关系。

高爱芝和罗勇,将近二十年的地下情人。

说是地下,其实也不准确。店里几乎所有的老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这消息老套陈旧,让人懒得再去议论。二十年的秘密关系,在那之前却是公开的。一对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在一起的小情侣,各自有了婚姻。再次见面,又有了各自想念的理由,自然而然地又走到了一起。比起各自的家庭,反而更像一对夫妻。

每周三每周四,罗勇会来和高爱芝一起吃午饭。若是下雨,还会接她下班。每次把她送到她家小区门口,但不会上电梯,掉头就走。规规矩矩,从不僭越。

高爱芝想,这样也好。当初没有嫁给他,也许是一件好事。朝朝暮暮的相处,情谊都被消磨在柴米油盐当中了。罗勇的妻子她知道,见过一次。是个有点粗壮的女人,长发绑成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砍价的时候声音很高。不知道他们相处的时候是一番什么情景。高爱芝心里有些发酸。

当她一回家,面对丈夫在茶几上翘起的腿、找不到烟灰缸到处乱撒的烟灰、被扔在一团几天不洗的臭袜子和内裤、永远褶皱的外套……她就对家庭生活充满绝望。人没有办法活得像圣人一样,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是演员。她庆幸结婚前与陆航只是陌生人,这样她冲他发脾气的时候不会有撕裂过往的担忧。如果是很心爱的人,有冲突不得不生气的时候,内心也会痛苦难当吧。

当她听从命运的摆布,生下第一个孩子,就对这孩子的人生隐隐担忧。她只是想完成一个任务,免得人家问“你们怎么还不要孩子”。听人说父母对孩子的影响极大,父母是什么样,孩子就会是什么样。可不要也长成父母这样的人啊!就在这样一边想着怎么办的时候一边将孩子给拉扯起来。断了奶,喂上饭,买了新衣服,送上学去。就是这样。


(三)一个寒战

“妈妈。”飞扑过来的孩子很是亲她,手黏在她脖子上。更准确来说,小孩子对于人的善意总是分外敏感。他们本来就是依靠这活着的。陆子韬到了小升初的时候,过于丰盛的童年倒使他不像一个小学生了。

“我要买跳跳马,爸爸不给我买。”一边示威性地冲着沙发上的老爹扮鬼脸。

“好,妈妈给买。作业写完了吗?”

“早就写好了,爸爸还不准我看电视!明明他自己在玩手机。”

“不是玩手机。臭小子!”陆航放下手机,他觉得儿子在诋毁他。“子韬你进房间去,爸爸有话跟妈妈说。”

“就不!”

“有话就说吧,孩子这么大了,半个大人。”高爱芝揉了揉孩子脑袋,陆子韬很享受被称作“大人”的感觉。

妻子和孩子站在门边,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沙发上。棕色的沙发像一块礁石。他只好放下手机,走到一旁的餐桌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开始喝。声音从水杯里瓮瓮地发出来。

“小凯要拿2万块钱。”

“你借啦?”

陆航不说话。水都喝完了,杯子都没有从他脸上放下。

“那还跟我说什么,你都决定好了。”高爱芝竭力表现出一种并不在意的情绪,但是那个装做喝水的人实在是让人气闷。明知是个水坑,非得一趟趟往里趟么?上次那个小凯就已经借过1万块钱,到现在也没还。她对这种借钱不还的人信不过。

我就知道,这家里什么时候轮到我做主了?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不了几千块钱,你倒是大方,跟钱不是自己的一样。子韬的补习不上了啊!保险不交了啊!明明上个星期就跟你说过,要用钱要用钱,我的话是耳旁风。你就没打算把这个家当家?日子别过了!上什么补习班,续什么保险,明天还过不过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嫁你这样的人,我猪油蒙了心我。你是雷锋,我不该拦着你助人,拦不住。求你别牵扯这一家子,我和子韬还要吃饭!”

“说话别这么难听。”陆航放下杯子,放在桌上婆娑着。“小凯说了,过两周就还。你别跟什么似的,谁还没有个难的时候。”

“过两周过两周,上次也是这么说的。现在都一个月了,那一万块钱怎么没见还?什么难事还能没个理由啊,你倒是说个子丑寅卯来,啊?什么天大的难事说也不让说,我怎么知道有什么难啊。怎么也不考虑考虑我们难?”

“妈——”陆子韬拉着妈妈的袖子小声的唤,母亲这么生气的样子,他有些怕。“别生气了,我们不理爸爸了。”

“赚得又少,三四年没涨工资,家里不交一分钱,全给你爸妈去孝顺。我死撑着,工作这么多年,没给自己添过一件首饰。怎么也不知道疼惜疼惜我?”

“就是,要不是妈妈,我们家能有今天?”陆子韬护着妈妈说。陆航感觉到刚刚喝的凉水凉气从肚脐眼窜上来,他打了一个寒战。


(四)身,而为人

陆航关上书房的门,坐在一旁的小床上,他觉得浑身沉重,站不起来。

今天孩子无心的话,无意中打破他和罗勇着意共同营造的微妙平衡。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只会花钱,把钱借出去,弄得一家子窘迫。而罗勇,甚至有余力接济情人。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不仅仅因为刚刚陆子韬的一句话,而是一直以来的,压在身上不知何故也不知所措的中年人的“本分”。

“怎么还没有你老婆赚得多啊?陆哥在家谁说了算哈?”

“陆哥,出去玩啊!怕什么呀!”

“你孩子读什么学校了,成绩怎么样?”

“老爷子过生日,想好送什么了吗?”

……

在家里,他向来没有什么话语权,孩子都能跟他顶嘴。再加上老爹一辈子机关单位干部,说话、做派都让他没有插嘴的余地。他在家里像被卡在夹缝中,是多余的人。本来没有妻子赚得多,这件事情已经很让他不舒服了。更严重些,可以说自卑。男人怎么能靠女人来养呢?如果单纯是妻子的能力比他强就罢了,他也曾开玩笑似的说过被富婆包养当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好了。但是高爱芝不是富婆,她的钱,甚至都不一定是因她个人努力工作而得来的。

还从何处来呢?他不愿意去想。

罗勇的事情,他也知道一点。

人最痒的地方是哪里?挠不到的地方才最痒。罗勇就是他挠不到的痒。看着皮肉完完整整,但或曾有一刻,痒而不得的心情欲让人把痒处给剁下来挠个痛快。

他没有见过罗勇的面,不知道是他刻意避免还是对方刻意避免的缘故,周围也没有哪个好事的把罗勇拉到他面前给他看。站高爱芝的角度,他觉得是自己理亏,像是第三者一样的存在。因此也从来不说什么。当结了多年婚的夫妻,躺在同一张床上,彼此并不渴望,也无亲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坦诚相待了。不仅仅是因为太过熟悉而厌倦,还有找不到亲近的理由。谁也不会再关心他们的床第,一个孩子足够给所有人交代。他们也不需要再增进彼此的感情,因为鸿沟从来没有被填满过。

他也有自己的初恋情人,但是过得太久,已经忘了模样。这么多年没有联系过,只是一份淡淡的青涩的美好的回忆而已。但高爱芝做到了——这么多年,持续地和某人保持来往。他痛恨的同时又忌妒。他也缺少陪伴,他也希望有人能体贴他,但是作为一个中年人,他的感受被忽视了。他不是那个正在长成的小家伙,从来只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去爱别人。

可没有体会过被爱的感觉,怎么能够知道爱一个人的正确方式?


(五)他的爱护

罗勇给她夹了一块排骨。

“你真缺钱用?我这儿可以拿点,不急用。”

高爱芝用筷子夹起排骨,却不放到嘴里。回答道:“也不是真缺这2万块钱,只是心里气不过。这么多年,始终过得跟外人似的,这么‘大公无私’。我已经没抱什么指望了。”

罗勇不说话了,双方都默契地不提解散家庭再续前缘之类的事情。这不是他和高爱芝两个人的事情,更关系着罗勇妻子,高爱芝丈夫,以及各自父母该如何自处的问题。

“最近业绩怎么样?快到年终了,库存应该有压力的。”

“今年业绩目标压在那儿,没得跑。十一后,就是销售发力期。大家都想买个家电欢欢喜喜过个年,主要就看买谁家的了。”

“要是跑到我们门店来,我就推给你。”罗勇笑笑。

吃完饭,罗勇很自然地拿起高爱芝的包提在自己手上。双方的门店挨得很近,门脸儿斜对着。商场的布置几乎是敞开的,销售淡季的时候,双方的销售人员也能彼此谈笑。相对来说,销售这个行业还是个苦累的活计,男人更打熬得住。因此罗勇已经是一区县代理了,不必每天都在门店盯着,但高爱芝在的地方,无疑是他的大本营。

罗勇的妻子也没有来过门店,这给他们留了喘息之地。所有的风言风语,在外面闹闹就被门挡住,不会烦到家里去。与陆航不一样的是,罗勇的妻子一点都不知情。从罗勇每天穿着来看,相宜的搭配,干净的鞋,妥贴的袖口和领子,可以猜测那一位在家定是好的贤内助。

悠扬的贝加尔湖乐声响起,是罗勇的手机响了。他把包换了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来看了一下。

滑动,接听。

“喂,什么事?”

看得出是很熟悉的人,不然不会用这种略带嫌弃的语气说话。

高爱芝猜测是他妻子。

“打车回来行不?一定要我去接?”罗勇斜着眼睛飞快地看了一下高爱芝,后者没有什么反应。

“好好,我去接。你出门口等着,到了我打你电话。要我说,你们公司太不好进车了,麻烦!”

“好了,挂了吧。”

还没有等罗勇把手机揣回去,高爱芝就接过他手中自己的包。说:“你忙去吧!”

一定是生气的,吃醋了。

高爱芝的小小心思,罗勇把握得很准。这种时刻一定不能否认或者辩解,人关心的是感受而不是事实。

“她那有点事,单位发了两箱橘子,一个人有点弄不过来。我去看看。你这么通晓事理……”

就不应该再生气了。

高爱之被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堵住出口,她把包一挥,包迟缓地打在罗勇腿上。在赶人。

“走吧,你!”


(六)还钱

陆航一家吃晚饭,谁也不开口说话。筷子不小心与菜碗的碰撞每一下都显得是罪过。陆子韬把碗里的绿菜夹在一边,觑着空子想把饭碗扔掉,看他的动画片。

"笃笃笃。"

敲门声响得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吵闹,又足以让人听到。礼貌且克制。

高爱芝看陆航,陆航也看着高爱芝。意识到都不是对方邀来的客人。只有陆子韬撇下饭碗兴冲冲跑去开门,他早就不耐烦吃碗里的蔬菜了。

“小凯叔叔!”伴随着开门声和陆子韬的欢叫声,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活络起来。陆航站起身,脸上泛起温和的笑,一身松快的走到门口,出去迎接客人。高爱芝放了饭碗,招呼一声“小凯来了呀——吃过没?没吃的话你高姐这还有菜。”一边跟着起身。屋内拖鞋哒哒的走动声,碗碟在桌上互相碰撞声,衣服摩擦的簌簌声,一时间奏起了一曲和谐的交响乐。幸福的家庭氛围油然而生,仿佛就是一直存在的。

客人左手提几样水果,右手一箱牛奶。东西没有找到地方放好,就被迎进门换拖鞋,像一只失去平衡的企鹅。一边还要忙着回答:“高姐,别忙别忙,吃过了来的。你们还吃饭呢,别耽误你吃饭。”

“哎,那喝个茶,你沙发上坐会儿。这么晚的,也不给你陆哥打个电话。”

陆航也接过对方送到手里的水果和牛奶,说道:“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你看这。等会儿别走,我给弟妹捎点虫草,你嫂子上次去西藏买了好些,还愁没人陪她一起吃呢。”

“不忙不忙,你看这一来又打扰你们,哎,欠考虑,来的不是点。”

宾主一番客套后,陆子韬早就麻溜地打开了电视机,这一番背景音乐调得刚刚好。瓷杯里刚刚泡好的绿茶,雾气氤氲。盘子里是客人刚刚带来的水果,还沾着莹润的水珠,分外诱人。陆航陪坐在客人的身侧,高爱芝坐在单人沙发。等着客人说明来意。

小凯看了一眼正在看动画片的陆子韬,小朋友目不转睛,对大人世界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这才从胸前的口袋摸出一沓钱来,约莫两三公分厚,新旧的票子用那种黄色透明的橡胶圈绑了两圈固定住。

“陆哥,不好意思,这些日子一直耽误了。谢谢!真的谢谢!也不能老麻烦你们,这两万块钱你先拿着,还有一万,过段时间。我这就快好了。”钱就塞到了陆航手里。

陆航说道:“真不用了?没事,你陆哥不急用。你要是有急事儿先用着,不着急还。”他下意识的看了高爱芝一眼,高爱芝也应道:“就是,你着什么急呀?”

“不了不了!”小凯推过陆航欲塞钱的手,“陆哥,高姐,你俩的大恩大德我记下了。再不还我真不是人了。这钱你们数数,点完我就回去了,我老婆在家等我呢。”

陆航作势欲怒,“这还要数?小凯你当你陆哥什么人了?”把钱塞在屁股底下,再也不看一眼。

小凯看了一眼电视上的挂钟,再一次说道:“是,陆哥我错了。今天来真不是为别的,就是亲自跟你和高姐说声谢谢。还害你和高姐忙乎半天,真不好意思。今儿我是真的走了,改天,改天您和高姐来我家,一定好好招待!”

客人已经明确的说要走,陆航也不好强留,跟着送到门口去。一边请留步“哎那个慢点,你高姐的虫草花还没拿呢——”

“不了,下次下次。陆哥回去吧!”


(七)五百块钱

陆航把门关上,一回头,老婆正在数他放在沙发上的一沓钱。

“你还真数啊?”他是真的有点生气了。小凯借钱的这些天,是高爱芝一直不给他好脸色看。现在人家来还钱了,他心里是有点小高兴的,哪成想,妻子还是这个样子。摆明了给他不高兴。

高爱芝把钱一丢,钱在沙发上略弹起了一下。“少了五张。”

怎么可能?!

陆航冲过去,捡起那一沓钱开始数。新的,旧的,光滑的,褶皱的。他数了七八张后意识到妻子正在看着自己。

两万块钱也不是一下能数完的。

“少了五张!只有九十五张,我刚数过了。”高爱芝重复道。小凯掏出钱来,她就有些疑惑。怎么不转账,现在网络这么方便,还需要拿着一叠钞票来还钱?又不是银行刚刚取出来那种全新的钱,用白条纸捆好,一眼看上去都不用数了。正是混了不少旧票子。是她没忍住开始数了这两万块钱,可是一开始就应该按照小凯说的,当面点清楚。可时那个死要面子的,根本没给这个机会。

“是刚刚我拿了。”

陆航放下钱,他根本不想数,也不想知道是谁说了假话。

“你拿干什么?”

“买烟啊!”

如此明显的假话,高爱芝被尬在那。

“睁眼说瞎话是吧,我是瞎吗?也是,我早就瞎了。你就不是想承认,你看错人了!如果真的不是少这五百块钱,他来的时候干嘛那么客气?又干嘛那么着急走?非要充大头。你去,现在打电话给他,把这事儿当面说清楚。不然今晚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别睡!”陆航猛地提高了声音。“打什么电话,像什么样子?难道人家会贪你这五百块钱吗?就是一时数岔了,打这个电话你能占多大便宜?发财啊?这电话我不会打!你也别打!”

陆子韬看着猛然急起来父母,这次是高爱芝说:“子韬你进屋去。”他一步一回头看看还在闪烁的电视荧屏,不甘心地关上房门。

电视机中的动画片人物对话还在进行,欢声笑语,显得格外刺耳。在此时的气氛中又显得格外古怪。

“老陆!陆航!这辈子你能叫较真一次吗?你就是没担当。别人家的老公,要不能挣钱,要不会体贴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没有本事的,在家两手一伸,在外面也硬气不起来。你这样的,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出息。你去打这个电话,把钱要回来,就这么难?如果我错了,我给他赔罪,行不行?”

“这个电话就不应该打。”为什么要这么咄咄逼人?女人为什么就这么不可理喻。才五百块钱,天要塌了吗,至于吗?“你别逼我,我不会打的。”

“是你逼我!”高爱芝发狠说着,冲向一旁的座机。才按了一个1,陆航就扑过来猛地把一推。放电话的置物架被推到了,电话被推下来摔出拨号键的零碎。高爱芝被推倒了,坐倒在那一堆零碎之上。

“你推我?你竟然对我动手?”


(八)孩子他爸

高爱芝跑了出来,然而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该回娘家吗,不行,这么晚回去要被人笑话的。找陆航父母告状?不,公公婆婆也不一定是明白人。她摸出手机,按下着最近的一个通话号码。

“罗勇,是我。你能出来接我一下吗?”

没过多长时间,罗勇便开着他的小车过来了,把高爱芝扶进车里。问她:“去哪?”

“我不知道……”

眼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罗勇载着她来到布丁酒店。两人相处这么多年,不是一个根据地都没有,但罗勇也没有金屋藏娇的本事,大部分时候就是来这喘口气。

“那个混蛋怎么欺负你了?”

高爱芝此刻略微平静了一些,看着窗户,把事情说了一遍。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哀莫大于心死。

她痛恨,痛恨自己怎么提不出离婚?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忍受这样的日子?她有工作,养得活自己。为何会抱有这样的幻想——也许下一次他就不会这样了呢?或许他争得一口气,成为一个能顶天立地的男人。是她想错了,她没有办法完完全全改变一个人,也影响不了他的决定,尤其是在她没有完全准备好掺合他陆航人生的时候。当初嫁给他的时候,听父母的话放任不管。既然没有希冀能带给自己幸福,抱着两不相干的态度结的婚,却又希望能获得美好的结果,无异于祈求天上掉馅饼。

“混蛋!”罗勇捏紧了拳头。高爱芝看了看他,又看看门,怕他冲出去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爱芝,离开他吧。这样你没有好日子过,我也不会安心。你退一步,陆子韬我养。你想想当年,他陆航是谁?你不认识他,你也不喜欢他,干嘛要勉强自己。离开他!”

尽管此时高爱芝还在陆航的怨气中,她哆嗦着,但是她内心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决地说:“不。”

“或许当年他什么都不是,但是现在,现在不一样,他是我孩子的爸!”

结婚之时,她对这个男人感到陌生。这个男人是什么人,他在这世上存在了25年,从来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然后在突然间,被宣布要和他过一生。这是怎样的不负责任啊。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称呼,总是喂,你,当不是说自己的时候就是指的陆航。该怎么称呼自己的配偶呢?亲爱的这类称呼太不日常,直呼其名又显得过于生分,况且,她也没有准备好把“我爱人”这种称谓介绍给别人。

而在孩子出生后,自然而然就有了一个归属,孩子他妈,孩子他爸。天生因为孩子而存在的这一类称呼,就是给配偶下的定义。或许他们素不相识,互不相爱,但只要有孩子在,他们互相离不开。


(九)骗子与可怜虫

“你爱人和我丈夫偷情!”

陆航脑中嗡地一声。

一直以来,他竭力说服自己,故意被忽视着事情,被人一个巴掌抽得生疼。

“你一定……你一定是弄错了。”

一个人要怎样的辩解,才能证明得清白。

“我知道你也不相信。你爱人叫高爱芝对吧?我爱人是罗勇。我现在,就在他们住酒店的外面。”

“不是,这怎么会。刚刚我爱人还给孩子辅导作业,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不可能……不会。”

巨大的混乱袭来,陆航的辩解看起来语无伦次。他曾经以为他知道的,他能承担和接受了的,此刻不堪一击。要有多大的心脏才能够为不贞的对象做辩解?难道要连她不贞理由也一起找好吗?是自己无能?是她红杏出墙?无论如何,此刻对他太过残忍。

“给孩子辅导作业又怎样?再柔情蜜意又怎样?都是假的。我告诉你,在他出门之前,他还在给我吹头发。结婚的时候他说我头发漂亮,要给我吹一辈子头发,可是现在,我知道他在干嘛吗?他在给别的女人吹头发。我现在想到这一点,我恨不得拿把剪刀把自己头发给剪了,恶心!”

“别,别冲动!大妹子,你告诉我怎么回事吗?你在哪?我去找你。求你了,别去。咱俩先见一面成吗?”

电话那头顿了半晌,而后是冷笑。

“我知道了。原本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个糊涂的不晓得什么事的。这个世界上有我一个可怜的糊涂虫已经够了,这才打电话。但是,原来你比我还可怜!你都知道的,呵呵!你想另外一个可怜虫也跟你一样?一样的忍气吞声,纳口不言?你们这些骗子,可怜虫,你们为什么还要活着,合着伙来骗我。”

电话挂断了,一丝一毫的余地都没有。

“真该死啊。”陆航叹息着。


(十)她带来的今天

陆子韬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妈妈出去了,他听到了声音。然后,爸爸接了个电话,再然后,屋里变得安静极了。

他看见爸爸坐在沙发上,紧紧握着手机。在他面前,是倒塌的置物架,破碎的电话机。陆子韬走到爸爸面前,发现他在看电话里崩出的两个数字键。

2,0。

电视机里的动画终于放完了,广告也尽是惹人厌烦。什么妻子在做饭,丈夫从后面抱过去的食用油广告,什么丈夫生病了,妻子递过热腾腾的汤药的感冒药……陆航心里抽动。结婚二十年,可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爸爸,你能不能不要打妈妈。”

陆航觉得很疲倦,说:“这不关的事!”

“我看见了。”陆子韬觉得自己此刻像一个大英雄,正在保卫妈妈,与恶势力做斗争。妈妈曾经说过,不要像爸爸一样,被欺负了也不作声。

陆航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力气说话。思绪却转得比他想的要快。这个活泼泼的孩子,大声地说着爸爸的孩子,有哪一点像他吗?

有什么东西涌上来,涨得他眼睛疼,头也疼,青筋绷着劲在头上一跳一跳。他扶住孩子的双肩,看着他,看孩子神色间的骄傲褪去,被恐吓取代。在他的手下瑟瑟发抖。

不,是他的手在抖。他无法相信!他把孩子揽进怀里,耳边响起陆子韬叫爸爸的声音,一声声的。和陆子韬刚刚学会走路时,奶声奶气叫的第一声爸爸重合。小小的手牵住他的手,摔跤的时候,为他揩去泪珠的时候,他是多么疼这个小家伙呀。到陆子韬第一次上学,在学前班哭了一整天,他去接他。看到爸爸的瞬间,陆子韬的眼睛那种光亮,他一辈子都记得。当时也是这样,扑进他的怀里,哭着喊:“爸爸,你怎么才来呀?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怎么会,怎么会不要他陆子韬,陆子韬是赐上天予他一块滚烫的心啊。

可是为什么,这个陆子韬如此陌生,这个陆子韬要挣开他的怀抱。他还是喊着爸爸,他会不会再喊别人爸爸?

陆子韬惊魂未定。陆航终于松开他,依然扶住他的肩,问他:“子韬,如果爸爸妈妈分开了,你要跟谁。”

“爸爸,你们为什么要分开?”陆子韬吞了口口水,可是他爸爸不肯给他答案。他困在即将给出的答案里出不来。

陆子韬终于哭了出来,“我不要你们分开,你们为什么要分开?爸爸,别打妈妈……呜呜,如果不是妈妈,我们家怎么会有今天……呜呜……我不要你们分开……”

噢,原来是这样吗。陆航缓缓松开了手。

如果不是她,这个家怎么会有今天。

她买的东西,她赚的钱,她带来的舒适的生活。如果不是她,这个家怎么会有今天。

她做的生意,她的关系,她的情夫关照下的收入。如果不是她,这个家怎么会有今天。


(十一)家属

嗡——嗡——手机在桌上震动着,来电显示是个熟悉的名字。

小凯。

接还是不接呢?会不会是陆航给他打过电话,兴许是找个台阶下。

“喂!”手机冰凉地贴着耳朵。

“高姐,陆哥出事了。”

高爱芝愣了一愣,随即一股气冲上脑门,“我是不会回去的,小凯你不要拿这种事情……”

“是真的。”小凯着急地打断她要说的话,“高姐,没骗你,你来医院看看吧,就县人民医院。刚刚交警用陆哥的手机给我打电话,说这手机的主人遇车祸送抢救了,最后一个通话记录是我的。我现在在医院呐。”

怎么……会这样?

房间里很安静,电话里的声音不需要转述,挨得近的情况下听得清清楚楚。

高爱芝看了一眼罗勇,准确来说,她并不是在看,焦点不知放在哪儿才是好。自己不应该出来的,陆航是出来找她才出事的吗?现在他怎么样了,受伤重不重?自责和悔恨一齐涌上来,眼泪开始成串地掉。

“走吧,我开车送你去。”罗勇看出来了,高爱芝全副心神在陆航那。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在这里。他一只手托住高爱芝,这个活着的人却没有勇气站稳。

半拉着把人塞进副驾驶座,罗勇给扣上安全带,又把车门带上。回到驾驶座,正准备关门的时候,感觉有些异样,他忽然往车后边看了一眼。

好像有什么人似的。

也许是错觉罢了。他飞快地把门关上,踩上油门疾驰而去。

车开着,道路通畅。一个又一个的路灯照过来,再被甩在后面,车里忽明忽暗。高爱芝啜泣着,抽着气,又压抑颤抖着吐出来。虽然这么说很不合适,然而罗阳却觉得像背景音乐,沉静的、让人不想说话的那种背景音乐。听的时候,人仿佛根本不在这里,声音很近,也很遥远。

整个路上,罗勇和高爱芝一句话都没有说。

县人民医院亮着红灯的广告字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高爱芝似乎已经恢复了行动。车还没有停稳,她就解开了安全带,使劲推搡了一下车门,罗勇见机赶紧给她打开门锁。她冲出去,副驾驶的车门也没有关。

罗勇没有急着下车。透过未关的车门,看那个奔跑的身影,他忽然有些倦意。

他颇为曲折才找到高爱芝,一个小伙子似乎解释完了,然而高爱芝过激的反应似他手足无措。红肿的眼睛还在一阵一阵地涌出泪水,哭声悲切,她无意识地拉住他的胳膊,却让他拖不开身。

罗勇跑过去扶住她,小伙子如蒙大赦。像遇到救兵一样把情况说了。“医生说情形不太好,脑子里血管一直出血。就算抢救回来,也可能是植物人,而且,还不知道……”顾及着高爱芝,最坏的情况他没敢往下说。

关键时刻,罗勇还清醒着,问他:“手术费交了吗?”

“还没,一直抢救,我身上没带太多钱,我已经打电话让我媳妇拿钱过来了。”

“知道了。”罗勇转而跟高爱芝说:“我现在身上也没多少钱,我先去交一部分,能算多少算多少。后面的治疗肯定是需要钱的,我这点钱不够。你回家找找看,把医保卡带过来,银行卡和存折都拿过来。有买过商保吗?仔细想想看。别哭,你现在不能慌,陆航命在你手上,能拿过来的都拿过来知道吗?”

高爱芝点点头,在如此艰难的时刻,总是罗勇帮她一把。陆航的命不在她手上,在罗勇身上。


(十二)情敌

陆航被推进病房。医生说危险期还没过,这晚上要密切注意病人的情况,一定得有人看着。

小凯去打电话去了,高爱芝回去拿钱还没有回来。病房内只有他一个人守着。

病房安静,陆航鼻子上的氧气罩一下模糊一下透明。头发早就被剃光了,脑袋上裹着厚厚的白绷带。那些象征生命的数据均匀的波动。

不怎么符合想象的第一次见面。

这么想其实很不合适,但是罗勇控制不住自己。就是这样吗?和高爱芝结婚二十年的,一直闭口不谈却又在不经意间听到他的事情的,高爱芝的丈夫。就是这个浑身插满线和管子的家伙吗?

有好几次,他看到陆航眼珠滚动,以为他就要醒来了。应该说些什么呢,假装不认识?还是做个尴尬的自我介绍——我就是罗勇——恐怕会刺激到吧他。幸而,只是罗勇的错觉而已,陆航始终没有醒过来的意向。

“他爱高爱芝吗?”罗勇心里冒出这样的念头。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呢。如高爱芝心酸的揣测罗勇和妻子的生活一样,罗勇也很好奇她和陆航之间的日常。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两个人尝到同样的味道。衣服放在同一个洗衣机里面洗,搅来搅去分不清谁是谁的。床单上也有着两个人的头发,长的是高爱芝的,短的是他的,被同一把刷子刷走。尤其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要一同去拜访着那些老一辈,和他们聊孩子,聊工作,聊收入。有那么多共同话题,怎么说也说不完。

哪里像他,他虽然和高爱芝一起吃饭,但是吃完饭各自回了自己的家。有时候他也觑着空给高爱芝送一些小心意,但是从来没见高爱芝戴出来过。万一别人问起来,高爱芝怎么解释呢。谁送的?什么关系?一直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有时候谈到家里某事,自然而然就住了嘴,说也了未必能解决的吧。哪怕再帮衬,又不能代替她去生活,那还说什么呢。总是在这种时刻,罗勇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了隔阂的存在。

接下来,陆航要是清醒过来,高爱芝肯定会要请假照顾他。就算偶尔与他见面了,心思也完全不在这边。送高爱芝过来的路上,他看到高爱芝为陆航心慌失措的时候,眼睛哭肿声音嘶哑的时候,奔跑着忘记关上车门的时候。

也许,是该了断时候了。他想。

他始终没有注意到,深夜没有回家的他,手机一直没有响过。


(十三)离书

果真如罗勇所想的那样,高爱芝回来后,已经请好了假,安排好陆子韬,一心一意地守在陆航身边。

就这样离开吧。

罗勇带上了门。

昨天晚上一直没有回家,说干什么了比较合适呢。这个借口可不好找,难道说见义勇为了?要不要把医院的照片给拍下来……突然从惊心动魄中恢复出来,还是逃不开生活琐事。

他回到家,钥匙开门,进屋。

他换好鞋了,他已经走到房子中间。

拿起水壶倒起水,空的。往主卧一走,他昨天换下来的衣服还在,没有扔进洗衣机。窗户也是关着,他记得每天早上妻子都会打开窗户透气的。

忽然感觉空荡荡的。

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少,但是少了簌簌的声响。那种只要一个人存在,就会不小心蹭到什么东西的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呼吸吹开的声音。

妻子是出门了吗?

往常不是这样的,妻子即使出门,家里也会被安排得妥妥帖帖的。暖壶里有烧好的热水,房子擦得干干净净,有时候还摆上鲜花。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会被挂出来,出门的时候鞋子也是干净的。

可是现在呢?

沉默的空气似乎要将他逼至窒息,汗一下涌了出来。他求救般地拨打着电话,一遍又一遍的被提示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他想打电话给她的朋友,可是他竟然一时间想不起的她近来相熟朋友是哪个。对了,还有岳父家里,是不是回娘家了?然而岳父电话里只是一个劲地夸他送的茶叶好,问他能不能再搞一些来。他只能胡乱应付,茶叶根本不是他送的,总是妻子代为张罗。看来岳父也不知道妻子的事情。

去到底哪儿了呀?

罗勇第一次这么慌乱,是什么事让她生气吗?他半夜不回家,喝醉了在外面疯闹,回到家乱脱衣裳,总是妻子在收拾。不洗脚就要去睡觉。嫌弃了好多次就是戒不掉的烟,烟灰到处撒……是哪一天,她受不了这样的桩桩件件,决心了要这样不告而别?

他想起去找结婚证,被压在箱底,用饼干盒子封住多年不曾开启。是不是还在?

他没用多大的力气就打开了,这盒子的锈结程度低于他想象。抑或是…近期被人打开过?他把盖子放到一旁,红本本还在,然而在红本本之上,却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行字。

“我与你结婚多年,而你此刻犹在梦中。”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罗勇如遭雷击,瘫坐在地板上。

他曾问自己,与妻子或与高爱芝,哪个是才他正常的生活?梦中活了一辈子,醒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从床那头滚到床这头,打一个领带的功夫就全都忘记。因为知道是梦,所以过得敷衍,心里也不会当成真。

结婚这么多年是梦吗?

他没有资格祈求她的原谅。她也不屑于再见他。他就这么呆坐着,一整个上午过去,又一整个下午过去。

贝加尔湖再一次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高爱芝。

“陆航去了。”高爱芝哑着嗓子说,使劲抽了一口气,似乎用尽力气稍微平复一些,才能让自己把下一句话说完。“下午出血的时候,医生没抢救过来。”

“嗯。”

除了这一个字以外,再无其他。

高爱芝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罗勇,帮帮我好吗?”

电话里长长的短短啜泣,然而眼前屋内依然空旷着。夕阳照进来,橘红的光拉长,再拉长。

“抱歉!”

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挂电话吧。”

高爱芝的哭泣再一次响起,陆航出事之时,她只觉得是天塌了。然而现在,连地也陷了下去。天地这么大,再也没有能让她抱着哭的地方。

她还记得她在冰冷的病房里,小凯对她说话,“陆哥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他说,跟他过日子,你受委屈了。他说他去找你,问我是怎样哄我媳妇的……”

你受委屈了,怎样才能让你不委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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