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一条河流蜿蜒流过她的小木屋,流水撞过卵石就像敲打过的节拍,她的心里高兴极了。
她笑了,阳光透过树林零零散散落在她身上,乌黑的秀发随山间的清风一飞一扬,她把双脚伸进水里,踢出了五彩水花。
她常常都在想,这是不是一个梦,梦醒了,这一切就都没了,碎了,日子还是以前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的身体依然忍不住的战栗,把身后的婆娑树影都抖乱了。
一
当一切还在的时候,她就整夜的整夜的做梦,梦到她的爸爸妈妈都死了,她就一个人来到了大山里,把树砍了下来,建了一座小木屋。
小木屋很小很小,小到只能容下她一个人,她睡在木头上坐在木头人躺在木头里,她的生活里只剩下大山里的树木。
可是有一天,突然从木屋外面爬来了很多很多的蛇,那蛇就要爬到她的身上了……
然后她就醒了过来。可是她除了害怕一点儿也不伤心,爸爸妈妈都死了,她甚至感到有些开心,她为此感到抱歉,从来没有对家里任何人讲过这个做了很久的梦。
爸爸妈妈是农民,自她出生起,她就生活在这个被农田作物包围着的两层楼房里。粗糙的红砖粗糙的堆砌在一起就成了房,她总觉得不如梦里的那个小小的小木屋漂亮。
农田之外是山,山的后面还是山,她曾经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去追那个就要消失的太阳,后来才发现,无论她怎么跑,都跑不过山。
还是她的爸爸妈妈召集了周围的邻居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她,那时候她正在为消失的太阳和降临的黑夜哭泣,周围的邻居都觉得这个女孩疯了,大晚上的跑到山上去哭了,将来总要作怪的。
妈妈却狠狠的甩了她一巴掌,"我还不如从来没有生下你,要来这样折磨我。"
爸爸什么也没有说,拉起她的手就把她拖了回来。
那时候,她才6岁。
二
6岁以前的她,沉默,荒唐,忧郁。
妈妈曾经就想掐死她一走了之,离开这个家庭,而爸爸呢,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的,默默地默默。可他们都共同的认为,她脑袋不太灵活。这是他们自结婚以来唯一观点相同的一次。
可是那个晚上以后,她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不再幻想,不再追逐太阳,也不再沉默。
因为她上学了。她还不知道忧郁是什么,只是感到突然抓住了生命中的一道光,她梦中的小木屋渐渐模糊,真实的世界在一点点向她展开。
她披荆斩棘,她勇往直前,终身一跃竟然成为了这个与世隔绝般的小山村里唯一一个上大学的孩子,她看到了大山之外的太阳,真的可以永不落下。
她上大学那天,爸爸妈妈一点儿也不开心,在暗淡的角落里数着一张张将要交到她手里的钞票,额头上的皱纹就像黄土高原上的沟壑,触目惊心。
邻居阿姨斜靠在木门上,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想不到这傻妞还有这福气,不知道是不是又是在做梦呢。"哼哧一声,转过头来就走了。
那座她曾经爬过的山突然走进了她的眼里,山下的河流碧绿无比,九月天里依然热辣如火的乡野清风摩挲香蕉树的叶子,就一瞬间,健硕无比的叶子蔫了。
她想过,她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去那个太阳永远不会落下的世界里,再建一座小木屋,就像小时候那样。
三
她18岁了,在没有人知道的日子里,她在这个把她带来这个世界的日子里,痛哭了一场。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宿舍顶楼有些许呼啸而过的晚风,带着城市独特的味道,快速,冷漠,寡淡。她常常想,伸开双手钻进风里,风会不会带着她飞翔。
她身边的人总是远远的躲着她,从小学刚踏进校门的那一刻起,大家就约定好了一样,永远不要接近她,就像一个厄运体,隔绝了世界。
小时候养成的只和路边的小野花小野草讲话的习惯陪伴她直今,只是每当她突如其来的情感爆发的时候蹲在校园小道里对着满坛鲜花絮絮叨叨的时候,她就像那束鲜花那样,也接受着旁边的絮絮叨叨。
都已经习惯了,习惯总是可怕的,她不再为此感到在意,只是有一天,她看见了另外一个人,也会和她们说话。
那是个男孩,颇为清秀的样子,坐在花坛前,认认真真的在说着话,还时不时回头看一下花,是否听懂了。
她发现,他每逢周五晚上她家教回来的时候,总会按时出现在这个花坛边。把她的好朋友都抢了。
她觉得生气,她就只知道生气了,生气完就跑到了另外一个校道上的花坛边,不知不觉地按照男孩的方式开始了和花的对话。
"喂,我抢了你的地方,你怎么先跑了。"
她抬起头来,脸颊突然火辣辣的,心脏似乎加快了跳动,不安的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起身就打算跑了。
男孩抓住了她的手。后来,她终于说服了自己答应和男孩在一起了。
四
男孩的爸爸是个商人,妈妈是个音乐老师,他出生在一个家庭氛围很好,物质条件也很充裕的环境里,他天生乐观幽默爱笑,一般的脸庞上因此也透露出几分别样的帅气。
她是很喜欢他的。
偶尔她觉得他就是那个太阳不会落下的世界,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觉得他是小时候那个无论怎么追逐依然会消失的太阳,她很害怕。
第一次,她来到他家,和她那个破旧的小楼房不一样,这里的布置虽然简单却很是舒适,她畏畏缩缩的总也害怕哪里做的不对,生怕打破了这个家庭的和谐,那种独特的城市气息快要让她窒息。
他说,他从来没去过农村,他很想去她家看看,想感受一下不一样的山野风光。他说得是多么的诚恳,不容人质疑。
于是她把他带回了家。
好奇的邻居们就像观摩一个新奇物种那样,把她家围得水泄不通,当年那个差点成为傻子的姑娘怎么就带回这么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了呢。
爸爸妈妈努力挤出从电视上学来的却完全不一样的普通话,来和男孩交流。男孩看着凌乱的,不堪的,肮脏的,暗淡的,乡村生活,强忍着不适,却始终不愿意在那个满是污垢的板凳上坐下来。
回到学校后,男孩就提了分手。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都不会长久的,她就知道他是小时候那个永远追不到的太阳。
但是这个消息传遍了那个小山村,在大山的包围下,一层层的回荡,重温,再造。
"那个女孩子都说是不正常的啊,正常的人怎么会大晚上跑山上去?"
"还以为读大学后变得聪明了呢,上次还带回来一个男孩子,怪聪明的,想不到啊,她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把她爸妈的脸都丢光了。"
"一个村里的姑娘,怎么就这么的放荡呢,勾引人家男孩,都带到家里来了,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
她爸妈无可奈何,就只能把气撒在她身上,一鞭落下,旧的伤痕洗去,新的永远如期而至。
爸爸妈妈在打她这件事上总是唯一的一致,她一想到这里就开始狂笑,看着扭动的鞭子,就像那个熟悉的梦里的青蛇,就要靠近她的身体了……
五
她关上了门,跑到了那座山上,却一滴泪都没有流下来。
爸爸妈妈永远的死去了,就像梦里那样。她的双手还有血迹,怎么也捂不热的鲜血在她面前喷涌出来,妈妈最终还是把刀刺进了爸爸的心脏,然后再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她们什么也没有留下,一个字都没有留下。
她眼前是大片大片荒废的田地,再也无人耕种,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峰像是跳动的脉搏敲打着她的心腔,终于,她的脸颊上,滑下了一滴泪水,瞬间跌落在地,粉身碎骨。
"好可怜的女孩啊。"游客们读完笼子里的女孩的概述,不禁感慨,"怎么就疯了呢?"
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感到如此害怕,隐约中知道自己做了很多年的梦,梦中的爸爸妈妈死了,所以她才住在了小木屋里。
她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水灵灵的眼眸里不染尘埃,倒影着这大山深处的景色,白净的肤色上有着一张如同婴儿般的脸庞,宁静,安祥。
她不知道世界为何物,却已经成为世界的一出好戏,连同她悲惨命运里的那些故事,被装在一个笼子里,和她的梦,她的理想一样,展示给世人看。
不知道多少人慕名而来,因为一个疯了的女孩在大山深处建了一座小到只能容下她的小木屋,泉水叮咚,就是那大山深处的人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