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打开手机,关于父亲节的各种祝福和文字,铺天盖地漫卷而来。
一篇篇饱醺真情的文字,一幅幅父女情深的画面,看得让人感动连连。关乎亲情的文字,总能轻易触动我们最为柔软的内心。
动容于别人的文字之余,是发自心底的羡慕。有父亲的感觉,真好!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可以肆无忌惮的享受父亲百般呵护和宠爱。
只可惜,情人间也是要看缘分的。
有些父女缘分深,情人关系可以延续几十年;而有些父女,则是情深缘浅,短时间的相伴之后,便是长久的离别。
很不幸的,我成为了后者。
父亲因病离世时,我还不到14岁,记得那年刚上初二没多久。
此后,在没有父亲的31个年头里,我对父亲的感情,也由最初的悲恸、刻骨的想念,逐渐的淡化,直至如今的习以为常。
关于父亲,已是极少去刻意缅怀和思念了。
偶尔一些场合,触景生情的惦起,心下已无更多波澜。
甚至于关于父亲的影像,也日渐模糊。只隐隐记得大致轮廓:个头不大,尖瘦的脸庞,常年病怏怏的。父亲离开得实在是太久太久了,好像生活中没有父亲,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岁月神偷》中有这么一句:在变幻的生命中,岁月是最大的小偷。
深以为然。岁月,它偷走了我的父亲,也渐渐偷走我对父亲的深情的眷念。
如果父亲泉下有知,他生前最疼爱的幺女,如今要循着别人的文字来唤醒对他的追忆,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很失望。
都说爷爷奶奶爱头孙,爸爸妈妈疼晚女。此话不假,因为这就是我家的真实写照。
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我当仁不让地成为了父母最宠溺的对象。尤其是父亲,冠以他宠女狂魔之名也毫不为过。
仗着他对我的娇宠,小时候的我有事没事总爱往他身上蹭。那时候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骑在他交叉翘起的二郎腿上,他的大手拉着我的小手,摇啊摇。。。
父亲曾是个很有想法和追求的人。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曾瞒着家里去投奔过彼时驻扎在武汉某部队的三叔,在他三叔的安排下,还在武汉上过几年地质学校。只是毕业后没能如愿实现他的英雄梦想:与他那帮做地质勘察的同学们天南地北的跑。这是父亲生前一大憾事。
究其原因,是他那思想守旧的老母亲以死相挟,不让他出门所致。就这样,为了孝心,他只好放弃了心心念念的地质梦想,与妹妹一道承欢父母膝下。
被自己老母亲扼杀了地质梦想的父亲,最终却并没如他母亲所愿守着老宅过一生,而是到相隔几里路之外的邻县市的我母亲家里做了上门女婿。
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这似乎不合情理。他之所以选择抛家离舍,据说是因为退了村里的一门亲事,为了避免日后碰面尴尬,所以才应下了媒人介绍的与母亲的亲事。
现在想来,以父亲年轻时的脾性,不排除他有与家人赌气的成分在内。你们不是不让我外出,让我死守屋台子吗?我偏要逃离。偏不留守家中。似乎这更接近父亲的秉性。
虽然父亲上了母亲家的门,但他终究还是心系老家的,毕竟他的根在那儿。
在他老父亲去世后,不放心留下有轻微耳聋的老母亲和妹妹,父亲索性回老家将她们母女一道接到了自己身边。
没有了家人的老屋台子,后来成了别人的家园。而父亲,每每回乡,都是在他从小亲近的堂姐家落脚。对住过的地方,只有一次次深深的回望。至今忘不了,他每次回老家时都爱轮番带上我们兄妹4人,一遍遍指着老屋原址告诉我们,那是他住过的地方。他是希望我们记住,那也是我们的根。他是带我们寻根来了。
带着母亲和妹妹上门,这是父亲那时境况下所能给予家人的最高关爱了。这也是从小村里小伙伴问我,为什么别人家都只有一个奶奶,而我家却有两个奶奶的原因。
其实关于父母的婚姻,与其说是父亲上门做女婿,倒不如说是两个家庭的重组更为准确。他是上门了,但老母亲是挨着他,由他养老送终的,而且唯一的妹妹,也是由他给作主嫁出去的。上门与否,他该尽的责任都尽了,与留在家里立门户的男人并无二异。
可见,在当年,父亲虽为上门女婿,在家中的地位其实是极高的。
在我们村组,我母亲那辈人中,有很多都跟母亲一样没有兄弟姐妹,留在家吃老米招上门女婿的人家。以至于上门女婿在那些年成了我们村组的一道特色。有位下派到村里蹲点的干部就曾经说过,这样的村组太罕见了,一个村组十有八九都是女人留家吃老米,而招男人当上门女婿的家庭。
而父亲虽是上门女婿的身份,却明显不同于村组的其他人。他的上门女婿的身份,如同他的人一样,别具特色。
别家的上门女婿,都是自上门那日起,就自觉将自己的姓名改成女方的姓氏,再根据女方的辈份派系来重新取名。这是我们村组历来的规矩,也是传统。
至少在那个年代,在父亲之前,尚且无人破过例。
而我的父亲,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奉为自己的人生信条。不按习俗改名的他,一直沿袭自己本来的名姓直到终老。
非但如此,我大哥作为家里的第一个男孩子,姓的也是父亲的姓氏。父亲的姓氏从此就在大哥的后人身上一代代传下去了。
这番操作,在我母亲那代人中绝无仅有。这在因儿子稀缺而招上门女婿的特殊现状之下,换作其他家庭,父亲此举是会有姓氏之争议的。那时,我们那儿招上门的女婿,生下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是随了女方的姓氏。
何况,我母亲的父亲――我爷爷,还是个暴脾气,但凡涉及原则的事总爱争个输赢。只是,到了父亲这儿,我爷爷也好,我母亲也好,甚至村里其他本姓长辈也好,都对父亲表现出了最大的包容:将整个家都交给他来当,凡事由着他作主。
父亲比母亲大了好几岁,倘若在世,也该是近80的老人了。
印象中的父亲,对于钓鱼有着近乎狂热的爱好。只要得闲,沟渠、堰塘,甚至暴雨后的稻田,便成了他挥洒钓技的舞台。每次都会有所收获,大概是他乐在其中的理由吧。
那时候,家里吃得最多的就是鱼了,一年四季少有中断。有时一些鳖,螃蟹也会出现在家里,引得旁人围观,那都是他的战利品。
父亲爱开动脑筋,发明了猪肝钓鳖的技艺。这曾一度让他名声在外。
记得当时曾有人慕名前来向他讨教过此番技艺。在他的倾囊相授下,那人得其所愿。后来,那人还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关于猪肝钓鳖的文章,让事曾让父亲洋洋得意了很久。好像报上文章是出自他的手一样。
村里分田到户后,父亲曾动过做生意的念头。起初是想利用我们村口那处交道便利的地盘,建一间小屋开小卖部。后来,又想在村里开粮食收购站,但最后都是无疾而终,未能实施。
一向主内的母亲说出了她的担忧:孩子们眼瞅着大了,在村口弄个小卖部,怕他们惹出事儿。想想当时不甚太平的环境,父亲尊重了母亲的意愿。
而开粮食交易所,需要的不只是脑瓜活泛,人脉门路宽广,更需要好身体和足够本钱作支撑。而父亲,身体不好不说,家里也拿不出钱来储货。
但他的抱负,却在后来帮助别人开交易所上实现了。村里一小伙,按父亲的思路开起了交易所。门路,打通各方渠道等,一律都是请父亲作参谋,体力上也没少为人家付出。毕竟是他的人脉圈,没有电话的年代,什么都靠两条腿跑路。
看着自己的宏伟蓝图,在自己的帮衬和参与下,得以在别人身上成功实现,父亲有种说不出的欣慰。好像赚到钱的是他自己一样。
父亲作为那个年代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写得一手好字,或许是他赢得众人尊重的主要原因吧。
那时候,每逢过年,家里都是挤满了拿着红纸来请父亲写对联的人。房间、厅堂、过道的地面上,无一处不是见缝插针的铺满了父亲为别人家撰写好的对联。
那几日我们家里人走路时都要踮着脚尖,小心再小心地跨过一副副对联,惟恐墨迹未干透的对联因我们的不慎而损毁重写。
父亲写的对联中一部分来自对联书上的对联作品,也有很多是自己冥思苦想出来的原创对联。他爱动脑,好琢磨,有时候还别出心裁地把人家两口子的名字给嵌到对联中去。
可惜那时候的我太小,不明其中真意,故没来得及跟他学得一些关于作对联的知识。几年前,我在浏览本地论坛一些版块的发贴中方得知,原来这叫嵌名联,或是藏头联。而作出此类作品的都是多少有些才学的人。心里头不由得暗自佩服起自己已故的父亲来。
不知道冥冥之中,父亲有没有在另一个世界感知到他幺女儿的顶礼膜拜。
受圣贤书熏染的父亲,本性善良,乐于助人。他的古道热肠,使得他在十里八乡内结交了不少朋友。贺伯伯便是其中之一。
说起来,贺伯伯家与父亲老家那边,也算得上是远亲连远亲的那种关系了,只是拐了若干道弯的亲戚,压根儿走不上,故一直都不成来往。
后来,机缘巧合,父亲病重在武汉住院时,正好与贺伯伯住了同一病房。朝夕相处的病友,自是有着很多共同的话题。
贺伯伯当时在我们那儿的公社粮站上班,他跟父亲思想上常能碰撞,他们在一起似乎总有着聊不完的话。贺伯伯的忠厚实诚,与父亲极其相似。就这样,父亲与贺伯伯成了忘年交。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很多人绕不过去的噩梦,多少人在那个荒唐的年月受尽磨难和屈辱。这其中包括我的贺伯伯。
几乎没有什么具体缘由,一切都在意料之外,贺伯伯遭人构陷了。他被告之自己在工作中动了手脚,贪了公家的粮食,要赔多少多少钱才罢休,还停了他的职。
明知是欲加之罪,荒诞至极,但贺伯伯却没办法为自己申辩或澄清。事实上跟那些人也没法辦扯清楚。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背负沉重心理负担的贺伯伯,本想一死了之,但想到家中五个未成年的孩子,还有我的贺伯母此后的艰难,终究没了勇气。
活着固然不易,而死,又岂是简单的事?
而且,就算死了也是白死。用那些人的话说:白天死了是白死,晚上死了是黑死。
惶惶不可终日,几欲气绝的贺伯伯只好找父亲帮忙想办法度过难关。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父亲乃一介平民,能想的办法,无非就是动用他手中的笔杆子,替贺伯伯写“反省”材料,求组织宽恕。同时,为了堵上别人污陷贺伯伯的所谓“窟窿”,他忍痛变卖了没骑多久的自行车,筹钱为贺伯伯摆平了一切。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拥有自行车的家庭可谓是屈指可数。刚买回自行车那阵子,村组的一些孩子没少追赶着父亲的自行车喊“洋驴子”,这曾让他风光了很久。
倾尽所有帮朋友度过劫难,这是父亲的为人处世之道。这也是多年后父亲病重,家境每况愈下,贺伯伯尽心尽力接济我们家的缘由。
后来父亲去世了,已退休的贺伯伯每年都会携同贺伯母一道,专程来家看望我们一家子。但凡知道家里近况不好,有啥过不去的困境时,必定是鼎力相助。
他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拜把子兄弟英年早逝后,他身后的一家人生活陷入绝境。
真心换真情,交友亦交心。
父亲,用他的良善交到了生死之交的朋友。
父亲的幽默有趣,也是他拥有好人缘的原因之一。很多场合他都会用他的智慧和幽默去化解尴尬。
记得他去世那一年,大嫂还未娶进门。一次,大嫂被请到家里来过门,饭桌上,笨手笨脚的我失手打碎了一只碗,从不舍得打骂我的父亲,自是不想我在新嫂子面前难堪了,他微笑着说了一句:没事,打碎就打碎了,只当是造碗的少造了一只得了。
父亲心直口快,却也嫉恶如仇。为这他曾遭人忌恨,为他带来过不少麻烦。
有一年,不知谁家地里被人连夜偷走了不少莴苣。被盗的人家忽而怀疑这个,忽而怀疑那个,弄得周遭人家心里头都不痛快。总觉得指桑骂槐是针对自己。
之后在一户人家搜出了不少莴苣,那家人却拒不承认,说是砍的自家地里的。是啊,莴苣都长一个样,谁家的莴苣也没做记号,又怎么分得清呢?
这时围观人群中的父亲忍不住给出了主意:将莴苣拎到那失窃的田地里去,按砍断的刀口截面形状,挨个往地里留下的余桩上靠,若严丝合缝对接上了,就证明这莴苣是偷的地里的了。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大家一致认为这办法公道可行。果然,经有心人一一拼接,从那家人搜出的莴苣与地里的桩根全部对接无误。
小偷既已现形,随着一起莴苣失窃案的告破,无辜村民自然也解除了嫌疑。只是,我那耿直的父亲,从此便被那户人家记恨上了。后来,那家人的兄弟中有人当上了村干部,没少利用职权,在一些事情上报复父亲。母亲因此事没少埋怨父亲"多嘴”,“爱管闲事”。
父亲还是个心灵手巧、极富创艺之人。除了亲手编制箩筐,竹篮等手工用品外,他还会在食物上巧妙用心,别出心裁做出各种创意食品来。
面粉做的馒头,别人家非方即圆,或长条形。而同样的食材,在父亲手中,就像被施了魔法,可以变幻出老鼠、蛇、乌龟、麻雀等各种不同形状来。我们家五花八门的馒头馍馍,曾羡煞了无数村里的小伙伴们。让我们骄傲不已。
虽然物质上不富有,但父亲极尽所能的让我们吃饱穿暖。那时候上学,大都是走着去。父亲心疼我上学起得早,总是在我前面起床,为我做好早餐。
在做早餐上,他展现出了一个父亲足够的耐心,他说早餐很重要,一定要吃好。于是,在我的早餐食谱中,没少看到没炸小鱼。他说读书用脑,多吃鱼人聪明。不知道他看到如今的我,做了那么多没脑筋的事之后,会不会后悔当初对我的用心之深。
在无数人表白父亲、感恩父爱的今天,作为早失父爱的我,仅以此拙文,致意我那过早撒手人寰的父亲。
愿父亲,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