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在寻人网上找到了失散二十多年的表妹,她在丹佛。
他毫不犹豫立即从旧金山启程。
一 丹佛机场
暴风骤雨,飞机晚点。在迎客的人群中,兰戴了副墨镜,高举一块大牌子,上面写了歪歪扭扭的中文字:表哥。
兰已三十出头,但稚气依旧。在三三两两走出通道的人群中,兰一眼认出那个高个子表哥。波也认出了她,这血液的呼声太大了。他们热烈拥抱,好象从未分离过。
兰说:吓我一跳,以为爹地走出来。
停车场漫天大雪。一辆白色吉普内,一条大狗安静地卷缩在后座的毯子里。有人远远地走来,立刻机敏地趴下,装睡。波和兰坐进车,波忍不住又捏捏兰兰的耳垂。开车,狗叫。
兰问:你怎么敢在信里直接称呼表妹?
于:我给全美三十六个叫魏依兰的表妹写信,真的表妹一定会回信说:表哥。
二 兰宿舍
有些凌乱的女生寝室,兰现在攻读化学博士。
两个人窸窸窣窣吃泡面,兰已经打了赤脚。
兰:我们先搬到丹佛,妈妈一直陪我读完大二,她回了堪萨斯。我就留下来继续读书。
波:舅妈靠什么生活?
兰:在这儿给旅馆收拾房间,洗床单。回堪萨斯开了间外卖店。
三 沃尔玛超市
波推车,他们买些食物,包括狗粮。
兰:姆妈带我突然离开,爹地突然死了,我脑子里都是突然的记忆。
波:当初为啥要离开堪萨斯?
兰:伊拉两个人吵得忒结棍,姆妈掼家什了。
波盯着兰。
兰:还好搬到丹佛,不然总有一天两个人要炸掉了。
波:侬六岁了吧?
兰:小学二年级。
四 兰宿舍
桌上摊开着众多当年的头版新闻报道:薄菲店华裔老板被伙计刺死。
波一页一页看。狗在牠自己角落里吃食。兰坐在地毯上,波看完一页她看一页。
波:当年几乎肯定是劫杀。
兰:什么几乎,就是劫杀。
波:就为这点钱?
兰:不知道。
五 午夜 堪萨斯某镇(闪回)
两个墨西哥人显然喝醉了,身上沾满血迹。歪歪扭扭开着一辆丰田车,在空旷的小镇上兜圈子。两人看上去似乎都不太会开这种老式手动档车。
其中一个打开双肩包,里面有几罐啤酒和一堆散乱的美金。拿出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开车的墨西哥人敲打着方向盘,两人疯狂大笑:“Boss!boss!Fuck you boss!Weare now boss!boss!”
六 高速公路辅路口(闪回)
车子撞上路崖撞到树上,侧翻。墨西哥人在车里惨叫。
一辆巡逻警车开到,警察手电筒透过窗玻璃照到两张颠倒着的惊恐面孔,身上的血迹。巡警赶紧朝对讲机报告。一会儿,后续警车、消防车、救护车纷纷赶到。消防员撬开车门,警察闻到一股强烈的酒气,拖出这两个墨西哥人,他们正大声胡言乱语。
七 兰宿舍
兰在单人床上睡得正香,波睡地上的气垫床垫。
波睡不着,起身喝水。他看到书桌上兰和妈妈的合影,估计那时兰已是高中生。
八 堪萨斯某刑事法院(闪回)
两名嫌犯被狱警带进来。
坐在旁听席的兰突然嚎啕大哭。吓坏了嫌犯。舅妈快点抱牢兰,面无表情。
身旁律师头也不抬,轻声说:坐下来。
九 校园
波在图书馆台阶上等下课的兰。地上的雪,踩出很深的一溜脚印。
兰来了。他们一起走,互相扶着,怕一不小心摔倒。
兰说,带你去吃中餐。
波:册那,臭豆腐又呒么喽。
兰大笑:侬讲册那,跟爹地一色似一样。
十 堪萨斯薄菲店(闪回)
还没有开张的薄菲店里,兰像花蝴蝶一样,在餐厅、走道、厨房间穿来穿去。墨西哥伙计往地下室搬货,冲兰眯眯笑。铮铮发亮的各种不锈钢餐具,空空如亦的大小鱼缸。
窗外空空荡荡的停车场、带着露珠各种花卉。
兰:“爹地,这都是我们的吗?”
老魏捏着兰两只耳垂:“从此侬想吃啥吃啥。”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怪诞地大笑:“册那,乌托邦了!”
十一 中餐馆
波和兰坐下来。兰点酸辣汤和花椰菜炒虾仁,波闷笑。
兰:我现在只会点这两个菜,要不要扬州炒饭?你一个人一份?
波几乎笑瘫掉。
十二 老魏薄菲店(闪回)
许多白人在餐馆门口排队,罕见有亚洲人面孔。
一脸满足的舅妈,逐一给排队的人派号。
薄菲店里大多是中国菜。由老魏自己译的英文名,古灵精怪、妙趣横生,大多是老外发不出音的名字。
十三 堪萨斯家(闪回)
舅妈在桌上点钞票,老魏倚着沙发抽烟、喝酒。舅妈点烦了,撒娇地坐到老魏身边。
兰接着点,她:爹地的菜名,我一个也讲弗来。
老魏不自信地大笑:爸爸店里每只菜,用手拿的,弗需要发声。爸爸店里,嘴巴是用来吃呃。
兰:爹地,阿拉有钞票回去了。
老魏:“啥回去弗回去?爹地现在是美国人!要回侬跟侬姆妈回去,去做华侨好来!”
十四 中餐馆
波硬要分一半扬州炒饭给兰。
十五 堪萨斯 薄菲店(闪回)
老魏手指着正收拾一桌残羹冷炙的老婆,他:下趟再也弗要叫这帮戆卵朋友来吃饭了,卵一样呃人,还跟我谈政治,伊拉懂啥叫权力?侪是看小报看来呃,介刮三呃观点,卵一样。
舅妈:好坏人家也是哲学博士。
老魏:侪是Philosophy。
舅妈:侬做啥弗去做博士?
老魏:博啥士?扑屎。吾勿要这种短命Scholarship! Dr.David人家的Dr.不是博士,是医生!
十六 兰开车送于波去机场
兰:姆妈选择回堪萨斯,吾想因为爹地。
波:也是,舅舅魂灵头在那里。
兰:侬打呼噜跟爹地一色似一样。赫赫。
波伸出左手轻抚兰毛毛的后颈。
十七 飞机上
一个回旋,波看到机舱外绵延的落基山脉。高高的、白雪皑皑的洛基山脉,如北欧金发女郎般的盐湖。
十八 落基山(闪回)
老魏疯狂地在山路上开车。
十九 拉斯维加斯(闪回)
赌场,老魏谨慎地只玩1分老虎机。在一台画着一个大胡子墨西哥人和红辣椒的老虎机前,老魏中了一个Bonus。从一幅图,最后随着红辣椒越来越多,屏幕变成了四幅图。得27美元。老魏欣喜若狂。
二十 落基山上(闪回)
洛基山最高峰的景象酷似西藏雪山。
老魏的汽车抛锚。老魏仰望着雪山,若有所思。走过一列印第安土人,其装束和神情也酷肖藏人。 他大吃一惊。
飘雪了,老魏的眼睛突然潮湿了起来,像是雪花飘进了眼睛。
他朝圣山五体投地。
二十一 堪萨斯小镇 外卖店
舅妈在忙着记地址和客户的订菜。
一抬头看见门口站着风尘仆仆的波,虽然二十五年过去,她都无需辨认。她示意他等等,起身,跟厨房交代几句,一个人走到后门口,门一开一股寒冷的风。她让自己冷静下来,揩掉眼泪,收拾好面容,回进店里。打开隔离门,赶紧把波拉到身旁,看着他。
舅妈:侬哪能晓得我在这里?
波:兰告诉我的。
舅妈:你们碰到过了?伊呒么跟吾讲起,小丫头。
二十二 舅妈单身公寓
波打量舅妈的房间,透着整齐而又孤僻的气息。舅妈在弄晚饭。
波:舅妈侬本事大呃,一个人张罗。
舅妈:快做不动了,做到哪天算哪天。
二十三 堪萨斯老魏屋里(闪回)
老魏和一个斯文的上海人律师在客厅里交谈。房客两个墨西哥伙计在隔壁房间,电视机开得很大声。老魏:“伊弗想离婚是伊事体。还有两天就开庭了,侬要吾好看喽?”律师掏出一只信封,里面一叠钱,他:老魏,5千美元还侬,吾弗想做下去了。
老魏:侬好滚了,呒么想到侬是只阿乌卵。
老魏拿了信封经过隔壁走进自己房间,锁进保险箱。
二十四 丹佛市 舅妈屋外(闪回)
舅妈车开到家门口慢下来。
看到窗内的灯光,舅妈停车,包里掏出手机打给杨律师。
“喂,杨先生,介晚打给你,侬今天碰头老魏了?伊哪能?”
“蛮平静,我拿钞票退给他,伊收起来了。”
“噢。”
二十五 舅妈单身公寓
吃好晚饭,空碗筷摊在面前,波和舅妈讲闲话。
舅妈:是先要离婚,后来倷娘舅才出呃事体。
波:舅舅要离?
舅妈:伊先讲出来呃。脾气坏到不可理喻,后来根本弗敢跟伊讲闲话了。这夫妻还有啥意思?一年半呒么做夫妻事体,伊天天泡在薄菲店,回来也是深更半夜醉醺醺。当阿拉两个人呒么一样。
波:舅舅外头有女人?
舅妈看看波,没响。
二十六 警察局(闪回)
血一样的朝霞。探员将两个墨西哥人反拷起来,押上警车,去现场指认。
探员跟开车警察嘀咕:疯子。两个人戳他胸口二十几刀。
二十七 丹佛市 舅妈家(闪回)
阳光普照,舅妈把客厅的百叶窗拧开,兰出门上课去了。
电话响了,是杨律师打来的。
杨律师:看到早新闻了?
舅妈:(心有感应)啊,老魏出事体了?
杨律师:魏先生被伊两个墨西哥伙计杀了。
舅妈一怔,突然剧烈咳嗽,只好挂断电话。
二十八 堪萨斯 外卖店
舅妈在卷帘门上贴告示,内部整理歇业三天。
波帮忙贴,两个人驾车离去。
二十九 老魏房子旧址
现在的住户是个印度人家,女的围着好看的包头。他们问是否找人或者打听什么,波回答有个亲戚曾经住过这里,印度人邀请可以进去坐一会儿,他们谢绝了。然后走开。
舅妈:房子卖忒,生意卖忒,就有人讲是我故意呃,寻人来弄忒伊。七传八传,象真呃了。后头还是警察局长讲,No。报纸再弗盯牢了。侬讲这地方哪能好蹲下去?
波:侬突然就没有音讯了,连上海亲戚也怀疑起来。
舅妈:随便伊拉去,我问心无愧呃。
三十 老魏屋里(闪回)
电视新闻,两个墨西哥人过堂后被警察带出来。兰不敢看。
撬开的保险箱里护照、社安卡都找不到,舅妈却找到一张旧报纸,上面是征婚启事,署名顾,顾是老魏的妈妈姓。但舅妈认得出老魏电话号码。有一沓信,从中国广州寄来,还有照片:一个清秀女医生。
舅妈翻看广州医生的来信,比如:我是一个非常平凡的女子,我只需要一个丈夫,油盐酱醋。我到美国后,愿意在你的餐馆打工,你在信里问我:“Are you ready?” 我什么活都愿意干。我哪能放不下做医生的架子?听说美国餐馆的活很累,这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三十一 老魏餐馆(闪回)
老魏筋疲力尽,对舅妈发泄、怒骂!
“磨叽叽、磨叽叽,做的嘎慢!弗帮侬办绿卡了,哪里来哪里去!”
兰躲在一旁吓得发抖。
三十二 老魏薄菲店旧址
现在是一家阿根廷烤肉店,门庭冷落。
舅妈和波面前有盆沙拉和烤肉,还有粗放的薯条。
舅妈:他叫我去Shopping mall买炒锅,我听成了“小兵帽子”。他笑啊,一直笑了滚倒地上。
波:舅舅去丹佛看过你们么,舅妈?
舅妈:伊册那冷血动物。
接下去,舅妈不响了。
波:舅舅葬在哪里,舅妈?
舅妈抬眼看看波,饭堂里热气开得高了点。
舅妈:这块伤心地,哪能葬伊?我交给了戴维,侬娘舅呃恩人。
波停下来,听舅妈讲。
舅妈:想有一天回国去,再弗回来了,常州乡下寻块地方埋忒。
波:(心一酸)二十几年了,伊呒么安定下来。
舅妈:怪伊人做得好。
三十三 去乡间戴维家
戴维夫妇,一对典型的中部老年夫妇。领着波和舅妈穿过后院,他们来到一处坡地,走过一片平坦的红砂土路,就是一座原住民祭祀屋宇。戴维和土著耳语几句,他走进地窖,一会儿,拿着一白布包裹出来,递给戴维,戴维想交给舅妈,有意无意她恰时转过身去。波接过包裹。他们鞠躬致谢。
一行人走过红土坡地,走进戴维院子,走回客厅。客厅里站着一具人体骨架和骷髅,戴维从前是个骨科医生。
他们站着把酒喝完,包裹放在案几上,波几次拿眼去看一看。
戴维说,他从没后悔把老魏担保来美国,还有他妻子和可爱的兰,说着他看看舅妈,舅妈礼节性地微笑示意。只是他太不走运了,戴维总结说,他是个特立独行的中国人。
三十四 去机场路上
舅妈开车,波做后排,膝盖上一只大点的旅行包,里面藏好舅舅的骨灰罐。
舅妈:外甥跟娘舅天生一对,长得真呃象。就这算伊有福气。
波被冬日的阳光咪花了眼睛。
舅妈:这趟真呃跟侬娘舅再会了。
三十五 香港 半山老式酒吧
吧台上,几个胖胖的日本少女在波身旁叽里呱啦。波接了一个电话走出酒吧。
身材苗条的广州医生朴素得体款款走下坡道,向酒吧走来。远处山上,呈现一抹最初的晚霞。
广州医生:是于先生吧?
波:是,我是。
广州医生跟着波走进酒吧。
在灯光暗淡的酒吧半包房里,广州医生笑眯眯看着波。
广州医生:你舅舅也这么笑吗?
波:三代不出舅家门,我舅舅喜欢大笑。
广州医生:顾先生在信里说起过你,说你了不起。
波:我舅舅不姓顾。顾是我外婆的姓。其实他姓魏。
广州医生:他对我一直自称顾,他真是一个连姓都不顾的人。
广州医生细长的眉毛轻微抖动了一下。
广州医生:(自嘲)魏-先-生。二十年后刚刚晓得。
波:你们的事情,我是听舅妈说的。
广州医生:我们之间没有事情,只是通过一些信。
三十六 堪萨斯老魏屋里(闪回)
舅妈在看广州医生的信。
广州医生的信:从你信中,看得出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你前妻和你离婚,肯定有她照顾你不周的地方,也许她在美国也太累了,你要谅解她!
舅妈表情怪异。
三十七 中环轮渡码头
午后,维多利亚港湾的风,湛蓝的海。波和广州医生站在去长洲岛的5号码头上。
她端详着波:你跟舅舅很象么?
波:我妈说象极了,赫赫。
广州医生:你舅舅在信里告诉我,你是八九年逃出去的?
波:啊哈,他什么都告诉你。滑稽。
广州医生想笑,但没笑出声音来:滑稽么?
波:我舅舅基本上是个滑稽的人。我意思说,他与众不同。
三十八 老魏房子里(闪回)
舅妈在看信,觉得可笑,她看完一封撕掉一封,慢慢撕,一页一页撕。
广州医生的信:你不想回大陆,我们可以在香港碰面,一起去长洲岛,数星星听海浪。
三十九 去长洲岛轮渡上
广州医生:你舅妈怎么知道我?
波:舅妈收拾舅舅的遗物,看到了你的信。
广州医生:难道你舅舅舅妈没有离婚?
波:只差三天就离成了。他们一直闹了很多年。
广州医生:明白了。为什么你舅舅骗我姓顾,一年里,我一直就叫他顾先生。
四十 老魏房子里(闪回)
舅妈照着广州医生地址,回了一封信,没有称呼,没有署名:
“顾先生已死。”
然后粘上信封,贴上邮票。
四十一 长洲岛海滩
广州医生和波一起坐在长洲的海滩上。天边的晚霞正一抹抹消失。
广州医生: 每隔一小时都有轮渡。
海风在吹,星星一颗颗涌出。广州医生显得干瘪、瘦小。她望着前方。
波坐在她身旁。
波:有一天,舅舅骑着自行车被汽车撞倒了,人在汽车底下。爬出来,发现自行车还能骑,骑上就跑,让吓个半死的司机如释重负。
广州医生笑了。
波:舅舅一分钟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只因为他喜欢东北的马。学校回来,对我外婆说,妈,我要去黑龙江插队了。
广州医生:你舅舅在征婚广告上写得好俗气:本人在美开餐馆,希望对方来美后,愿和我一起打理餐馆。
波:我舅舅冷幽默。
广州医生:我一直不相信你舅舅死了,‘顾先生已死’,我始终以为是一个恶作剧。但从此再也没有收到你舅舅的信。
波:舅舅死的真惨。
四十二 香港 酒店房间。梦 老魏屋里(闪回)
凌晨,波梦见舅舅被刺杀的那个时刻:
两个墨西哥伙计一左一右,对着舅舅瘫软的身体一刀一刀捅,噗噗。
舅舅伸出一只血手,象说,够了够了,捅死我了。
噩梦惊醒,波一身大汗坐起,他被吓坏了。他赶紧起身,拉开窗帘,外面是灯火阑珊的香港。他喝口水,平复受惊的心绪。
门缝外塞进来一页纸,他去拿起来,开桌灯,带上眼镜。
广州医生的纸条:谢谢你的安排,让我知道了真相,终于可以不再去猜想、挂念一个陌生人。我会转交你舅舅骨灰给你要托付的人,请放心。原谅我实在没勇气再和你一起早餐和告别。祝你顺心。
四十三 粤港快速列车上
广州医生的身边多了一只旅行包,她有点累,一晚上没有入睡的迹象。
她拿了水杯到车厢联接处热水供应笼头去接水,车窗外的罗湖边防口岸匆匆而过。
她端起杯来想喝,结果手开始抖,水溢出来,她靠紧车厢一角,抑制不住伤心。
阳光照亮她头发和瘦削的肩头。
四十四 上海某罗森超市库房
上海的孙良从港务局下岗三年,现在罗森超市打杂。
这天下午,孙良接到一个女人电话。
孙良:什么?魏德胜走了?册那起来,魏德胜啥人,吾弗认得。啥?听弗出,等歇我到门口去。噢,侬讲是魏德胜,大头,记起来了。册那已经半个世纪过忒了,现在想起吾了。啊?伊去啥地方啦?乘飞机去呃,还是坐火车去?噢,作孽额,我哪能晓得,伊死忒啦?
挂掉电话,孙良低头一看,一只过路富贵犬使劲扒他的裤脚,孙良心烦,对狗主人吆喝:侬拖牢伊呀。
四十五 南京路 海伦宾馆门口
电话里那个女人提到老魏,孙良好不容易联想到魏德胜,他想起这个小学同桌来,他们曾经倒是非常要好过。孙良从广州医生手里接过老魏的骨灰罐,又难过又兴奋。
广州医生送到大堂门口,再三叮嘱:一定要寻快清静安详呃地方,是逝者的意愿。
孙良破天荒打车回家,因为捧着老友和一张支票。
四十六 孙良屋里
孙良家住杨树浦,大桥下面,上世纪五十年代石库门房子,有个天井。
晚上,孙良第一次摊开支票仔细看,他和老婆算了算,八万美金折合人民币五十几万了。
四十七 罗森超市
罗森的营业员美芳是孙良相好,眼睛高度近视。
午休时间,她告诉孙良上海附近最好的墓地是福寿苑,一只位子开后门十二万人民币左右。孙良听进去了,想找个休息日亲自跑一趟。
四十八 去福寿园路上
孙良和老婆坐专线巴士去福寿苑,一路上兴致勃勃。
老婆做过医务室厂医,要清爽,吃苹果前先要拿湿巾纸揩手。
四十九 福寿园
到了地方一看,果然气派。
孙良去办公室找到熟人,马甲袋包好一条软壳中华烟递上,这就领着去看位子。
位子不算靠前排,但地势蛮高,向阳。孙良做主挑了大理石墓碑,刻字魏德胜之墓,连挖穴、平整、首期维护人工,再加特殊小费,一共二十二万人民币。先付贰万订金,安葬完毕一次结清,签字作数。
五十 回家路上
夕阳一路,孙良想起昔日和魏德胜的诸多少年往事,讲给老婆听,老婆似听非听。
有一次暑假,两个人一道去水库游泳,孙良被一口气憋住,要不是魏德胜连拽带拖,孙良差点就没有了今日。
孙良:呒么我就呒么侬,也就呒么了戆大倪子。
老婆:呒么侬我照样是我。
孙良:侬跟我不搭界啊?立了我立场,呒么我当然呒么侬,这点逻辑思维也没有?
五十一 孙良屋里
熄灯以后,老婆枕头上凑过来,跟孙良讲,儿子看到一套一室一厅。
没讲完,被孙良亮晶晶的眼神吓回去了。
五十二 扫墓专线车上
清明这天,孙良一家起早,穿戴整齐,捧着老魏上路。
专线车一上国道,顿时寸步难行,浩浩荡荡的扫墓车队把高速路堵塞了。
西装脱掉还是热,老婆开司米毛衣脱掉还是热,一车嘀咕。
五十三 福寿园
墓地,一派繁荣闹忙景象,烟火袅袅。
排长队登记,花贩身前身后吆喝兜售。
在新挖的墓穴前,孙良犹豫起来,脑子里隆隆作响,左想右想,突然改了主意,抱紧老魏就往办公室走,现场惊诧哗然。
在办公室,孙良嫌吵要退穴位,态度坚决;工作人员以毁约为由不同意,僵持不下。
最后以没收全部订金作补偿,当场解除了合同。
五十四 孙良屋里
疲惫不堪,还要准备晚饭,老婆数落不已。孙良躲在天井里抽烟。
上床困觉的时候,孙良瞥一眼橱顶上的老魏,心有余悸。
就此,孙亮有了心事。
五十五 地铁十号明珠线
孙良看见车厢广告里的海葬广告,心动了。打电话过去,对方要面谈。
五十六 永生礼仪服务公司
进了会客室,坐下来先看电视片,煽情的不得了,再加上接待员的一旁解说,孙良几乎当即决定下来,支付订金,签署协议。
五十七 菜场
孙良提着筐跟在老婆身后,一五一十描述给她听,老婆附和着,挑这拣那,偶尔回头回句话,“这次万无一失了”“不就要清净嘛,大海最清净了”。
五十八 浙东水库(闪回)
这晚,孙良梦见了老魏。
两个小身板穿着平角裤,并排坐在水库崖上,看着厚厚的水面。
五十九 驶向出海口的海葬船上
又是赶早,从吴淞码头坐船,出海。
气氛相当肃穆,广播里是抚慰的话语和音乐,一船的家属捧着各自亲人的骨灰端坐着。没有花贩骚扰,也没有拥挤的人潮。
主持人要求将事先备好的花朵和骨灰掺合起来,孙良老婆拿手套交给孙良。孙良摘了花,撒在骨灰罐里,手伸进去搅拌,心里想对弗起,吵到侬了魏兄。
一出了海口,众人被请求站队,舒缓的哀乐响起,主持人悲壮的嗓音纵论生死,孙良排在中间,他激动起来,把老魏交给妻子,欲上前找主持,请求在海葬老魏那一刻,停止解说和一切声响,静静地把老魏托付给大海,以还老魏心愿。接待员疑惑不解请孙良休息片刻,等主持抽出空来商议。孙良就此靠在船舷旁,看着眼前感人的场面。
突然他惊呆了,当抛洒的骨灰和鲜花落入大海,海面上漂浮着快餐盒、垃圾和死鱼。
孙良转身找到接待员,诚恳地表达内心的不安,动情地描述老友的嘱托,要求取消他的海葬计划。由此从悄悄的商量演变成激烈的争执,最终引来众人的呵斥。孙良老婆羞愧难当,上也不是退也不是,三个人尴尬之极。
六十 永生礼仪服务公司
船回码头,他们被带到办公室,以单方强行终止协议和扰乱现场秩序,罚掉全部订金。
回家一路无语,孙良孤立难捱。
六十一 上班路上
孙良骑助动车,穿行在人车流里心事重重。
六十二 回老家火车
他决定带老魏去老家江西,他依稀记得老家门前的河和望得见的山。
他买了到上饶的火车票,小心让装老魏的旅行袋靠在身边。
火车一出上海就飘雨,雨滴打在窗玻璃上。
上厕所的功夫,包不见了,孙良那个急啊。赶紧找乘警,乘警说到站封门只有公安部发出命令。没择,一靠站,孙良第一个跳下车,车站不大,他前后打量,看见一个跑的,他大步紧追上去。
六十三 江西丘陵
那个人跳出木栏,孙良赶紧钻过去;那个跑这个追,穿过小镇又入丘陵,跑到精疲力尽。
小山坡上,两个都撑着膝盖站定下来。
那个说:你追什么呀?
“你拿着我的包呢。”
“谁证明是你的?”
“我朋友在里面。”那人吓得扔了包就跑。孙良赶紧跑过去打开看,老魏还在,心才落下来,抬头再看人影都没了。
接着倒长途车,江西贫瘠荒野,一身臭汗回到十几年没回过的乡下老家。
六十四 老家风水
吃过饭,拖着表弟去看风水,这一看吓一跳,门前的河已变成河蚌养殖场,望得见的山推平了筑高铁。
孙良情绪郁闷,晚饭酒喝多了点,指手划脚,出语多有不慎,被表弟宣了两拳。
第二天一早,孙良独自背了装着老魏的背囊逃开故乡,背影枯涩。
六十五 如意钟点房
孙良夜不能寐,上班恍惚,连跟美芳的婚外情都偷得疙疙瘩瘩。
钟点旅馆上个客人掉在茶几下的一本导游手册,突然吸引了孙良,顾不得高潮,他翻身下床,封面上磅礴的布达拉宫让孙良喜上心头。
六十六 大浴场
孙良头浸在池水里想,一边被搓背一边想,一边套浴衫浴裤一边想,孙良决定走西藏这条路。理由是:
一,那是世界屋脊,那里完了世界全玩完。
二,都说那是片净土,海拔让龌龊无处存活。
六十七 候机厅
因为这最后一条路,出发的时候,有点壮士一去不返还的意思。
机场大厅,老婆把包交给孙良(因为怕再生意外,有意换成了蛇皮袋),眼泪夺眶而出。孙良给了老婆一个美式大拥抱。
意外在转身安检的时候发生了,安检员不相信如此不慎重地携带骨灰,再后来干脆怀疑走私毒品。任凭孙良跳脚,安检部门都要打开盒子化验。孙良拿出老魏的遗嘱,因为是外文文件需要权威机构翻译公证。孙良走投无路,举头撞玻璃墙以示清白和尊严,在众人的拉扯规劝下,找来领导,达成以缉毒犬代替开盒化验。
孙良终于被放行但是误了班机,只有等待下一个航班,先到成都再转拉萨。
六十八 飞向拉萨的天空上
世界屋脊连绵安详的皑皑雪山,与落基山脉出奇地相似。
六十九 西藏拉萨
走出闹哄哄的拉萨国际机场,孙良被各式各样穿袈纱戴墨镜的小僧围住,纷纷介绍便宜实惠的旅馆。因为阳光耀眼,孙良晕头转向。
他后来坐上一辆电动车,一路颠簸被拉到八廓街西边一家庭旅店。所有的经验告诉他,先安顿休息以适应高原缺氧反应。
七十 家庭旅店
孙良迷迷瞪瞪被转经轮声吵醒,他大吃一惊。
满脸皱纹的女店主坐在面前,问:你是来干什么的?
孙良随口回答:旅游。
“不象,怎么带了这么个袋子?”
孙良一看,包被动过,他赶紧打开包,老魏在。“你怎么可以动我的东西?”
“我们这里坏人多。不得不看紧一点,总比叫警察来好。你做什么生意?”
“我不做生意,只是旅游。”
“骗人。”女店主走了。孙良头炸了,他来到一个无法估量的地方。
七十一 拉萨街头
拉萨夜生活比上海有过之无不及,这让孙良又吃惊。酒吧无数,酸臭的游客无数。说各种语言的,长各种容貌的,掀动了这个世界屋脊的嘈杂。
街边神色诡异的皮条客,职业性搜索所有游荡的男人,“大哥,找乐?”
孙良被这突然的口气吸引。
戴耳机的塌鼻子凑近孙良,“黑毛,还是黄毛?”
孙良迟疑地往前走。
“人生苦短……任逍遥……毕生难忘啊。”
要不是随身还带着老魏,孙良真被这氲氤的气氛迷惑了。
夜很深,拉萨的巷子很长。
七十二 旅店房间
孙良前脚踏进客房,后脚就跟进一个高大洋妹子。
孙良手足无措,“你走错了房间。”
“我不会。”
“那请你出去。”
“请我抽支烟,可以吗?”
两个人有搭没搭你问一句我说一句,她从塔吉克斯坦来,在成都三年,后来到西藏,汉语不坏,祖上有汉族血缘。
临了,问“你就这样睡过今晚吗?”
“是,累了。”
“想我了,给我打手机。”洋妹子给张名片,款款出门。
七十三 拉萨街头
第二天起床,孙良感觉被人爆打过一顿地浑身酸痛,他走上大街,往寺庙方向走,刚出街口,鬼使神差让一辆切诺基车带了一下,翻在地上,车上下来一戴网球帽的汉人。
他扶起孙良“对不起对不起。”
“哪能开呃?”孙良气上来。
“哎呀,老乡啊”这也是上海人。
孙良活动活动腿脚,问题不算严重。
“还好还好。”那人松口气。
“啥个还好?算侬运气。”
“运气运气。”他递给孙良中华香烟,两个人坐在路边抽烟。“兄弟来旅游?”
“办事情。”
“侬讲,有啥要我帮忙?我在西藏门道还是有点。”
“寻块墓地,埋我朋友。”
“个弗要忒便当。”
“拉萨不行,太闹了,朋友弗欢喜。”
“往腹地走,往西下去几十公里,除了天上飞的,就没有一个人。”
“哪能去,侬指条路?”
“啥闲话,出门靠朋友,我明早去打高尔夫,我开侬过去。”
七十四 切诺基往雪山深处去
孙良觉得在此地遇见这个姓徐的上海人,似有神助,当夜睡得踏实。
徐先生按时车到门口,他们往西出发。孙良看看后座,一套高尔夫行头,旅游冰箱。矿泉水已经放在杯袈上,两个人一路热聊。
徐先生西藏上海两头跑,做毛皮生意,老婆带女儿在新西兰。
因为孙良端端正正抱着蛇皮袋,好奇,孙良解释包里是朋友的骨灰。然后一五一十把骨灰的遭遇来龙去脉讲一遍,徐先生笑得方向盘乱抖。孙良讲别说要好朋友,就是一般关系,受人钱财就要落实妥当。
徐先生又笑:只要落实,又没讲质量。你用得着跑到西藏来埋你朋友,太小题大做了。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何处不能埋尸骨?过去话不讲,现在就停下来,找一块高地埋掉,明天找人刻一块墓碑过来竖起来,这地方再清净没了吧,侬对得起朋友,对得起这份辛苦。侬朋友不会怪你,说穿了他也怪弗了侬了。侬迭个朋友做到家了。
孙良被眼前的壮丽和身旁这位老兄的啰嗦纠结得快要错乱了。
徐先生:侬倒应该想想剩下这笔钞票哪能用?我倒可以帮侬出出主意,讲多不多讲少还有点,做生意本太小做不大,买房子还差点,尴尬啊。我随便讲讲,侬看我这个人哪能?
孙良侧头看他。
“侬觉着我的生意哪能?”
孙良一直看他。
“跟我合伙哪能?我也不缺侬这点钞票,我看侬是块朋友呃料,想帮侬发财,侬看我是真心呃吧?”
孙良说:“停车!侬放我下去。”
徐先生的车子飘了一记,“朋友侬啥意思?看不懂,侬以为我真想跟侬做生意?有空呃……”他说。
切诺基的右车门突然打开了,车子急刹车,拖出一道车辙。孙良抱着老魏跳下车,一甩手关上车门,他毅然往后走。
徐先生下车,在身后喊:侬想走到哪里去?侬走得到哪里?不要命呃侬走,被狼吃忒。碰得到侬这种没良心呃,死掉活该!”
徐先生上车,车晃了晃拖着烟走了。
孙良冷静下来,有点慌,四周大漠一片,望到天边都没有人烟。他找石头坐下,抽烟。远方夕阳跌得快,云飞起来。他想,那真是老魏要去的地方吗?
切诺基又倒回来,徐先生探出头来:哎,侬到底走不走?
孙良别过头去不理他,车窗摇上,又摇下,扔出两瓶矿泉水,开走了。
孙良赌气地走,明知走不到头地走。老魏一歇在他左手边,一歇在他右手边。眼看夕阳落尽,精疲力竭。孙良竟心生喜悦,他有点感动,这个倒霉的人生以此了结,似乎遵循了最好的指引,偏偏西藏,偏偏和少年伙伴,偏偏世界之巅的荒芜。
七十五 浙东水库 (闪回)
水下,魏德胜捉牢孙良的手往上拖,孙良拉牢魏德胜的腰往下沉,一起一伏,一挣一扎。
七十六 西藏雪山 ( 一种结尾 )
三天三夜的饥寒跋涉,伴随着气喘吁吁,伴随着呼啸凛冽的风,伴随着孤冷的晨雪,伴随着风沙弥漫,伴随着一切自然和人的缠斗。
孙良走不出圣地,走不出四通八达的荒芜,精疲力竭。
他在地上用手刨,想亲手刨出一个墓穴。
孙良旁白:“兄弟啊!我捧了侬呃骨灰,走了千山万水,几乎走了大半呃中国。上海寻不到安葬侬地方,侬弗是关照讲要寻个清净呃地方么?上海墓地太吵,放鞭炮、吃老酒。海葬呢?海水龌里龌出。阿拉老家呃山老早变成了垃圾山。我晓得侬,你欢喜清爽,迭种地方侬勿会欢喜。兄弟啊,我晓得侬了美国苦,老婆呒么离特,倪子还没一个,最后自己死忒,在这个世界上连寻块清净呃地方啊寻勿到。侬汰了嘎许多盘子、拖了噶许多地板、挖了噶许多树根、推了噶多包水泥,立了马路上发传单、卖保险。兄弟啊,老同学,晓得侬作孽,还弗如吾!洛阳邙山我倒欢喜!我在去乡下巴士上听一个河南人讲,自古 “生在苏杭、死葬北邙”(河南话),啊是九朝古都洛阳呃“八景之一”,到了洛阳,最后谈不拢。只好“南辕北辙”(普通话)到了柳州,弗是讲:“食在广州,穿在苏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普通话)天晓得!柳州呒么棺材板好买了。好了兄弟吾脑子活络,叫老早棺材店老板,用楠木刻了一块“老魏之墓“墓碑,但竖了几趟也竖勿直,我只好带回去勒。老同学,现在只好了“青藏高原”寻地方葬侬,一分洋里啊没出,连呃名字啊没地方刻。短命的拉萨!侬想得到伐?比上海还上海,一天世界!明年呃今早,我弗会来了。明年呃清明也弗会来了,因为我捧牢侬骨灰,走了三天三夜,也勿晓这个是啥地方?册那起来,就连我自己也勿晓得哪能走回去。这是连只鸟也飞不到的地方,就勿用讲人了。兄弟我两只手上的指甲全部刨光了(手上的血迹在雪光中闪烁),我啊勿晓得这骨灰是否已经埋到了土里。也许有一天全球热得像非洲、雪山化光,侬只骨灰罐头又滚到了上海黄浦江里。兄弟啊,侬入土啦!阿弥陀佛。“
好不容易把老魏埋实,往小土堆上插上一根枝桠。一阵风把孙良直挺挺吹倒在地。
七十七 西藏雪山(另一种结尾)
他寻片地方坐下来,打开骨灰罐子,解开一层一层包装,看到老魏,人最终烟尘,手指蘸蘸,灰在指尖。他心里说,老魏,陪侬一路才晓得从前几十年多少戆。他掰开一瓶矿泉水盖,水倒进骨灰,拿手指搅。眼泪控制不住开始涌出来,他拿手指挑着稀释的骨灰放进自己嘴里,一指,一指,直到吃清爽。
长歌当哭,长夜将至。孙良选择完整地实现老魏托付,此时此地,清净安祥,无与伦比。
剧终。
2006.06.02 纽约森林小丘 中国部分
2013.10.31 纽约秋园丘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