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与老神树的私人恩怨

在我小的时候,奶奶总说,她与村口的老神树有私人恩怨。

那时,我最爱黏着奶奶。除了奶奶会经常给我买零食解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嘴里有讲不完的旧事。比如讲她父母饥饿难耐吃米糠的旧事,讲她大哥穷得娶不起媳妇,后来在赌场赢了个媳妇回来的旧事……

一桩桩一件件,从她嘴里讲出来,我觉得新鲜又好玩,而她总会在讲完后,深深地叹口气说:“那个时候不比现在,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啊!”

平时奶奶跟我讲这些旧事时,都是一副略带伤感的神情,唯独提起村口的那棵老神树,她就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甚至还咬牙切齿地跟我说:“别人当它是神树,而我觉得它就是棵瘟树!”

我们村坐落在一个山坳里,有三个姓氏,共两百多户人家。整个村除了几条僻静难行的小路外,就只有一条正式大道通往外面,而老神树便是矗立在村口。

老神树是一棵上了百年的老枫树,它虽有百年,却依旧枝繁叶茂,只有在看着那粗糙斑驳的树皮,和错落盘结的树根时,才不由地感叹,岁月岂止不饶人,它不饶的是世间万物!

村里人常说,老神树是我们村的村神,守护我们村好几代人了,保佑着村里的子孙平平安安。所以每到初一十五,或逢年过节,村里每家每户都会到老神树下去焚香祭拜,极为隆重!

在我记事起,就隐约地知道村里有三大敬畏,一是村口的老神树,二是村里的祖祠,三是村尾的老瞎子。小的时候,长辈经常教导我们,对老神树要敬畏,切不可在树下做出不雅的举动,或口出恶语。所以老神树是村里唯一一棵没被折过枝或淋过尿的树,甚至每次放学路过时,我们还会向着它作个揖。

长辈还说,村里的祖祠是我们的根,记载着我们的来处和归途,里面住着我们的老祖宗,所以出门在外时,我们也不能忘,且要心存敬畏。

老瞎子住在村尾,他是我们乡镇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算命是他祖上流传下来的衣钵。他会算姻缘和前程,但最拿手的是算劫难,常帮人逢凶化吉消灾,收取的费用也公道,所以在外的口碑极好。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我们村每户人家都曾找过老瞎子或他的父亲爷爷帮忙,大家对他们一家也心存感恩和敬畏。

我从小听着老神树的故事长大,而这些故事几乎都是出自老瞎子的口。到今日,我还很怀念小时候和其他孩子蹲在房檐下听老瞎子讲故事的场景。

他说,很多年前我们村很少有人活过60岁,所以村里总有办不完的丧事,祖祠的大门几乎每日都开着,从门口过都感觉里面阴风阵阵。

突然有一日,祖宗托梦给村里人,说我们村因为没有村神的守护,所以丧事不断,他让我们拜村口的老枫树为村神,并常年祭拜,以后必能子孙平安康泰。从那以后老枫树成了村里的老神树,村里果然一切好转,老寿星也开始多了起来。

夏荣村是离我们村最近的村子,但也要走将近40多分钟,奶奶便是来自夏荣村。

奶奶娘家是做豆腐的,每天天没亮,一家人就赶早起来做豆腐。天朦胧微亮时,奶奶的父亲便开始挑着两框豆腐到附近的村子去卖。一担子豆腐在附近的小村子一转,刚好卖完,但在我们这个大村子,一担豆腐往往不够卖。

于是在奶奶10岁起,她就跟着父亲早起卖豆腐,父亲挑着两大框,她挑着两小框,在我们村走家串巷地叫卖,时间一长,大家习惯叫她小豆腐。

奶奶和老神树第一次结怨,是在她14岁那年的夏天。

那天,她挑着豆腐歪歪扭扭地跟在父亲后面,父亲脚程快,甩了她远远一段路。等她赶到我们村时,她父亲已经走家串巷叫卖了好一会儿。

奶奶挑着沉重的豆腐担子,站在村口的老神树下喘气,额头沁出不少汗珠,心里想着反正赶不上父亲,不如先在老神树下透口气。她赌气般地把两框豆腐撂放在地上,双手揉着肩膀,抬头见老神树茂密的枝叶像一把巨大的绿伞,严严实实地罩着自己,心里瞬间舒了一口气。

随后,她像往常一样用衣袖拂走老树根上的落叶,然后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上去,嘴里嘟囔着抱怨父亲走得急。她惬意地歇了好一会儿,浑身轻松不少,便懒懒地站起身,重新挑了担子就走。

上午卖豆腐,下午捡豆子磨豆子,奶奶忙碌一天,刚想躺下休息,就被院子外面的撞门声给吵醒。接着一群人冲了进来,捉住她的双手往外推,她父母在一旁焦急地询问缘由。

听了半天,奶奶一家才明白,原来是我们村的祖祠突然无故起火,被烧了个大半,村里众人赶紧找老瞎子的父亲老瘸子推算凶吉。老瘸子念叨了半日,才大叫:“不好!村里有劫难了。”他说村里的老神树发怒了,所以它把怒气先撒在了祖祠上。

众人慌忙问老神树发怒的缘由,老瘸子又念叨了半日,才说今日有人在老神树下做出了不雅的举动,或口出恶语,才激怒了它。

就在众人快想破脑袋时,一个八岁的孩子开口:“我今天看到小豆腐坐在老神树下,嘴里还骂了半天,骂什么没听清楚。”

众人一听,立马有人回忆:“说起小豆腐,我记得她第一次来我们村时,都没向老神树作过揖,后来更是经常在老神树下歪坐着。你说她一个女娃,坐老神树下干嘛?”

另一人接口:“就是,我们村哪家不是好好教育着自家的女娃,让她们少去老神树下玩,就怕惹怒了老神树。毕竟女娃大了出嫁后,就不再算村里的人了。你们说,她一个外村的女娃,没姿没态地坐在那里,老神树不发怒才怪!”

于是一群人赶着天黑过来捉人,说要拉奶奶去向老神树赔罪。奶奶的父亲一听这事,急了,顺手拿起挑豆腐的扁担就想揍奶奶,但被那群人拦下,说今天把人揍死也没用,无论如何都要把人带走。

第二天,村里所有人在老瘸子的组织下,开了个前所未有的讨论会。经过两小时的激烈讨论,最后由老瘸子拍板,奶奶给老神树的赔罪方式决定好了。那就是在我们村给奶奶挑个夫家,以后奶奶就是我们村的人,这样老神树就会原谅她。还有人特意解释一番,说我们村所有的女娃都曾在老神树玩耍过,老神树却从未发怒,那是因为它念着是自家人。

后来又花了三天选夫家,最后确定为爷爷家,老瘸子的解释是,村里适龄的男孩子里,爷爷的生辰和奶奶最相配。每每说到此处,奶奶都是一脸忿然,“说什么生辰相配,那还不是因为当时村里最穷的就是你爷爷家!凭他那股倔强鲁莽的脾气,和他那个强势的母亲,谁愿嫁入他家?”

奶奶的父母无力阻止女儿被迫选夫家的事,只能央求让女儿在家多呆几年。那年的奶奶处于含苞待放般的年纪,因为长相清秀,且吃苦能干,早已让附近几个村的男孩子虎视眈眈。可如今,就像一部正精彩出演的戏剧,观众看得入迷,演员却突然仓皇下台。

“他们这样做就是抢亲,你怎么不去乡政府上告呢?”我急着问道。

“当时十里八乡都信老瘸子的话,怎么上告?而我那天确实在老神树下坐着,祖祠也确实在那天烧了,连我父母都信是我惹怒了老神树。”奶奶很无奈。

“那你自己信么?”我不甘心地问。

“…… 那天我只是坐在它下面抱怨了几句,怎么就惹怒它呢?”奶奶委屈中夹杂着愤恨。

十七岁那年,奶奶依照约定出嫁到我们村。婚后的前半年,她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顺,丈夫虽脾气暴躁,至少还聊得通,婆婆强势,但碍于是刚过门的新媳妇,也没过多刁难。

可接下来的日子,让奶奶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水深火热。爷爷的鲁莽蛮横表露无遗,为了决定一块地到底是种豆还是种地瓜,奶奶争辩几句,他把奶奶按到水沟里呛个半死。有时为了一头牛该拴在哪吃草,饭菜凉了,衣服洗了没干,奶奶都可能被训斥或打骂一顿。说到此处,奶奶抹了把泪,说:“那时我可真恨你爷爷,暗地里没少诅咒他!”

而她婆婆,我的太奶奶也是见风就长地刁难,家里家外的活儿,奶奶没少干,太奶奶的冷嘲热讽,奶奶同样没少受。

直到婚后第三年,见奶奶的肚子丝毫没有孕相,太奶奶急忙找来老瘸子推算,得知的结果是老神树还没完全消除怒气。从那以后,奶奶必须每天早晚都去老神树下虔诚作揖,而太奶奶不放心,所以每次也跟着。

在那时,比起爷爷的打骂和太奶奶的刁难,看着自己平坦的肚皮似乎更让奶奶难受。短短三年,她从水灵的姑娘成了脸色枯黄的农妇,老了不止十岁。回娘家哭诉,只有母亲陪着哭了一场,父亲和大哥只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日子,让她彻底凉了心。

一天,为了一点小事,奶奶被爷爷打得下不了床,躺在那泪流满面。随后她发现只有太奶奶一人在院子里剁猪草,太爷爷和爷爷都下地干活了,便想着与其日后被打死,还不如现在一逃了之。她计划先逃到三十里外寡居的表姐家,日后就是沿街讨饭也不回这个虎狼窝。

奶奶慌乱地拿了几件衣服,怀里揣着一小袋地瓜,脚上穿的是平时下地的鞋,胡乱地绑了两根鞋带。趁着太奶奶没注意,她卯足了劲地往外跑。

等跑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村头的老神树,她心里庆幸不已,想着快要出村子了。

奶奶一边猛跑一边回头,谁知在经过老神树时,一不小心被它蔓延在地面上的根须绊倒了。她摔得不轻,鞋底也被扯开个大口,像张着嘴的蛤蟆。她顾不了身上的疼痛,只想着鞋子破成这样,身上又无分文,后面三十里的路,光着脚怎么走得了?

可等奶奶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两个膝盖又肿又红,腿站都站不直,更别说走三十里路了。她一时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奶奶说,那一刻她恨死老神树了,把她对生活最后一点希冀也撕碎了!听着她那幽怨的话,我不置可否!

“后来呢?他们抓住你后,是不是打得更厉害了?”我擦着眼角的泪问到。

“没有!可能是真的怕我跑了!”奶奶叹了口气说到。

从那次逃跑后,奶奶在家里的待遇好多了,除了太奶奶会一如既往的嘲讽,而爷爷动手打骂的次数却少了很多。想必他那时也清楚,真的把奶奶打跑了,凭他那一贫如洗的家境,想必再也娶不到媳妇了!

接下来几年,奶奶终于如愿生下几个儿女,但此后,无论谁催促,她都不愿去老神下祭拜作揖。之后太奶奶也在一场急病后去世了,这个家的所有琐屑事都落到她一个人身上,她在家说话的份量也渐渐重了,爷爷更是不敢轻易打骂她了。虽不再受气挨打,可膝下儿女成堆,需要抚养,奶奶也是劳累了一辈子。

如今儿孙满堂,奶奶在家族里的气势,可谓是拥有半壁江山。当年我出生时,爷爷在医院门口唉声叹气,说怎么生了个丫头片子,被奶奶当场呵斥了一顿!族里的伯母婶婶都很敬重和孝顺奶奶,说她真的做到了把儿媳妇当女儿一般对待。

爸爸和叔叔们因从小被奶奶教导和管束,婚后都对自己的媳妇很尊重,很少训斥,更别说打骂,这在我们村是出了名的。倒是我的几个姑姑没有这般幸运,每次在婆家受欺负后,跑回来哭诉时,奶奶都要老好几岁。

奶奶年纪越大,越爱唠叨,但她唠叨最多的却是:“丫头,你可别只顾着现在过得舒心就偷懒,你得多学点本事,以后万一嫁错人了,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别像你的几个姑姑一样,委屈将就着过一辈子!”

后来,我也曾问过奶奶:“你现在还怨老神树么?”

奶奶用手戳了戳我的头,说:“在那个年代,遇到那样的事,再怨也没用!”

又想了好一会儿,她接着开口:“之前我是怨它,但后来一个接一个地有了你爸爸他们,然后再到有你们几个调皮鬼,时间一长,就不爱记着之前的事,也就慢慢不再怨它了!”

时间过得很快,奶奶也老了很多。就在前几日,我听堂姐说,奶奶现在每到逢年过节,竟会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到老神树下去焚香祭拜,求它保佑在外的我们平安康顺!

脑海中,我想象着奶奶拄着拐杖,身子颤颤巍巍地在老神树下焚香祭拜,一脸虔诚地向着它作揖的场景,不禁眼角湿润起来。

我相信,现在奶奶和老神树的恩怨应该全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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