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盛宴(一)

翘掉晚自习的一夜,冒着细雨闯入林间甬道。细雨下着,或是曾经下过。一盏惨黄的路灯糊出远景轮廓。路灯并不高,还闪烁其词地咳出电流的声响,雨后竹林簇拥着,将其托在一片若有似无的虚空之中,像是新教徒为了未知的愿景而默默守望。疾风吹拂,灯火受惊般散成一瓣一瓣的,如花儿般萎谢了。

两侧都是杉树,吐露腐朽的气息。枯黄和苍绿的鳞状落叶,轻松地睡去,躺卧在被蚯蚓掘过的松软泥土上。粗糙的色块点缀其间,薄发出幽微的色泽;在雨水的撮合下,像是胶水未干的手工艺品。甬道边有弯掉的烟头,包装盒和碎石子,我踢着石子,向前走了三十来米远,不注意踢上一级阶梯。风一吹,石子被抛向阴暗的角落。我扶着湿滑的扶手往上爬,很快留意到这是校领导演讲时的大平台。有石子在砖面溜滑,发出指甲剐蹭黑板的声音,随即风把“嗞嗞...嘶....嗒”声刮得到处都是,听起来似乎是人们啧啧议论的声音,直让人心里发麻。运动会时的大红横幅还没撤掉,耷拉着垂下,鼓噪着一阵唏嘘。平台前是塑胶跑道、跳远用的沙坑和各式运动器材;而不远处就是灯火辉煌的教学楼。幢幢树影摇得人心慌。奶奶觉得小时候的我胆小,所以黑夜里即使是树影摇动,也抱我离开,怕我忍不住哭出来。我也知道我不想凝视树影:讥笑,耳语,椅子被掀翻的声响,铁门,倒错的迷宫,摇摇欲坠的旧木梯,空无一人的过山车......一个人的时候,切莫凝视,回忆会从阴影里钻出,攥住人的脚踝......我想着想着就浑身战栗,急急跳下,踉跄地逃走。跑了一阵,猛然想到不会有像我这样在雨天溜号的蠢货,更不会是校领导,便松了口气。但好想,如果对面是她......灯下,是袒露着锈迹的体育健身器材,刚硬的轮廓在灯光的映衬下愈发孤寂,随意摸摸,竟感到脊背发烫。啊,我在干什么呢......鲜亮的色彩已经坏死,也许是疲倦的缘故, 不得不扶住低矮的单杠,想到每周的体育课上,有人做着引体向上挥洒汗水,还有人逞强摔个狗吃屎的样子,心情不免轻松了些;随即,不期而至的喜悦令我眩晕,也许是疲倦的缘故,这似乎是无限延展的圆弧。雨势渐猛,水珠从发梢一直滴入锁骨,冷冷地令人心悸;目光从徒劳的搜寻中抽身,双耳也打了个寒颤。四周的声音似乎被碾成了一种细小的屑末,陌生地组合起来,强硬地朝我逼将过来,压住我,轻声舔舐着我的耳蜗。一些回响,直直地凿进我的脑海:风声,雨声,枝桠相拥的声音,此刻我艰难的喘息声......

平息片刻,但是没有精力。我原路返回那条杉林甬道。右侧倚着铁栏杆生长的杉树,树皮被濡湿后显现出旧提琴那样忧郁的色泽,跑动中,隐约注意到一层薄薄的苔绿。一种颓丧的精神被突然涌起的激情所取代,异样的兴奋扯动着我的躯干,咽喉涌上苦涩的唾液,我简直窒息得喘不过气。什么东西显现出身姿。身后迅速倒伏的树影似乎在死死地掐着我,那种压迫感,让我回忆起被扫帚抽打......某种预兆性的官能逐渐苏醒,但脑袋好沉,像是被狠狠地挨了一锤;额头热乎乎的,转而又急速冷却......贴着白瓷砖的走廊,我扶着墙,快到了,四周喧哗声仿佛降了一个key,像是黄昏徐徐降临,齿轮转动着,万花筒里错乱而迷人的图景,绕着我“嘎达嘎达”地响,是两年前认识M时她的侧脸......

约莫一小时前,课间,我和同桌H还议论过她。初见M是在一条铺着白瓷砖的走廊尽头,被装修用的玻璃板遮住的书报栏前。她留着一头稀松蜷曲的亚麻色马尾,戴着粉蓝的斑点饰纹发卡,散发出盛夏果实的馥郁香气。双眸灵动得像早春喷涌的泉眼,眨眼的频率很快,对一切充满无知的热情;但对陌生人她很害羞,双手不知所措地乱动,面颊泛出的羞红像是蔷薇梅酒般令人陶醉。除了校服以外,她就穿着黑色大衣,衣料飘逸着烟油味儿。不知是不是长期练舞的缘故,她走路姿势很怪,黑色棉质运动裤收得臀部高高翘起(女生会捏或拍它),一扭一扭得像企鹅,行动迟缓而俏皮;到了夏天,她腘窝被牛仔裤勒出的肉质美感,不禁让我产生了下流的想法......

聊到敏感话题,我们便相视而笑,沉默不言。似乎我和H的谈话最后会扯到性或者女人。一方面是我们坐在最后一排的中央,出于无趣,每日会无意识地留意别人的举止,一种窥探的心理使我们对即使是最细微的举动也要主观地分析一番;不过,主要原因要追溯到三个月前,也就是我认识H之前,关于他的罗曼蒂克故事。暑假二人是吉他培训班的同学,高中分班后他们又命运般地重逢。起初他们陷入到一种戏剧般的感情热潮里,他们对可耻的几次往事大谈特谈,无论聊什么都兴奋,喜悦伴他们度过了许多日夜。数次共聚晚餐和散步闲聊后,甚而见过了父母,双方谁也没有告白,便自然地走到了一起。自从他们恋情被公之于众后,H的书包鼓胀起来,多了许多塑料袋。可能是俄罗斯硬糖, 裱花华丽的小蛋糕,软糯的中式糕点,或许还有他亲自烘培的手指饼干;节日里到处是礼盒,许多我叫不出名的、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都是图新鲜,看一次后就扔进垃圾桶的装饰品;我记得他还买过一只胖猫形状的文具袋,每天用香薰浸染,留给女友或者其他女生把玩。周末仅有半天,当然,他们会抽出时间看电影和压马路,做所有情侣做过的事。十一月前后,上课前的他有时倒头就睡,书桌上掉落许多弯掉的头发,大概;有时他抱拳沉思,然后猛然转头瞪我,吓我一跳;我每日都从H杏仁色的瞳仁里,看见过度兴奋后的阴郁,就像是盛宴后的一片侘寂。女友欣然接受H的一切好意,短暂的课间,就像温驯的圈养动物让H轻抚她滑顺的长发,和他亲昵地私语。

这些恋爱场景貌似是隔着屏幕在我眼前播放的,与我没有关系,我也不作评论,高中生活就是烂俗的肥皂剧,即使是欢愉或触目的瞬间也没有留恋的必要,更不值得刻印在相簿上收藏。我没有和H说过,我不恨他,但想咬死他,因为每当有人讨好地陪女生嬉笑或带来礼物时,我喉咙里就好似被强行灌了一剂粘液。想到这里,我的脖子就红热瘙痒。讨厌虚假的生活,至于如何去过,想过,但想不出来,所以为什么不简单一点......

翻开十七岁的相册,我活在隧道,头顶有群鸟掠过的叽喳啼鸣。回想起昏昏噩噩噩的日子:文具盒里有下满了txt文件的MP3,我读叔本华、王小波、后结构主义、抒写爱情的诗,报刊亭兜售的杂志......一无所获的课后就抽来作业抄,晚上独自逛操场,幸运时小树林里能逮到刺猬。我只愿意插科打诨地虚度时光,这么无所事事地活着,至于以后,我不敢想,但天真地祈祷一个童话的结局。想到周围的人都为高考热切地付诸努力,缜密地为自己的命运做着安排,投身向虚无缥缈的未来,被那种热烈而空虚的氛围包裹着,就使人气短。有人可能会劝我,为什么不能像周围的人那样正常地生活,忘记过去颓丧的日子,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一点理想呢?不知道,我始终不能明了埋藏心中的疲软精神的来源,也许“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别的不能。那毋庸置疑。”,也许问者没有见过那“黑色的鸟”,总而言之,我无法成为其他人,而且困囿在一个孱弱的精神牢笼里,肉身也随之臃肿和衰竭——相比高一,到高二,我已经增重了20斤。望向镜中的自己,就好难受,油腻塌陷的五官和附着其后的庸俗灵魂,我一思考就被宿命式的悲观理念所纠缠,什么也提不起劲。似乎一切本应如此,我无法使这已经死去一半的身体再次复活,虽然有希望,也是慰藉他人残留的白光。

午后四点,阳光透过油腻玻璃窗映射到肌肤,没有温度,但耳垂瘙痒得抽搐。也许是十二月了,冬天已然迫降。这一年也快告一段落。数学课上照例讲着函数问题或者其他什么的,我也没在意。我随意翻着小说,坐在最后一排偷窥M,涂鸦她的倩影,一笔一笔反复抄写她的名字,一直写到手上,然后吻它:想到我在爱她,想到我未曾拥有她;H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讲些什么,谈些有的没的,我渐渐听不清楚;他的脸上生满尘埃。想想晚饭吃什么、该蹭谁的饭,自习课看书还是作业,如何倦怠地应付日常。实在毫无思绪,就沉溺纯粹的幻想里,立起一支黑笔,推倒它,指尖使它顺时针地转动,如同时钟运作和停摆......清明梦中,我盗汗淋漓,分明看见深渊般命运将我一点点吞没,看见枯萎树梢掠过的黑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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