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只想尽快把我这一生过到头。至于我究竟长什么样,讨不讨人喜欢,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一
我是一只猫。
如果我知道怎么照镜子的话,我会知道我是一只多么普通的猫,白黄交杂的毛软绵绵地贴在身上,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特别之处。
事实上,我只想尽快把我这一生过到头。至于我究竟长什么样,讨不讨人喜欢,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是我第九世做猫,也将是最后一世。
我的上一世,饥肠辘辘地生吞下一只死耗子,中毒身亡;我的上上一世,被脾气暴躁的主人一脚踢在了心窝;我的上上上一世,在出色地完成我的工作——逮光了仓库所有耗子之后,流浪街头至死。还有我的上上上上一世,嗯,情节雷同得我都快记不清了。
记得太清楚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处。如果连这个道理都还弄没明白,那我真是白活了这几世。
九生九死,人类都羡慕我们有“九条命”,只是他们不知道,这完全不亚于做人的艰难。
作为猫,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结束生命。好赖把这九世挨完,就可以做人了。
二
此刻我正躺在二桥花鸟市场的一个塑胶笼子里,被秋天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旁边挤着我的几个同胞兄弟姐妹。我们对彼此漠不关心,从不交流。再一次恢复年轻真好,身体柔软,我甚至能听到骨头生长的声音。
又有人朝我们走过来了,这是今天的第十个人。我懒洋洋地躺着,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一个影子瞬间夺走了我的阳光,来人似乎在我身后蹲了下来。
“就要这只了,对,白黄的这一只。”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说话。
然后我就被拎着后颈窝,整个儿提起来塞进了一个纸箱子。等我再次见到日光,已经换了地方。
纸箱子被人从外面打开来。我毫不犹豫地跳出来,正好撞上一双好奇的眼睛。
我可不是一只怕生的小奶猫!我气势汹汹地向那双眼睛宣告,在它们的注视下伸胳膊伸腿,四处晃荡。当务之急,得先评估一下新的生活环境。
这是一间卧室,床、衣柜、书桌、化妆台、布面沙发,剩下的空间就没有太多了。书桌在窗台前,铺着深蓝色格纹桌布,除了一大摞书,还有很多其他小物什。窗台上有几盆我不认识的绿植。床单是浅紫色的。
说实话,这些都不是我最关心的,我只关心哪些可以作为我的活动空间。
大眼睛(我不乐意称呼任何人主人,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暂且这样叫她),她从房间进进出出,每次都会随手把门带上。我没有办法看到房间外的情形。
对,床下,我突然想起来,床下是空的,还算干净,我喜欢床下。
我以为我最后的“猫生”就要这样懒散安逸地度过了,或者哪一天会在睡梦里一不小心翻下阳台结束它。唯一,我没想到的是,我会爱上她。是的,我是说大眼睛。
三
这就是我的新生活。
一天里大部分时间在窗台上晒太阳,高兴了玩弄下花花草草,晒热了就跳下来吃东西,再去床下睡一大觉。
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打扰,因为整个房间就我自己。大眼睛白天里都不在家。
我以为我最后的“猫生”就要这样懒散安逸地度过了,或者哪一天会在睡梦里一不小心翻下阳台结束它。
唯一,我没想到的是,我会爱上她。是的,我是说大眼睛。
那双大眼睛弯成月亮形状时,她的声音就欢快而动听。她叫我“喵小喵”:哈哈,喵小喵,今天有肉吃;喵小喵,快来玩新玩具;喵小喵,……
我不搭理她,她便来摸我的头,动作很轻很柔,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喜欢上这种感觉。
我越来越放肆了,这是前几世都没有做到的。
我兴奋的时候喜欢在房间里乱窜,比如下雨天,嗖地从沙发窜到床上,再从床上蹦回沙发。我能感到我的力量一天强过一天,我甚至已经能够直接从地上蹦上书桌。
我乱窜的时候,盯着我看的大眼睛又弯成了月亮:哈,喵小喵,以后该叫你“喵三疯”才对,真是够疯的!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我不大在窗台上睡觉了,我有自己的窝,一个幼稚的浅蓝色的小房子,但出奇地舒服,里面铺着柔软的毯子。
主人一出门,我就把我的玩具叼起来,钻进窝里去。我有很多玩具,最喜欢的是我吃肉剩下的一块圆柱形小骨头,光光滑滑。我抱着它睡觉,像一只狗那样。真是不可思议。
日子过得太快,我想我已经很久没有思考我的“猫生”了。
四
我一次也没有出过这个房间门。但我已经能够从很多脚步声中分辨出主人的脚步声。
窗外天色一转暗,我就从窝里跳出来,把整个身体贴伏在门前的地板上等。我已经忘记这个习惯的正式养成是在哪一天了。
我的肚皮紧贴着地面,屏住呼吸,立起耳朵,像等待一只老鼠。我天生就是捕猎高手,只可惜在这个小房间里没有任何机会施展。我必须屏住呼吸,因为大眼睛的脚步声很轻。
不出意外的话,当我肚皮下的地面烫起来,那个脚步声就要出现了。也有例外的时候,地面烫得快把我的胃烧起来,脚步声也没有出现,直到蜷伏着的手脚微微发麻。
脚步声一来,我就飞快地将自己从地面弹起来,甩起尾巴,撅起我的屁股,将所有的力量集中到后肢,待门上钥匙孔里的的声音一响,估摸着门的缝隙足够我日渐肥胖的身体穿过,箭也似地扑出去。
大眼睛瞪着黑眼珠,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把我从身上提起来扔回床上。我知道她是故意的,这是我俩的见面游戏,我会顺势高兴地在床上打个滚。
这成为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五
大眼睛依然不让我出房门。
我知道门外还有人,我听得见他们的声音,尖亮的女声,低沉的男声,还有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流水的声音,开关门的声音。
有时,两个声音突然都高起来,男声压过女声,或者女声压过男声,然后是噼里啪啦玻璃碎裂的声音,摔门的声音。大眼睛停下敲键盘的手,往日温柔的眼睛流出愤慨,她低下头说:等咱自己的房子装修好,就搬出去,那里可比这里干净比这里大,到时候你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我知道她在对我说话,此刻我就躺在她的膝盖上,身上盖着浅紫色毯子。我翻了翻身表示赞同。
大眼睛总有几天睡得很晚,橘红色的台灯一直亮着,我跳到闪亮的电脑屏幕面前躺下来陪她,她又把我捞回到膝盖上。人类的世界我不太懂,我只能陪着她。
大眼睛也并不总是快乐。
那天,她把电话朝床上扔出很远,蹲下来发出呜呜的声音。我飞快地朝她跑过去,她抬起头,大眼睛里一颗一颗的水珠源源不断地滚下来,落在我的面前,其中一颗溅入了我的眼睛,一股涩涩的痛瞬间抓住了我的神经。
我这几辈子都没流过泪。我眨巴着眼睛,我心急如焚,我知道她正在伤心,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舔她的手,我把我的头朝往她的掌心里蹭,我用一只猫的方式去告诉她我爱她。天知道她能不能明白。
该死!这是第一次,我急切地想了解人类的世界。
护士刮掉我另一条腿上的毛,针管扎进去好半天,也没有找到足够的血。我知道她抽不出来的,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几滴血了。
六
这件事情过去很久。有一天,她突然没有回来。
我照旧趴在门口精神紧张地等,比想象中等得更久。脚步声还没有响起,我睡着了,等我醒过来,窗口已经成漆黑一片。肚皮下的地板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托着四条没有知觉的腿。
我着急起来,我踉跄地支起身子,在仅有的空间里来回地踱。
窗口又微微亮起来。我跳上窗台,从以前躺着睡觉的地方往下看,那是一条我虽然没去过却看过无数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
已经是冬天了,早市的人还没来,街道空荡荡的。我一动不动,事实上,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跳下去找她。这是五楼,一阵冷风不留情面地刮过来,冻得我一激灵。
灰蒙蒙的太阳挂上枝头,我还在犹豫,我怕我会摔死,那就再也见不到大眼睛了。
一只飞蛾从我头顶飞过,我双腿一用力猛地跳起来,伸出舌头把它卷进嘴里,闭上眼睛拼命地嚼。
就在我和着唾沫准备咽下去的时候,一个响亮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是钥匙孔转动的声音。
这不是我心里响了千遍的脚步声,我迅速钻进床底,警惕地从床单缝隙里瞄住进来的人。这是一个年轻高大的男人,我见过,他喊大眼睛姐姐。
但此刻我不想见他。他没有硬拉我出来,而是一阵忙碌地给我添了食物和水,换好猫砂盆,然后又关门走了。每过两天,这个男人会出现一次,重复一遍以上的动作。
我把自己藏进床底更黑暗的角落里。窗外黑了又明,明了又黑。在独自过完第6个黑夜之后,我终于崩溃了。
那天早晨,鬼使神差地,我把很大一摊大便拉在了我最喜欢的浅紫色的床单上。
七
就在我排泄完的那天上午,大眼睛回来了。
我欣喜若狂地扑上去,发出特有的“喵喵”的声音,平日里,我很多时候都是闷声不响的。
大眼睛没有像往常一样把我拎起来扔到床上,也没有抚摸我。她很快发现了我的恶作剧。
那天,她第一次怒气冲冲地骂了我。也是从那天开始,我感觉到自己的胃和肚子时不时隐隐作痛。
我发现,只要大眼睛出门带了那只绿色行李箱,接下来几天我又要独自熬过去。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我便对那只行李箱恨得牙痒痒,我想法方设法用锋利的爪子去把它挠出一条一条显眼的伤痕。大眼睛捉住我,把我的指甲用小锉刀磨平了。
再往后,一旦大眼睛提着行李箱出门,我就立马跳上床单,留下我的排泄物。这样的话,我想大眼睛会立即回来的。
这个办法常常并不奏效,我却依然这么干。我想,总有一次它会奏效的,它会将我的大眼睛带回来,即使她打骂我,也好过几天见不到她。
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她一边换被褥,一边骂我。晚上,她不再让我枕着她的手臂入睡。试了几次未果,我只好蜷回我的窝里,紧紧地压住我的胃和肚子。
它们一天比一天更痛,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忍受力总是很强,但我快控制不住了。
八
大眼睛还是发现了,她开始频繁地带我去医院。
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几个年轻的女人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指挥下摁住我,往我的身体里插塑料管。每次我都疼得乱叫,他们不让大眼睛抱我,我恨他们。
最后一次,大眼睛抱着我出门,我被裹在毯子里。这一次,我们没有走那条熟悉的路。我不知道她要把我带去哪里,我也不担心。
我在她怀里轻轻地晃,一刻不停的疼痛在此时好像变轻了一点点。
半睡半醒间,我看到一条狗从路边飞快地朝我们的方向扑过来,大眼睛愣住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量,一下子挣开大眼睛的手臂,跳到地上。确切地说,是摔在地上,我没有能力支撑柱自己的身体。
扑来的狗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摔吓得跳开去,然后被周围的人赶跑了。大眼睛这才惊叫起来。我满意地重新躺回她的怀里。
原来,她带我去了另一家医院。护士刮掉我另一条腿上的毛,针管扎进去好半天,也没有找到足够的血。我知道她抽不出来的,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几滴血了。
我浑身软绵无力地伏在毯子里,终于要回家了,真好。几滴水滴在我的头顶,我慢慢抬起眼皮,以为天又要下雨了,这几天它总在下雨。
大眼睛又流泪了。她低下头,把脸埋在我的颈窝,压住声音,胸口一抽一抽地起伏。
我很难过,我想像往常一样舔她的脸安慰她,但我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我钻进窝里,抱着我的骨头,沉沉睡去。明天,我就八个月大了。这是唯一一世,我虔诚地祈祷自己能活得更长更久一些,但它却是如此的短。
九
大眼睛又拖着她的行李箱出门了。
天逐渐暖和起来,我已经不太能动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我感觉到一双温和的手在抚摸我,然后她出门去了。
换了上次的那个男人来守着我。他学着大眼睛的样子,每天三次给我喂药。我已经吃不下东西,大眼睛给我喝羊奶粉。但无论药还是羊奶粉,都只能吃下五分之一不到。
每一次进食的过程于我来说就是地狱般的煎熬,我依然尽力吞咽,我想看到大眼睛回来。
这天傍晚,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突然变轻了,活了好几世,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从床上抬起身子,想去窗台上看看。现在是春天了,屋外的风一定很暖很柔,就像大眼睛的手。但我不可能做到。
大男人又来给我喂药了。这一次,我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一股腥甜的味道在舌尖涌起。他没有甩开我,而是又将我重新放回床上。我看到他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颗齿印,几粒微小的血珠渗出来。
我知道我等不到大眼睛了,我想以这种方式跟她告别,我知道大男人一定会告诉她的。
我睡在大男人旁边,看天黑得越来越浓,四周一片寂静。沉重的困乏压倒般袭来,我拼尽全身力量从床上滚下地面,一点一点爬向我睡过无数次的窝。
我钻进窝里,抱着我的骨头,沉沉睡去。明天,我就八个月大了。这是唯一一世我虔诚地祈祷自己能活得更长更久一些,但它却是如此的短。
再见,大眼睛。生而为猫,我真的很抱歉。
尾声
我又成了一只猫,这一次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的记忆得以保存。从一落地开始,我就知道这一世的使命在哪里。
我跳出院子,拼命地逃,逃了很久,也寻找了很久。终于,我被当做流浪猫送到了花鸟市场。
还是二桥,还是那个老地方。我周围挤着同样被抓来的伙伴,我不认识它们。
一个身影出现在我眼前,当我认出来是谁时,我拼了命地发出“喵呜呜”的叫声。她朝我的方向走过来了,我的心脏突突作响,毛也立起来。
她看向我,大眼睛里充满疑问,还有迟疑。但她很快看向另一个我的同类,那是一只黄白的小奶猫。她盯着它的眼睛看,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长相,一只黑鼻子的黑白长毛狸猫。
我奋力爬上笼子,想用我的黑鼻子去蹭她的手。她的脸再次转向我,我急躁的表情落入她乌黑的眸子里,依然是迟疑。
我眼睁睁看着大眼睛抱着黄白奶猫逐渐走远……
又是九生九世的轮回,我要怎样度过。
(终)
作者说:
以此文纪念我最爱的猫咪。
现实里,我确实养过一只猫,也真的叫“喵小喵”。所以,也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真实的故事吧。
那时候一个人租房住。没有养过小动物,觉得很有意思,还可以陪我。
它刚来家,我把纸箱子一打开,它就跳出来到处跑,一点不怕生。性格温柔却也很疯,每天上蹿下跳,还很嘴馋,吃了我不少鱼啊肉啊罐头啊。我做什么它都蹲在旁边,睡觉要钻进被子睡我手臂弯里。压紧被子不让它进来,它还使劲钻,很会撒娇。
我每个月要出差,只好喊弟弟或朋友来给它添食换水。最长的一次把它独自留在房间里9天。现在想起来真的非常非常心痛,它那么粘人,肯定很着急,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吧。
后来它拉肚子,刚开始只是肠胃上的小问题,我没有经验,又被宠物医院坑,每次去都让查血查粪便,然后说不出个所以然,开一堆益生菌之类回来,时间拖久了,转成黄疸肝炎,我打听到另一家医院,抱过去,医生就说不行了,已经晚期了。
我就抱回来自己救,我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买了很多药,每天按时给它喂。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在最后还让它那么痛苦。
它走的那天,我在外面出差。它可能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它从来不咬人,最后真咬了我朋友的手臂。然后半夜自己爬回窝里,没醒过来。那天我在同事面前没忍住痛哭了一场。
它一直很有灵性,它一定想跟我告别的,可是没有等到我回来。现在一想起来,心里还是很难过,很遗憾。
我把它和它喜欢的东西一起埋在一棵树下了。后来我又去同一个地方同一家店里买猫,心里真的是有隐隐的期待的,虽然很不可思议。
店铺里有只黑鼻子的猫对我非常热情,但当时我迟疑了,选了另外一只。现在我还在想,我是不是错过了它。
养宠物就是一种缘分吧,即使再养,也找不回以前那种默契了。
手机里还存着为数不多的它以前的照片。我说过要带它去住大一点的房子的。我想告诉它我很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