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宇小天    参赛编号：718

当第一颗星星探头探脑的出现在天边，身后一排排窗口齐刷刷亮了，射出暖暖的灯光。朗朗的读书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奇异而和谐的歌。我趴在教学楼前的花砖地面上，静静的享受着秋天的安宁。偶尔有一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电动车在我身前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习以为常的我没有动弹。

一个娃娃脸的年轻女老师特意停下来，掏出手机对着我，咔嚓咔嚓。闪光灯很亮，我眯起眼睛，却舍不得逃走。

以前亮亮就喜欢举着那种叫做手机的小匣子追着我照啊照啊，有时候还要抓着我摆造型。那时的我有点怕又有点无聊，总是找机会试图逃走，很少乖乖配合。现在却分外怀念那段时光，想想挺对不住亮亮的。

不知道亮亮在新房子住得习不习惯，个子有没有长高，胖了还是瘦了？

亮亮，我想你了，你会想我吗？

（一）

两个月前，因为逃避一只凶悍的大狗的追咬，我无意间闯进了一个一硕大的院子。干净的地面，整齐的绿化带，赏心悦目的同时又似曾相识。身后高大的建筑里传出的声音如同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击在我心头。

那是……读书声。

每天早晨亮亮都会搬个小凳子坐在小院子里，捧着一本书大声朗读。我就蹲坐在亮亮身边，甩着尾巴，竖起耳朵听。有时候听得懂是讲一个什么故事，有时候听不太明白，只觉得抑扬顿挫的挺有韵味，有时候咕咕哝哝像是什么小鸟在鸣叫。伸着脑袋瞅瞅，满纸画着弯弯曲曲的蝌蚪，还有黄头发蓝眼睛的小人儿。

看不懂。可是亮亮的小嗓门又脆又亮，可好听了。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味，妈妈喊一声：吃早饭啦！

亮亮欢快的答应着，收起书本跑过去，我兴奋的跳起来追着亮亮冲进厨房。

吃过早饭，亮亮背着书包出门，我一路小跑送他送到学校门口。亮亮说看门的伯伯不许狗狗进校园，我只能远远的朝里瞅几眼。干净的地面，整齐的绿化带，赏心悦目。

亮亮，学校。

我忽然明白那种似曾相识从何而来。

从那天起，我结束了流浪生活，在这里住下来。

我很小心的躲避着热闹的人流，不乱跑也不乱叫。中午或者夜间整个校园安静的看不到一个人的时候，我从藏身的冬青丛里出来，四处转转，光顾一下垃圾堆，找点能填肚子的东西。

我很喜欢那个大大的、比我原来的家的厨房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厨房。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师傅很和气，常常拿些剩饭菜给我吃。大师傅觉察到我的胆小，把一个一次性的塑料碗远远的放在墙根下，笑眯眯的看我一眼就走了。

熟悉的香味钻进鼻孔，我吞着口水期期艾艾的蹭过去，一顿狼吞虎咽之后，我叼起空碗丢进最近的垃圾桶。

身后有人啧啧称奇，我吓得蹦了一下，三两步逃走了。胖师傅呵呵的笑声传来，愉悦又慈祥。

亮亮说老师教的，垃圾要丢进垃圾桶。有什么问题吗？

脚步匆匆的大孩子们，穿着整洁的校服，说笑着走在校园里。我远远的躲在绿化带底下，不让他们发现我的存在。以我的经验，小孩子都是怕狗的，我不想吓到人，更不想被赶出去，我要找的人还没有出现。

每天大多数时间我都躲在绿化带底下偷偷张望，寻找一个或者两个熟悉的身影。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可是不想放弃。

当清脆的铃声响起，教室里响起读书声，校园里就会安静下来。这时候我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或者像现在这样，吹吹风。

我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样的生活。

一阵凉风吹过，有点冷。再过两个月就是冬天了。狗叔说过，流浪狗最怕过冬天。许多年老体弱的流浪狗和才出生的小崽子会在漫长的冬天冻饿而死。狗叔就是死于去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我把仅有的食物都留给他，整夜用体温为他取暖，狗叔还是走了。狗叔说他又老又病，死了就解脱了，让我别难过。

狗叔，如果有来生，如果还做狗，希望你遇到一个好主人。

（二）

狗叔走的前一天晚上，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人类有好有坏，喜怒无常，大多善变，最好离他们远一点。他说不管是人还是狗，活着都很辛苦。有的人活着是生命的本能，有的是因为责任，有的是有未了的心愿。他说我是条好狗，如果他走了我要好好活着。

我半开玩笑说，既然活着辛苦，你要走时告诉我，咱爷俩一块儿，做个伴。

狗叔一双老眼亮的出奇：“你有心事。”语气无比笃定。

我沉默了。

我很小的时候不小心栽进路边的水坑里，是一个大眼睛的小姐姐救了我。小姐姐赶时间上学，把我捞上来放在阳光里，细心的在我身下铺了厚厚的一层报纸，啪嗒啪嗒跑走了。我记住了那双漂亮温柔的大眼睛和蓝色的双肩书包。

我一直想跟小姐姐道个谢，虽然我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可是我再也没看到过她。也许那天小姐姐的路过只是个偶然。

后来同样背着蓝色双肩书包的亮亮把我带回了家。

我有家了。

家。

我还想看看亮亮在新家过得好不好。原来的家已经是一片废墟，回不去了。

一年前的一个晚上，亮亮的爸爸妈妈跟亮亮说，我们的房子要拆了，新楼房建好之前他们一家要租房子住，那家人不许养狗，所以打算把我送人。一个邻居来串门，漫不经心的说：“一条土狗，又不是什么名贵品种，谁会稀罕？送狗肉厂得啦。我家大黄狗……”

“不可以！不可以送黑子去狗肉厂！”亮亮急的哭起来，邻居讪讪的闭了口。

我垂着头，流着泪，连夜离开了家。

我舍不得亮亮，舍不得这个家，我的生命属于这个家。可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还记挂着救过我的小姐姐。我要找到她，冲她摇摇尾巴，舔舔她的掌心，表达我的感恩和思念……然后再回家，回到亮亮身边……然后呢？我不知道，也不敢想。

可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我甚至连当初差点送命的那个水洼在哪里也记不清了。

我不会说话，但能听懂人类大部分语言。也因为这样，我拥有许多同类所没有的苦恼。我邀请邻家大黄狗一起离开，大黄狗不相信我的话，骂我是忘恩负义的坏狗，我只好独自灰溜溜的走了。

我从一条家狗变成流浪狗。幸运的是我遇到了狗叔，教会我许多流浪狗的生存技能。比如在垃圾里寻找食物，躲避个别人类无聊时的恶意捉弄，等等。我曾巧妙的帮助一条母狗救出了被几个熊孩子捉走的小崽子。

狗叔说：“你行啊黑子，别看你长得瘦瘦小小的，关键时刻还真有几把刷子！”当时就感觉自己是个英雄了。

（三）

我晃晃脑袋，摇落头顶上一片黄叶。

立冬了，天气却暖和起来。

“今天立冬，请你吃饺子。”胖师傅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饺子放在我面前，笑眯眯的摸摸我的头。“妞妞从小喜欢小动物，猫啊狗啊都稀罕。可惜……。真想把你带回家去呢。”

饺子很香，我发誓这是我离开亮亮之后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爸爸，小墨很喜欢我包的饺子呢。”

妞妞是胖师傅的小女儿，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 ，病好之后落下一个毛病：对动物毛发严重过敏。

我抬起头。胖师傅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马尾辫，一张大口罩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对温柔的大眼睛。

美丽的眼睛……

我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大眼睛，走近了几步。

大眼睛亮亮的，流露出惊喜和渴望。

“阿嚏！”

眼睛的主人隔着口罩揉了揉鼻子。

我刹住脚步，转身叼起空掉的一次性塑料碗，甩着头抛在空中，跳起来接住。

小姑娘“咯咯”的笑起来，拍着两只小手夸赞：“小墨真棒！小墨是我替你起的名字，好听吗？”

小墨，很好听，我很喜欢。

我用温柔的注视作为回应，我相信她会看懂。

妞妞不止一次偷偷看我吃饭，我早就知道了，其实我早就喜欢上了这个善良美丽的小姑娘。尤其那双灵动的眼睛……小姐姐，是你吗？

（四）

一阵嘈杂的吵嚷声传来，睡在冬青树底下的我不安的动了动耳朵。

大门口一个保安叔叔似乎在阻止什么人进来，但是一个身影避开他猛地冲进了大门。

离上学时间还早，校园里人不是很多。冲进来的人像疯了一样乱闯乱叫，几个背书包的孩子连连躲避，两个女孩子尖叫出声。

我看到了穿着红色外套的妞妞。口罩没有了，小脸惨白，眼睛里满是惊恐和痛苦，满脸泪水。一把雪亮的水果刀抵着她的脖子。

一个长头发青年男子抓着妞妞同几个保安叔叔对峙，眼神忽而迷离忽而狰狞，含糊不清的嚷嚷着什么，说得激动了，举起右手的刀在空中挥舞了几下。

没人留意到我悄悄离开了冬青树下。有时候个子小也是一种优势。

刀子又一次在空气中划过，形成一道白色弧线。

就是现在！

我飞快的助跑，用尽全身力气一跃而起，一口咬在拿刀的手腕上。酒精味扑鼻而来，熏得我几乎晕过去。

男子大叫一声，拼命甩着手，我像一条破麻袋一样被甩来甩去。我是一条坚韧的麻袋，牙齿像生了根一样牢牢钳住作恶的手腕。

耳朵好疼！这小子比我还像狗，张口就咬啊！

脑袋和身体重重撞在地上，剧痛蔓延开来。失去意识前我看到长发青年被按在地上还拿血红的眼珠子瞪着我，嘴巴里咬着一块毛绒绒血淋淋的东西。有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跑过来，略带沙哑的嗓音打着颤喊“小墨”。

（五）

我没有死。两条后腿骨折，将养些日子也就好了。郁闷的是失去了半只左耳，衬得又黑又瘦小的我别提多丑了。胖师傅硬说这叫“有个性”。妞妞把我的半只左耳叫做“英雄狗徽章”，搞的我怪不好意思的。

妞妞因祸得福 ，严重的过敏症奇迹般的好了，连医生都连连称奇。

新闻报道说行凶的长发青年是个瘾君子，那天喝了酒又吸了毒，导致情绪失控发狂。幸好没造成人员受伤，除了……一只见义勇为的黑色土狗。

我上电视了。不知道亮亮有没有看到，会不会认出我来。

这个冬天不再寒冷。

我又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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