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阿姐的植物
怀旧商店租在旧城区的一栋老房子里,房龄大概有八十多年。
老房子在旧时光的洪流中几经易手,恐怕连它自己都记不得原先的主人是谁了。由于地处偏僻,这并不是地产商想染指的地方。
后来便是政策保护,房子竟然一直没有被推倒重建。外观上依旧保留着古旧而洋气的原貌,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我才选择把怀旧商店开在了这里。
灰白色的光柱透过落地窗,在木地板上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光斑,尘埃以肉眼可见的姿态在光柱中打转。光线适宜。
墙角那盆绿萝的叶子已经有些泛黄了,我提起洒水壶,过去给一盆盆植物都浇水。
很久以来,我每两周就会收到花店送来的绿色植物。
直到上回,有位客人对我说,“老板娘,你这里的植物真多。”我淡淡回答,对啊,不知道谁送的。
然后她以一种充满乐趣的表情说道,“哦?老板娘,那你很有福哦!有这样默默深爱着你的人!”
我一愣,问她,“此话怎讲?”
然后她指了指吧台上那盆苔藓,“你看,苔藓象征着寂寞悲苦,但很多人不知道,其实苔藓的解语是走进你内心的路。”
“你也说很多人都不知道了,”我摇了摇头,“不然的话,那薄荷是何解?”
姑娘答,“薄荷是说,愿与你重新相逢。你的老朋友哦?你再看那盆绿萝,意思是守望着你。送植物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些。”
“你这么确定?”我问她。
她大笑,“当然,花店会告诉他的。”
她的这番话,让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好奇。
这些植物不是给我的。
——怀旧商店储存的旧物并不用来让人怀念,而是为了让人们学会告别。所以,来到这个城市后,我没有再联系过去的朋友,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送花人当然也不会是带着故事来或者带着故事走的客人们。
而正当我习惯这些植物之后,匿名送花人却消失了。一个月来,我都没有收到花店的植物。于是,我翻出花店的名片,打了个电话。
“对啊,最近没有送到您那儿的植物。我们花店替这位先生送植物已经好些年了,隔两周,从未间断过。也不管那房子里有没有人,住了谁,就是往这地址送,没人签收就直接放门口。挺奇怪的吧,最近一个月都没有接到那位先生的订单。联系方式吗?嗯……倒是有个寄送花店宣传册的地址。”
我循着花店给的地址找了过去,也是老房子,爬墙虎的藤蔓缠绿整个围墙。开门的是个大概三十多岁的男人,态度谦和,说话的语气很温柔,脸上难掩憔悴之色。
不知道为何,我觉得他面熟。
他请我进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家父上月刚刚过世,送植物的人也并不是我。”
我心下愧疚,“很抱歉打搅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走了这一趟。
“没关系,正好你来了,原本有些物品,我还不知道如何处置。现在算是有了个去处。请随我来吧。”
书房归置得极其有条理,坐在书桌前,正好能透过窗户望见院子里的植物。
“我家人早年移居国外,这栋房子却一直保留着。父亲每年都会回来住一段时日,我父母关系失和,多少跟这有点关系。六年前,他俩离婚,父亲这才独身回国定居。这般年纪,浑浑噩噩也过了一辈子了,老来却离了婚。”
书桌上有一张黑白相片,相片上人依偎在一起,眼神含笑。上头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多岁,相貌清纯,身旁的男子戴眼镜穿着西服,眉眼与眼前的人有些相像。
我拿起照片,“这是谁?”
“我父亲的初恋情人。”他答道。
我一时无话,相片上已经积了些灰,便伸手擦了擦。
“父亲的一生都在惦念这个女人。
我从前听父亲断断续续讲过些他的事。他与相片上的女子是青梅竹马,自然而然就相爱了。我父亲出国留学,她就等了他五年。
说起来,她比我父亲还大上两岁,所以我父亲就叫她阿姐。父亲很多书信中,也是这样称呼她的,但是那些信并没有寄出过,没有收件地址。他们也结了婚,但是并无儿女,他们当年就是在这房子里一起生活。分开是因为政治运动的迫不得已。人的一生是不是只能爱一个人?”他突然问道,这个年长我几岁的男人像是在向我询问,又像在自言自语。
他接过我手中的相片,抬头望向窗外,轻叹一口气。
“我没有这样的经历,人生在世,爱一场便是一场。后来听说阿姐又再婚了,我父亲心灰意冷,这才又娶了我母亲。但我母亲脾气暴躁,面对她的暴躁,父亲用沉默忍受了几十年。我想阿姐应该不像是我母亲那样的脾气。可我母亲才是真正悲哀的人,她终其一生都在用蛮力单恋自己的丈夫。如果不是我父亲心里一直有别的女人,她也不会这么情绪不定。我母亲太执着了,要是她愿意早点与我父亲离婚,也许他二人都能更幸福一点,她偏偏不甘心地等到人生渐短渐尽。”
他从案上抽出一本册子,递给我,上面是潦草而大气的钢笔字,字迹遒劲。我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阿姐,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过得可好。
活得越老,年轻时候的事就记得越发清楚,我脑袋里仍是你年轻时候的模样。是因为你年老的样子,我不曾见过。可我并不怕见到年老的你,因为我同样老了。你不会嫌弃我罢。最近我常觉得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但我并不恐惧,却遗憾不能再同你见上一面。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在人世,你若在,我便想活着见你一面;你若不在了,我也好放心,我必定能在死后再看你一眼。
我隔两周就往你从前住的地方送一盆植物。我知道你喜欢花,可你有花粉过敏症,植物再适合你不过,可爱又有生命力。绿萝的叶子多么像是心脏。我想你如有机会,回去那地方看看,便知道我在等你了。”
原来如此。我又翻几页。
“阿姐,如果我们哪天在路上遇见了,不晓得你还认不认得出我来。几十年,相貌变化巨大,只怕你都不敢认我了,想到这里,一把老骨头竟觉得十万分心酸。后来你再婚,我心里实在难受。我去乡离国,只为离得你远远的。我也结了婚,她是个好女人,只是脾气暴躁了点。生活操劳,子女烦扰,我感激她不尽。可我一生的爱情早在最初就奉献给了你。
我又觉得,这几十年里我拼命爱着的是你的幻影。
我最近常常做梦,心里知道是你,可等你跳出来见我,竟变成了我前妻的模样。是啊,在回国前,她同我离婚了。她责怪我几十年里都想着你。”
这一行行的书信,令我感慨而良久无言。我亦不相信“一生的爱情”这样的说法。
他望向我,“你能替我收好这些东西吗?”
“嗯?”我看他。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便会离开。这栋房子当然也不会再留着了。而这些东西,也没有更好的去处。我与母亲共同生活,我想她不会愿意收纳这些。”
我点点头。这是东西与怀旧商店的气质很符合。“谢谢,承蒙信任。”我转头,看到墙上悬挂着的字,毛笔字也像钢笔字一样温柔遒劲,写自于那位素未谋面却倍感亲切的老人。上面写着:老来多健忘。
他见我认真瞧着那幅字,取了下来,放到我手里。我喃喃道,唯不忘相思。
(完)
作者:向如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