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皇帝亲率诸军出屯南皇堂。七月三日夜,招募壮士,派将军段秀、中军司马曹浑等率甲卒一千人渡过秦淮河,乘叛军未备,发动突袭。此日黎明,战于越城,大破叛军,斩其前锋将领何康。段秀,是段匹磾的弟弟。
王敦听说王含战败,大怒道:“我这哥哥,简直是像个糟老太婆!家门衰落。大势已去矣!”转头对参军吕宝说:“我应该亲自去。”于是作势而起,但困乏难支,又躺下来,对他的舅舅、少府羊鉴及王应说:“我死之后,王应即刻即位,先立朝廷百官,然后再安排葬事。”王敦寻即去世,王应秘不发丧,用席子裹起尸体,外面涂蜡,埋在议事厅中,与诸葛瑶等日夜纵酒淫乐。
皇帝派吴兴人沈桢去游说沈充,许诺他为司空。沈充说:“三司是国家瞻望的重臣,岂是我能担任的!贿赂太厚,说话太甜,这是古人所畏惧的。况且大丈夫与人共事,应该始终如一,岂可中途改变,那谁还能容我呢!”遂举兵向建康进发。
宗正卿虞潭因病回会稽休养,听到消息,在馀姚起兵,讨伐沈充,皇帝任命虞潭兼任会稽内史。前安东将军刘超、宣城内史钟雅也起兵讨伐沈充。义兴人周蹇杀王敦所任命的太守刘芳,平西将军祖约驱逐王敦所任命的淮南太守任台。
沈充率众一万余人与王含会师,司马顾飏对沈充说:“如今举大事,而天子已扼其咽喉,我军兵锋被摧,士气沮丧,相持日久,必致祸败。今若将栅塘决堤,引湖水以灌京邑,乘着水势,以水师进攻,这是上策;凭藉大军初至之锐气,并东、西两军之力,十道并进,我军兵力是朝廷两倍还多,按理必能摧陷他们,这是中策;转祸为福,召钱凤来开会商议,乘机将他斩杀,献出他的首级投降,这是下策。”沈充上中下三策都不能用,顾飏逃回吴国。
七月十七日,兖州刺史刘遐、临淮太守苏峻等率精卒一万人抵达,皇帝当夜接见,劳军,赏赐将士各有等差。沈充、钱凤想要乘北军初到疲困,即刻发动攻击。二十五日夜,沈充、钱凤从竹格渚渡过秦淮河。护军将军应詹、建威将军赵胤等迎战,不利,沈充、钱凤到了宣阳门,拔掉栅栏,准备进攻,刘遐、苏峻自南塘横击,大破叛军,赴水淹死者三千人。刘遐乘胜追击,又击破沈充于青溪。
寻阳太守周光听闻王敦举兵,率领一千余人来追随。抵达之后,求见王敦。王应推辞说王敦生病。周光退下后说:“我远来却不得见,王公是不是已经死了!”立即找到他的哥哥周抚说:“王公已死,兄长为何与钱凤作贼!”众皆愕然。
七月二十六日,王含等烧毁大营,乘夜逃走。
七月二十七日,皇帝还宫,大赦,惟独王敦党羽不在赦免之列。命庾亮督苏峻等追沈充于吴兴,温峤督刘遐等追王含、钱凤于江宁,分命诸将追捕其党羽。刘遐的士兵颇为放纵抢掠,温峤责骂他说:“天道助顺,所以王含被剿绝,岂可乘乱作乱!”刘遐惶恐,下拜谢罪。
王含想要逃亡荆州,王应说:“不如江州。”王含说:“大将军平素与江州刺史王彬关系怎么样呢,你想去投奔他?”王应说:“这正是应该投奔他的原因。王彬在大将军强盛时,能表示不同意见,此不是常人所能赶得上的,如今看到我们困厄,必有同情之心。而荆州刺史王舒小心谨慎,岂能有出人意料的担当呢!”王含不听,于是奔荆州。王舒派军迎接,将王含父子投入长江淹死。王彬听说王应要来,秘密准备舟船迎接;结果没来,王彬深感遗憾。
钱凤走到阖庐洲,周光将他斩杀,到宫门前赎罪。
沈充迷路,误入老部下吴儒家。吴儒引诱沈充藏进夹墙中,笑眯眯地对沈充说:“三千户侯,我到手了!”沈充说:“你以大义保全我,我家必定厚厚报答你。你如果为利杀我,我死之后,你就会被灭族。”吴儒杀沈充,将首级送到建康。王敦一党全部平定。沈充的儿子沈劲也应当被连坐处死,乡人钱举将他窝藏起来,得以逃生;后来沈劲报仇,将吴儒灭族。
有司挖出王敦尸体,焚烧其衣冠,让尸体下跪,斩首。与沈充的人头一起悬挂于南桁。郗鉴对皇帝说:“前朝诛杨骏等,都是先接受国家法律制裁,然后允许家人安葬。臣以为,王诛加于上,私义行于下,应该允许王敦家收葬,这才是大义。”皇帝批准。
司徒王导等都以讨伐王敦的功劳受封赏。
周抚与邓岳一起逃亡,周光想要帮助哥哥,取邓岳人头。周抚怒道:“我与伯山(邓岳字伯山)同亡,何不先斩我!”正好邓岳来,周抚出门,远远的对他呼喊说:“何不速去!如今骨肉之亲,尚且互相残杀,何况他人!”邓岳回舟而走,与周抚一起进入西阳蛮中。第二年,朝廷下诏赦免王敦党羽,周抚、邓岳出来自首,得以免死,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前吴国内史张茂的妻子陆氏,倾尽家产,率张茂部曲,率先起兵以讨伐沈充,报其夫仇。沈充败亡,陆氏到宫门前上书,为张茂不能克制叛逆请罪;皇帝下诏,追赠张茂为太仆。
有司上奏:“王彬等人,是王敦亲族,都应当罢黜。”皇帝下诏说:“司徒王导以大义灭亲,犹将就算是再过一百世,也应当宽恕,更何况王彬等,都是王导的近亲呢!”一概不问。
皇帝下诏:“王敦的助理官员,全部罢黜,帐下参佐,终身剥夺政治权利。”温峤上疏说:“王敦刚愎不仁,残忍凶暴,随意杀戮,朝廷不能制服他,骨肉亲人不能谏止他;在他的统治下,都陷于死亡恐惧,所以人们不敢开口讲话,道路上遇见熟人,都只能目视而过,就是贤人君子,也陷入穷途末路,束手无策,只能遵循韬光养晦之道,假装糊涂。探究他们的本心,岂是愿意这样吗!比如陆玩、刘胤、郭璞等人,时常与臣说到他们的痛苦,所以我非常了解。如果说他们是王敦的帮凶,自当明正典刑;如果只是身不由己,陷身于奸党,那就应该宽大处理。我认为,像陆玩等人那样的忠诚,陛下自己也知道,却要他们承担逆贼的责任。如果我默而不言,不替他们说话,实在是辜负了他们的忠心,希望陛下以仁圣裁决!”郗鉴认为,先王立君臣之教,贵在伏节死义。王敦的佐吏,虽然都是被逼,但是,进不能止其逆谋,退不能脱身远遁,按照古训,也应受到大义责备。皇帝最终听了温峤的意见。
华杉曰:
王含、王应父子兵败逃亡,该投奔谁?王彬还是王舒?王应认为应该投奔王彬,可见他有一定见识。王敦立他为继承人,是有道理的。
为什么呢?王彬这样的人,行得正,有浩然之气,敢自己做主,他之前昂着脑袋顶撞王敦,王敦威胁要杀他,他还能骂回去,今天他就能反过来保护王敦的人。而且他之前对王敦的激烈态度,也能让朝廷容忍他今日对王含、王应的保护。反过来,王舒呢,他跟你关系好,要有多好的关系,才能冒着杀头危险保护你呢?没好到那个地步!
政治斗争,江湖来往,都是博弈,王彬这样的人,活得坦荡,活得透明,人人都知道他的心,他反而安全。因为杀戮,都是因为不知道对方怎么想,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所以杀掉他才能保证自己安全。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就是这个道理。
透明是一种力量,我称之为“透明力”。就是现在,处理好多问题也是“一刀切”,因为搞不清楚,领导就划一条自己最安全的边界切一刀,他自己也知道肯定切错了好多人,但是把这当“正常成本”了。还有“理论”,叫做“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你如果一直建立了“透明力”,谁都知道你怎么回事,你那一刀,就可以自己切。
坦荡、透明地生活,是一种幸福,但是你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处理任何事情,任何情况,始终按自己的原则办,不会有任何选择性,不为任何眼前利益所动,这样坚持二十年,全天下都会认你的原则,而且都欣赏你的原则,遇到你的事,就按你的原则办。因为你真正把每一次无论大小的博弈,都当成终身重复博弈,而不是一次博弈,绝不“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出权宜之计。
危难时刻该投奔谁,再讲一个故事:
二战时期,有一家犹太人,四兄妹,爸爸妈妈都被抓紧集中营了,接下来就是他们,该去投奔谁。兄妹四人分为两个意见,一个认为应该去投奔之前爸爸妈妈帮助过的朋友,因为他们应该回报我们。一个认为应该去投奔之前帮助过我们的朋友,因为他们会继续帮助我们。
哪个对?
后一个对!
你帮助过的人,只是你记得你帮助过他罢了,他可不一定记得。再说,多大人情,能让人家冒生命危险来回报呢?而帮助过你的人,你放心,他一定记得!而且他会继续帮助你。这是一个心理学问题,人们会在他已经下注的地方继续下注,跟打德州扑克一样,继续跟!他这次如果不帮你,之前就白帮了。
兄妹四人不能达成一致意见,于是分头行动。结果呢,投奔之前帮助过他家的,得到保护,活下来了。投奔之前他家帮助过的人,被送进了集中营,上了烟囱。
以这犹太兄妹的故事再看王彬。他如果杀了王含父子,他和王敦就是私仇。他若保护王含父子,他就是大义凛然。王应看到了这一点,王含没看到。
7、
冬,十月,任命司徒王导为太保、仍兼司徒,加殊礼,西阳王司马羕兼任太尉,应詹为江州刺史,刘遐为徐州刺史,替代王邃,镇守淮阴,苏峻为历阳内史,加授庾亮为护军将军,温峤为前将军。王导坚决推辞不受。应詹到了江州,吏民人心尚未安定,应詹抚慰怀柔,吏民莫不悦服。
8、
十二月,凉州将领辛晏据守枹罕,不服从命令,张骏将要讨伐。从事刘庆进谏说:“霸王之师,必须天时、人事相得,然后发动。辛晏凶暴狂妄,残忍好杀,必定会自取灭亡;何必在饥年大举兴兵,在酷寒季节去攻城呢!”张骏于是停止。
张骏派参军王骘出使前赵报聘,赵主刘曜对他说:“贵州和好的诚意,你能保证吗?”王骘说:“不能。”侍中徐邈曰:“你来结好,又说不能保证,什么意思呢?”王骘说:“齐桓公贯泽之盟,忧心忡忡,诸侯不召自至;葵丘之会,沾沾自喜,立即有九国叛离。赵国的教化,如果一直能保持像今天这样,就可以保证;如果政治败坏,教化堕落,就是自己眼前的变化都看不见,何况鄙州呢!”刘曜曰:“这真是凉州的君子啊,选择使臣,可以说是选对人了!”送上厚礼,遣返他回去。
9、
这一年,代王贺傉开始亲政,因为诸部落很多还没有臣服,于是筑城于东木根山,搬进去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