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说故乡的清明吧,这样的时节,故乡的艾草怕是早已青碧连天、香销十里了。
四月初春,岭南的粤北山区,细雨迷蒙,却也是明朗的。祖父的安息之地在连州清水洞,背枕青山,从山上遥远前望,是北江的上游,高山绿水,是一片清幽之地。08戊子年春天,南方大雪,祖父的坟墓新迁此地,来时,路旁点缀着黄墙黑瓦的一片民房,门前菜地窝着的几堆残雪,瓦梁上抖着光的星辉……车窗外是粤北寒冷潮湿的空气,划拉开玻璃片上的水雾,山山水水,悄然入画。
那是08年1月末,距离清明还是有些日子。碧青的山上,皑皑白雪,清明得很。路旁的矮小荆棘钩拉着行人的衣服,几个大人扛着陶罐,怕过于匆忙惊扰了祖父的亡魂,短短不及一里山路,行走却甚是辛苦。祖父安睡此地,想来也有七个年头了,从一座山来到了另一座山,不知祖父是否安宁和习惯?那一年的冬末春初,虽不是清明,却也算是洒扫了墓,祭奠了已故之人了。
此后七年,传统的清明扫墓,我只去过了一次清水洞。那是真正的四月,天飘着小雨,高山雨雾迷蒙,远处江水涛声震天。山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开着白色的花,洁白如冬日里的雪,花香不好闻,踩着落花也就过去了。日久无人到访,山道依然难行,矮小的灌木丛,新长出来的叶芽上还挂着雨滴,颗颗如珍珠晶莹剔透。上到平台,衣裳已被枝丛上的落水打湿了半截,蔓延出来的更深的颜色,像是一幅水染的图。两年未至,祖父的坟头上长了几株茅草,青绿色的,不知是被谁家的牛咬去了半截,柔软的沙土还留着深深的牛蹄印,隐没进了灌木丛的深处。
大姐细细地把地上的杂草拔了,父亲拿了砍刀,将头顶石壁上长出来的灌木一一砍去,几平方的平台由此显得愈加地开阔起来。祖父的坟是简陋的,没有墓碑,坟旁是两块不可移动的石头。父亲说,从山下看此处是只静卧的老虎,两块石头便是老虎嘴里的獠牙,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模样来。
平台背枕峭壁,壁上生着两三株野生的兰花,青绿色的萱叶细细长长,挂着晶莹的水珠。开着的兰花青绿带黄,散着幽香,真正是"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
生性爱花的我,亦学了古人移栽东室,奈何株株不成活。罢了,这幽谷兰花,离了故土,也是失了意了。想来山里野兰,尚留了一二,如今再问父亲,那山中空谷幽兰,却是失了踪迹了。 那一年清明,是我在故乡的最后一次踏青。
"汨水孕精魂,清香自楚臣。时时生正气,可为净乾坤?"四五月的艾草,遍布故乡的山野,也是茫茫的一片绿色,矮者成原,高者成丛。关于艾草,最熟悉的是母亲亲手做的"大汤圆"。
连南客家人称"大汤圆"为"大馕糍",也有叫艾草糍粑、艾草粄。釆回来的艾草过开水焯烫,再放入凉水中浸泡去其苦味,这一放便是一天一夜。去了苦的艾草抓干水捣碎,加入糯米粉做成面皮。母亲做的大汤圆是有陷料的,有咸有甜,咸的是猪肉鲜笋油豆腐;甜的是芝麻红糖炒花生。大汤圆可蒸可煮,故乡人吃东西随性,想怎么吃便怎么煮罢。还有更简单的,不入馅料,直接将艾草糯米粉揉成面团,捏出一个个的面疙瘩,下油锅炸,炸出来的艾草糍粑入口绵软、唇齿留香。
而姑父,则更喜于将艾草做成菜肴食用。一把把不过水不浸泡的艾草,洗净沥水,加入煮开的油汤中滚熟,下半汤匙的盐花,清清爽爽、明明朗朗,是最原滋原味的吃法。更精致一点的,还可炒食——油锅加热,加入搓揉洗净的艾草,翻炒将熟时落点豆豉、食盐,同样是一道不失原味的佳肴。岭南人食用艾草,想来也是有些历史的,岭南自古地气潮湿气候温热,艾草清苦,解湿热最合适不过。
四五月的粤北竹林,春笋萌发,深藏大地的精华,皆是自然馈赠的美味。父亲爱吃笋,喜做笋酿。做笋酿可用鲜笋或笋干,两个拇指粗的细笋,同样过开水焯烫,用牙签划开,酿入猪肉和大量的韭菜,上锅蒸熟。父亲的菜肴显得简单而粗犷,像极了他的脾性。
记忆中最香浓的,是父亲晒制的笋干。其实,笋干不是清明时节晾晒的,却是四季皆可食用。五六月的大竹笋,劈下来去皮过开水破腹晾晒,在阳光底下,竹笋发生化学作用,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嗅之令人食欲蠢动。清明食鸭,不算是习俗,只不过是父亲偶尔会做起一道家常菜——笋干焖鸭。笋,是父亲上年晾晒的笋,鸭,是水鸭或麻鸭,笋干切段,鸭肉切块。菜锅用柴火烧热,放入鸭肉炒干水,肉块变色时加入笋干焖煮。笋香、肉香,配上一碗白米饭,连那火堂里未熄的烟火,都是沉甸甸的。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荒芜茶园老树萌芽。我少年时,每年清明,父亲几乎都会外出釆茶。茶园离家不远,四五公里的山路,走着走着,也就到了。茶园是早已荒废了的,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墙上爬着老藤,墙角长着野桃的树。荒旧的茶园坐落在荒凉的山头,新的旧的孤坟几座,让人幻想不出当年的盛景来。
茶园里存活下来的老茶树大概只有十来株,老枝缠虬,无人照拂,却是真正地汲天地之雨露,釆天地之精华。春日,茶树萌芽,细嫩的芽叶青青绿绿,幽幽的一股野茶香,着实喜人。釆茶有讲究,只釆嫩芽不摘老叶,且只能掰不能掐,这是何故,我却不懂了。
清明节釆的茶,父亲称之为清明茶。取一盏透明的玻璃杯,放上十几朵鲜嫩的茶叶,注入开水,茶汤清清淡淡,颜色是落落的青黄,闻之,茶香怡人,品之,亦带有鲜叶特有的青涩。父亲甚少喝鲜叶茶,釆回来的茶青多半是自己上火炒了,烘焙成不发酵的绿茶。
茶有多种,却不甚熟知,实在无法一一说出那些个名字来。父亲的清明茶,却是记忆深处无法磨灭的印记,再是不能忘的。父亲炒茶,只用柴火,铁锅刷了又刷洗了又洗,怕的是炒过的茶带了油腥味去。徒手炒茶是个辛苦活,火候、时间、翻炒的技巧都是有讲究的,哪怕是其中的哪一个环节出了错,这整一锅茶叶便都要毁了。
闲时,父亲会泡上一壶茶,喝上几盏。清明茶泡出来的茶汤青中带黄,与鲜叶茶相比,茶的香气不仅更加的浓郁,还多了一层焦香。我不爱吃茶,却爱嗅茶——幽幽的一缕茶香,恰似月光落在肌肤上的温柔,那样美好和动人。
清明茶香,弥漫了我整个少年时光。只是再归去,那一片茶园已是了无踪迹了。那十几株的老茶树,终究是躲不过一场大火,终其一生,换来了一场灰飞烟灭。
故乡的清明其实是没有什么习俗的,即便是有的吧,却也是老一辈的记忆,现如今是早已淡化了。儿时生活过的香栾园,几座坟墓散落,清明时节,亦是有热闹的时候。连南人扫墓,是带上了一大家子的人,这家约上那家,那家又约上另一家,半晌下来,这约上的少说也有十五六人了。祭祖的贡品也是多得数也数不过来的,整头的乳猪、三两只白煮鸡、大箱的水果、各类各式的小吃点心说也说不完道也道不尽的。清明在家,我总会被扫墓的鞭炮声闹得无法多睡个懒觉,门前总有行人路过,踏着我的花圃,那几株玫瑰,也会被路人掐了几朵去。家里的狗吠着,人多了,亦不敢放了它出去,鞭炮声吓了它,蜷在角落瑟瑟发抖。唉,这清明时节,就连只狗也不得自由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今年的清明岭南并未下雨,天气明朗,行人欲断魂的,有是有的,我却也是看不见的。不知晓家中父亲是否去过了清水洞,看看我的祖父,求了他的护佑。老母亲的大汤圆,我已是好几年没有吃过了,那清明的记忆,离我越来越远。我实在害怕哪一年后,走在路上的那个欲断魂的行人,将会是我……
(写于2015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