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的电梯里，新贴了一则广告。喊人来家里做家务，只要关注一个微信公众号就行了。可以包月、包年，也可以单次使用。便宜，第一个月试用只要399。

这只是早已非常普遍的钟点工、保姆的一个"O2O"应用。我所知道的一些夫妻，已经很久不在家里吃饭了。两个人工作都忙，早点就出门随便买点，午饭在单位吃食堂或者盒饭，晚饭嘛，加班就还在单位，不加班就在楼下的餐厅解决。

——「那家里的厨房就成了摆设了吗」？——「呃，不怎么用。」

分工时代

1776年，亚当·斯密（Adam Smith）出版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书里的一个例子至今被人引用：

扣针的制造分为十八种操作。有些工厂，这十八种操作，分由十八个专门工人担任……象这样一个小工厂的工人，虽很穷困，他们的必要机械设备，虽很简陋，但他们如果勤勉努力，一日也能成针十二磅。从每磅中等针有四千枚计，这十个工人每日就可成针四万八千枚，即一人一日可成针四千八百枚。如果他们各自独立工作，不专习一种特殊业务，那末，他们不论是谁，绝对不能一日制造二十枚针，说不定一天连一枚针也制造不出来。他们不但不能制出今日由适当分工合作而制成的数量的二百四十分之一，就连这数量的四千八百分之一，恐怕也制造不出来。

从中亚当·斯密建立了最早的绝对优势理论：让每个人去做他最擅长的事情，然后通过交换（交易）获得自己需要的其他东西，以使得每个人、每个行业以至整个社会的效率和产出都最大化。之后的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进一步发展出了比较优势理论，以「两优择其甚，两劣权其轻」的结论提供了对斯密的优势理论更全面的论述。

但分工绝非18世纪的产物，而是自古有之。原始的人类已经知道让男人去打猎、女人去采集，各自发挥优势了。「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分工、每个人都自给自足，一个想吃鲈鱼的木匠就不得不自己学着驾船打鱼。因为分工的存在，要吃上鲜美的鲈鱼，木匠只要更努力地去做自己所擅长的木匠活、赚更多的一般等价物（钱），然后用它去跟渔夫换鱼吃就行了。

分工和交换的存在，让我们可以将一项特长转换为很多种需求的满足。可以说没有分工，人类的文明无从谈起。但是，随着社会分工每一次细化每一次进步，除了我们的工作被细分到一个岗位、一个工种，我们的生活也开始被形形色色的服务切分。举例来说，请客吃饭本是生活社交的一部分，在餐饮业不发达的时候，大家都是「延至其家」，自己「设酒杀鸡作食」的。但现在，大家觉得太麻烦了，什么都不需要买，什么都不需要做，订好位置，带上嘴和钞票下馆子就行了。吃完拍拍屁股走人，碗都不需要端一下。

这当然很爽、很方便、很省时间，但「故人具鸡黍」的那份淳朴雅致就不在了。工业文明对出产效率的极致追求，催逼着人们把自己生活中诸如做饭、做家务这样的部分都「外包」出去，节省下时间去做更多自己的本职工作。看起来，我们正享受着更多人提供的更全面、更周到的服务，但事实上，我们为了效率所失去的，同时也是自己的一部分生活。给家人做饭，不但是为了让大家有食物可以吃，而且是为了维系家的温馨。换言之，做饭这样一个简单的行为，既有着「出产加工食物」这样功利的侧面，也包含着行为本身所具有的生活侧面。当我们雇来一个保姆为自己做饭，前一个方面并不受什么影响，后一方面还剩下多少就很难说了。

在现代商业社会无孔不入的全面服务浪潮下，我们生而为人的空间正在被挤占——而这种挤占，也是社会分工光鲜的外表下必然包藏的一种含义。不可否认，劳动分工精细化看似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但它同时也天然地具有「把人当作工具」的危险立场。分工的极致，就是每个人只做自己的职业，而其他的吃喝拉撒都由别人——那些以此为业的人代劳才好。在这样的图景下，人未免被「削薄」为社会机器里的一片小小零件，一颗「螺丝钉」，为了社会生产力的最大化而非为了自己存在；这样的人即便有娱乐、放松，也只是为了自身的延续，而非自身作为「人」的价值实现。

原本厚重的生活变得日渐稀薄的同时，分工的日渐发达也在腐蚀着我们原本具有的能力。以前的男人，精细的木工活不敢说，打个椅子长凳还是小菜一碟；搬新家，里头的柜子、床、墙面也往往是与匠人师傅合力打造。以前的女人，不买衣服只买布，一家几口人从头到脚，从夏天到冬天的衣物，加上床单、被子、枕套都是自家制。到了我们父辈，会的就少；到了我们，根本不敢指望了。

前段时间听说兴起一个职业，叫衣柜整理师。家里衣服多，柜子乱，不想整理了（或者说，你的「时间太贵」，付不起钱「请自己」花时间整理自己的衣柜了），打电话请整理师来，不用多一会儿工夫，帮你拾掇得整整齐齐。有千金小姐叫好：我的衣柜终于有救了！我心想，是啊，让凯撒的归凯撒，您只负责穿衣服就好；衣柜的整理，当然是不用非专业人士操心的。

非但物理上的工作可以别人代劳，精神生活也有省事之道。以《罗辑思维》为代表的一批网络节目，号称可以「帮大家读书」，「死磕自己娱乐大家」。读书是能帮的吗？读书是可以省去「死磕」的痛苦，只剩下「娱乐」的快活的吗？很多人不想读书，又不想觉得自己完全不读书，便在屏幕上看主持人唾沫横飞几十分钟，欣欣然以为一本书自己读完了。是啊，既然整理衣柜都能代劳，读书又为何例外呢。（对于这类节目的吐槽太长，可以单独成文，此处不赘。）

当然，我并非卢德分子（Luddite），知道不必回到原始的自然经济时代，也不可能回去。但我向来认为人的独立与尊严，必以一定程度上的生活自足为基础。诚然，等价交换的分工体系意味着人们必然在很大程度上「相互依赖」，并且这种依赖不一定就是不自足；但到了最私人的领域尚且需要别人帮忙的地步，独立自主的人格，又还有多少立足之地呢？

看看现在的我们，还会做些什么？买来千篇一律的宜家家具，费半天劲按说明书装好，拍张照发朋友圈：「大功告成」，等朋友点赞。这是我们现在最大的能耐。

硬核精神

上过外国黄网的人，在导航栏大概都看到过"Hardcore"这一个分类。这是对性进行露骨描写的意思。但这个词非常多义。指称一种说唱乐风格（Hardcore Rap）时，说的是一种对峙挑衅意味强烈的说唱乐，同时往往伴随对社会的强烈批判；用在朋克乐（Hardcore Punk）时，则往往指一种比一般朋克更激烈、粗糙的音乐，且这种音乐特别强调「自己动手做」的精神（DIY ethics）和「本真」（authenticity，拙译）的精神。

除此之外，harcore 一般还可以用于形容程度上比较激烈、需要付出大量体力和精力的行为，或者表示坚持或贴近真实的一种态度。比如这本编程教程 Hardcore Java，表达的意思就和另一本经典编程教材 Learning Python the Hard Way 的意思差不多，意思都是指刻苦努力、从基础开始，一步一步、迎难而上、不避重就轻的学习方式。中文里我暂时没找到比较匹配的翻译。

我们此处所说的「硬核精神」（hardcore spirit）比较接近上述「硬核朋克」里「硬核」的意思。与分工时代的潮流相反，硬核强调「自己动手做」，强调不惧艰难、不怕失败。有本书叫 Burning Fight，专门介绍90年代硬核运动所内涵的精神、思想及其在社会各个领域所造成的影响，有兴趣可以买来翻翻。

现在 hardcore 的常用含义已经退缩至个别的音乐流派，但我们仍可以在更大、更深层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Urbandictionary 上一位 Matt Moore 兄对此词的释义殊值赞同，选录如下：

There was a time when hardcore was more than music, it was a movement. Anyone, regardless of how well they could play an instrument could express themselves …… It was a time when bands were willing to push the envelope while breaking all the rules, and didn't let the fact that they had to do it all by themselves stop them. True hardcore is an unstopable messege……that everyone in the room with a soul is compelled with the same unmatched intensity, to "think how they want to think", to "do what they know is right" to "be what they want to be" and never let anyone even think they can stop them.

这一句 "don't let the fact that they have to do it all by themselves stop them"道出了 hardcore 的核心。硬核是这样一种信念，即要努力，自己可以做成任何事、成为任何人。它拒绝依赖任何人、拒绝向任何规则妥协。它相信「自己去做」的力量和价值。

必须厘清，硬核不是说你一定要亲手做一切能自己亲手做的事情，而是说，如果一件事情需要你亲手去做，那不怵，就是干。从这个定义来看，硬核精神不是卢德主义（Ludditism），也并不抵触上面所说的社会分工。它只是强调保有自己的动手能力和热情，并不反对整个工业文明塑造的社会形态和分工体系。

但是，当我们习惯于享受无所不包的社会服务网，自己原本拥有的创造力、冲击力、生命力也不免日渐消退萎缩；更有害的是，这可能会造成专业团体对大量生活领域的垄断。想象一个因为洗衣服务过于普及所以大家都不会洗衣服的社会，或者一个因为IT技术服务过于发达所以除了专业人士没有人能解决自己的电脑故障的世界。所有这一切，则是硬核运动可以关怀的。在这个意义上，强调简单、解放、人人能参与、「以我手写我口」，反对部分人（学院派、娱乐圈）对音乐的专制统治的朋克音乐，才能成为硬核精神的一个代表。

在我看来，每个人生来都是「硬核」的——「让别人来帮我做」这样的想法，基本是后天形成的。孩子在玩具坏了的时候，本能是先自己动手试着去修；学生时代的那些创想、计划，我们也都是自己摸索着去做。年轻人想做点事，没有很多预算，能自己干的活就自己干。这使得他们做出来的东西虽然（但也未必）粗糙甚至简陋，却往往有着成年人做出的「成熟作品」所没有的冲击力。王壬根据《三体》里的内容，制作出被称为神作的15分钟短片《水滴》。而他是一名建筑系学生，视频制作不过是业余爱好。

有时候我们会听到某人说自己在某件事上是「野路子」——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这么说是自嘲，而且「野路子」碰上科班出身的「正规军」是要低头的。不过，正因为这些「野路子」的存在，我们才能听到许多制作不够精美但旋律动人的音乐、看到许多排版不优美但内容用心的出版物、享受到许多重要的技术创新成果。如果所有事情都留给「专业人士」去做，这个世界很多的发明就不会存在，很多人生中的精彩也永远不会发生。

我在自己的Mac上最常用的一个媒体播放器是一位国人独立开发的，占用资源远低于各种主流播放器。有一次我发现一个bug，发邮件报告给作者，顺便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过了好几天作者回信给我：「回信晚了，对不起。还在上高中，最近月考，考完来更新。」我当下大惊，但转念一想， Linus 写出 Linux 0.1版的时候也才21岁。

硬核精神还强调在自己做事的过程本身当中获得快乐，而非仅仅着眼于所得到的结果或利益。这与只问产出的商业逻辑恰恰背道而驰。我们有时会听到上司这样给下属下命令：我不管你怎么做，反正你必须给我达到如何如何的目标。这的确是一个经济学里的理性人的正确思维：过程并不重要，达到想要的结果就行。但当人们以同样的目光去审视和管理自己的生活，很多快乐就因此消失了。不烧饭、在餐厅吃是省时间，但什么餐厅比得上家里的厨房呢？

以商业的思维去思考自己人生，这种想法的盛行让我们倾向于把自己的生活看作单纯的生产力、生产工具，无形中异化了自我。「时间管理」「效率最大化」「自我商业模式」等类似的思想，说来说去不过是把一个人的有限的精力、时间、其他资源通通看作资本，再寻求能让这种资本的效用最大化的投资组合。我承认它们的效用，但必须防范这种观念的过度泛化。人的主体性在于其能够拥有和追求自己认同的价值，而过度关注世俗意义上的价值实现一定会危及这种主体性的保持。人归根到底是为了自己而活，不是为了钱或别的什么东西。

硬核精神要求我们摒弃狭隘的目光，让自己切切实实地站在土地上过生活，享受其中的一切，而非汲汲于把自身当做商品或工具，进行效率最大化的利用。与商业的价值体系不同，硬核不畏惧、不嘲弄任何失败，因为任何行为的失败都有意义，更不会否定行为本身的意义；同理，硬核赞扬、但不膜拜任何成功，因为任何行为的成功只是一个可期但并不必须的结果，也不是任何人努力的终极目的或终点。就这一点来说，硬核精神让人放下得失，专心生活；它仿佛拍拍你的肩膀，指着生活，对你说：好好玩去吧，别想那么多。

话说到这儿，我想起2013年12月的一天，对微信公众号一无所知的我注册了「不二法门」；那时候整个微信上关于法律的公众号还不超过20个，叫「不二法门」这个名字的还一个都没有（现在有好几个关于佛学的）。写文章、学排版、做图、操作后台，一晃快三年了，其间我还尝试过许许多多五花八门的事，难以胜数。虽然这样难免背负「缺乏专注」的批评，但在许多失败或没有结果的尝试之后，自有能够坚持、留存下来的东西。年轻真好，有时间，有心气，可以愣头愣脑地闯进任何未知的领域，把一切不懂的事情从头学过。我想，在人生当中，不断地充当无头苍蝇，生生地闯进一个又一个自己从未去过的领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是这样的莽撞，让我们拥有丰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