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大黄死了是晚饭后。
八月十八号,傍晚,大概六点多吧,我照例端着一只大品碗,里面装的是鸡骨头,肉骨头,还掺杂一些米饭,径直去了屋后的狗棚边。以往这个时候,大黄都立在棚边等我有一会了。我一到,它便摆着头发出嗡嗡的嗲声。
这天没见到大黄,也没听过一丝声响,这让我觉得好生稀奇。我匆忙倒下狗食,绕到棚子背后,见大黄一动不动趴在地上,身上盯着几只绿头苍蝇。走近拽拽铁链,才发现铁链绕在盖着蓬布的斜绳上有几圈,大黄一动不动。死了。
回家我把这消息宣布了一遍,正在聊天的妻子,儿子儿媳,还有孙子,立刻冲出大门,挤出院子,穿过窄窄的巷子。回来的时候,我就听到孙子嘤嘤的哭泣声。
我的心竟然也沉重起来。
想想,大黄应该是我家捉的第三条犬。前两条寿命都短,所以让我对养犬没了兴趣。大概在七年前的初夏吧,孩子舅舅从工地附近又抱回一条犬,个头小,像只猫,倒是胖乎乎,圆嘟嘟的,毛色浅灰,很活泼,没有一点陌生感,拘束感,大大方方地在院子里钻来钻去。但再怎么可爱再也吸引不了我的眼光,心里有阴影,也就打不起想宠它的精神。
不过它长得确实快,三四个月的时间,便长成了狼的模样。自上往下看浑身浅黄色的毛居多,但它撒尿抬起一条腿时,肚子上露出来的又是白色的,后腿一抬脊背上又皱挤成了一条淡墨色。还有它的屁股上,大概是久坐的原因,一左一右有两个白色的圆圈嵌在微黄的犬毛中,像似时髦的牛仔裤上打的两块补丁。
我便叫它大黄。
有人说它有军犬的基因,也有人说它很聪明,好好驯服应该是条不错的看家犬。不用驯的,一个月不到就发觉它凶猛的样子。给它套的宠物链只用上两天,尼龙的颈圈就被它利齿撕烂。反复几次没有效果,只好买来狼狗的装备,用铁链将它锁在铁笼上,三个月吼出来的声音就不是清脆而是洪亮了。
它倒是很爱干净,笼子内外除了自然落下一些犬毛外,它从不在自己窝附近拉屎拉尿,身上也没有一点腥味。每当它不停地哼哼唧唧时,牵它出去溜一圈,它会到它常去方便的位置解决,像人上厕所习惯了蹲坑般。方便过后,用它的后腿使劲刨些尘土,想遮盖它的污物。回来时喝几口水就钻到属于它休息的地方。假寐,也面朝院子的大门,见不得陌生人,即便是我再好的朋友,在它的眼中也是不可以随便跨门入院的,它会用怒吼声,露出狰狞的嘴,洁白却又尖利的牙,还有想挣脱铁链扑上将人撕裂的架式,警告每一位来客。
七年里,大黄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有一回足一个礼拜没吃食物。
我判断它是受到了惊吓,用老家的话叫“黑到了”。家里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我,仿佛我不是这个家中的一员。儿子甚至笑我,说我真会想象,一条狗、一个动物怎么知道惊吓?我说,尽管这么久它没吃东西,但没影响到它的体形,就是说并没有瘦下来,依旧活蹦乱跳;也没有影响它的灵敏度、它的嗅觉;关键一条是没有一点病态的形状显现。我注意到它每次方便回来还能大口大口地喝水,于是就坚持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我的判断不是空穴来风。那个时候是浅春妻子和我送完孙子上学回来,就出门到院子里赶紧洗刷衣服。一旁的大黄先是哼哼唧唧,见没人理它,接着就大声吼起来,吼后又呜呜咽咽,似乎肚子里的排泻物要从几个紧裹着的缝隙里钻出来。它一急就来回急促地踱步,弄得拴在脖子上的铁链“哗哗”直抖。大黄的躁动不安明显影响到妻子的情绪,也许她在想什么心事,或者考虑买什么菜。大黄的吼叫干扰到她,于是妻子也吼,不过明显镇不住,她便吼我,一天到晚只晓得玩手机,天塌下来也不管。吼得我耳边嗡嗡响,只有出门。她说可以把链子解了,过年在家时也解过,它没咬人,连鸡也没撵过。妻子这话我信,以前在晚上放它出去过几回,一夜闲逛后,大清早它又乖乖回到院子里。大概铁链拴习惯了,初次解开听不到声响它觉得陌生。促使我敢松开铁链的还有一种自我安慰,大黄在派出所报备过,也打过防疫针,难得放它一次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走近铁笼。大黄面对着我,一脸媚相,粗壮的尾巴舞得呼呼有风。我伸出手摸摸它的头,它抬起有点皱纹的脸,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想舔我的手,很温顺柔和。我按下铁环,颈部的皮圈没有了铁链就不再是枷锁,变成了一道金色的项链。没有枷锁束缚的大黄掉头冲出院门,像一阵风、一缕消失了的烟雾。
太阳滑进云层,院子里也恢复了平静。
院子里平静了,我听到村子里响起了更多的狗叫声。跑出来,站在巷子里两边张望,除了略带寒意的风,没见到大黄的影子,但耳边依旧有分不出方向的狗叫声。想来阳光之下很多的“大黄”“大黑”还有“花花”“白白”被铁链锁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它们有超强有嗅觉,嗅到了大黄在自然中奔跑的气息,也许开始有了对自由的向往,它们的吼叫不知道是在向主人示威还是抗争。更让我难堪的是西边隔壁的阿婆,她有点抖动的双手,使劲戳着祥林嫂式的竹杖,那有点沙哑的答答声急促而有力,像是要将厚实的水泥地坪戳穿。嘴里还在喃喃自语:“那能放狗出来呢?也不怕咬了人,吓到了孩子?”我只得向她作揖,并保证尽快把大黄抓回来。
穿过东边的巷子向北,空地上有鸟声,有猫咪戏耍,也有两条小花狗在打闹,但没见到大黄;从东边绕过,去南边马路上看看,一溜的小车子紧贴着窄窄的冬青,大黄应该进不了。回来,站在院子门边。大黄也回来了,只不过从我面前飞驰而过,像一支出弓的箭,射向前方,任凭我怎么叫,怎么怒火冲天,它像没听到一样,连头也不曾回望一下。
时光一点点流逝。中午,儿子回家了。和他说起大黄,叫他去外面找寻一下。他没说话,拎着铁链就出了门。片刻功夫,我听到了大黄的喘息声。去屋后空地,接过儿子手中的铁链,真想抽它几下,也就是那个时候,大黄的前腿不知道怎么插进颈圈边的铁环里,伸不直了,它跳着蹦着想从铁环里抽出脚,但没用,只能又吼起来,那声音尖利而急切,是一种哀嚎,像是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会受到吊起来惩罚、甚至是杀掉一样,刚刚还乐观眼神里是极度的恐惧,绝望;继尔喘息的大嘴边,肌肉收缩下去,露出惨白而尖锐的牙齿,一副拼命挣扎的形态。我叫儿子勒紧链子,抱紧大黄的头,让它闭嘴。自己一手拽铁环,一手拽着大黄的腿往外拔。还好,几经折腾,大黄的脚终于拔了出来。就是那天晚上开始,大黄就没吃给它准备好的食物了。
但这不影响它的警觉。小区清理垃圾的是一对夫妻,女人负责扫地,从前面马路到我家门口大概是八点左右,男人傍晚才开着电瓶三轮车过来,装换垃圾桶,有时上午也过来帮女人扫地。他们一来,院子里的大黄就会“站”起来,爬在笼壁上朝外吼叫,似乎随时想穿墙而过,来宣泄它的不满。当然这是我不送孙子上学时才发现的秘密。终于有一天,送完孙子上学归来,打开院门,听到大黄委屈的低吼声,转过头,发现大黄的一只眼血淋淋的。去围墙外看看,没发现什么异样,也没看到棍子竹竿之类的遗留物。如果换作人,该报警或去医院了,大黄没这个福气,连简单的清洗包扎也没有。
凶手不知道是谁,每次女人过来扫地,人还没出现,大黄的头就抬起来,露出獠牙,像要冲过去撕裂她一样。女人临近时,大黄立起来,在有限的空间内,追寻着它想要追踪的味道,直到女人渐渐消失在巷子西边的尽头。
大黄不说话,但有一只见到光的眼睛,有记忆,还有一颗扑扑跳的心。我能想象,如果没有铁链的束缚,它不顾一切扑上去,会有一番怎样的争斗。一个月后,大黄流血的眼变成灰白色,每天牵它去小树林,它的头左晃一下右晃一下,直到三个月后,灰白色消逝,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去年我在屋后的小树林里给它又安了个窝,早上牵它去,晚上再牵回来。后来索性就让它住在后面,有几回大黄都挣脱铁链跑了,但我想不通它是怎样挣脱的。铁链没断,箍在大黄脖子上的皮圈没断。看那链条被缠绕一圈又一圈的,像是拧紧了的发条,我就觉得应该是链条末梢上的箍环锁扣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松开滑落的。这机率有,但微乎其微。我不知道大黄经过了多少次地拱进拱出,花了多大的心思寻找到这难得地挣脱机会。但每次晚上跑了,早上就见到它站在院子门边等待。我开门就见面了一会见浑身湿漉漉的大黄,像刚刚洗了个冷水澡。见到出现,它便飞驰而过,像一支出弓的箭,任凭我怎么叫,怎么怒火冲天,它像没听到一样,连头也不曾回望一下。
它肯定还会回来的。钢筋焊接的笼子虽然简陋,却是它的家,是它躲避风霜雨雪的场所,在这里它一待就是七年,尽管拽住它的可能是一根铁链。
想到铁链,我忽然有了主意。
返身。去屋后。解下铁链拎在手中,出门,守候在门前,像一个守株待兔的老农。
大黄果然回来了,速度没减下来。我不再对它吼叫,举起手中的铁链,晃晃。铁链无声,却像一柄尚方宝剑,寒气立刻特大黄包裹起来。大黄见了铁链腿就软了,不再狂奔,像一只温顺的猫,低着头,摇着尾巴,乖乖地踱到我面前。
铁链不仅锁住了大黄的身子,也锁住了它的灵魂。
有时我真后悔不该收养它,养着它却又不得不给它戴上镣铐,不能给它自由。想象一下,这几年的光景里,除了牵它出来方便外,大多数时间它都靠着铁笼走动在有限的距离中,或者钻进铁笼里,头插在胯下睡眠,不如一只自在寻食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