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生我父亲是老来得子。我跟他,差了一个甲子的光阴。从我有记忆起,祖父就是老头形象。他起先只是谢顶,头顶上的毛囊是闭合的,皮肤特别的光滑细腻,倒比额头还光亮。只有后脑勺上长着一丝丝,一缕缕,黄黄的,绒绒的头发。这些又黄又绒的头发,终究也成不了气候,祖父干脆把它们全剃了,成了一个光头。祖父的头发稀疏,胡子却茂密,任由它们疯长,已经耷拉到胸前了。
小学课本上有一篇文章,题目叫《药王李时珍》,配着一幅李时珍的画像。在我看来,那画像简直就是照着我祖父临摹的,唯一不同的是,李时珍戴着帽子,我祖父是光头。
之所以把祖父跟李时珍相提并论,是因为我家是中医世家,祖父是第三代传人。民国二十五年,祖父参加省医师资格考试,得了第三名,政府给他颁发了开业执照。那时候的执照,是用木头做的一副牌匾,由公安局颁发。解放后,祖父的诊疗所被公私合营,祖父成了公立医院终身医生。后来他年纪大了,就不用每天坐诊,遇到疑难杂症,才去医院。
有一次,医院来了一位省级领导,带着秘书,点名找祖父看病。这人得了一种怪病,一边脸汗如雨下,一边脸艳阳高照。祖父让他伸出胳膊,把手腕枕在腕枕上,祖父的手指白皙,修长,留着长指甲,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祖父的手指搭在那人的脉搏上,闭上眼睛,给病人诊脉。其他医生大气都不敢出,周围静悄悄的。祖父睁开眼睛,示意病人换另外一只胳膊。病人听话的搭上了另一只胳膊。伸舌头。祖父说。病人伸出舌头,祖父脑袋微微前倾,看得很仔细。
祖父收回手,拿起笔开处方。祖父看病不让病人自诉病情,他的手指一搭上病人的脉搏,眼睛朝病人脸上一望,病人的病症就会掌握个八九不离十。
祖父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字,不像别的医生,处方总是龙飞凤舞,让病人像看天书。
祖父开好处方,跟病人交代服药的注意事项。病人一直也没说话,他在暗中观察祖父。秘书拿过处方,说,老大夫,我们要赶时间,处方我拿走了,就不在这里取药了。祖父点头应允,他知道,说赶时间只是一个借口,回家咨询专家才是主要原因。
过了一个星期,病人带着秘书又来了,进了门,先跟祖父握手,露出难得的笑容。不用问,肯定是祖父的药有效果了。
秘书代替病人感谢祖父,祖父坐下来,把腕枕摆好,等着病人把胳膊放上去。他是不擅长跟陌生人寒暄的,尤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高冷,难打交道呢。
临走,秘书建议跟祖父合影。秘书从兜里拿出照相机,看来他是有备而来。祖父站在中间,病人和我父亲站在两侧,秘书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父亲是第四代传人,就派人找来父亲一起拍照。祖父看见镜头,就有点紧张,不知道怎样摆布自己的表情。秘书调好了焦距,跟祖父说,老先生,眼睛睁大点,别眯眼。祖父听话地把小而圆的眼睛使劲张大,几乎是瞪着眼睛了。秘书笑着提醒他,老先生,过了,眼睛不要瞪,合上一点,自然的看着镜头就成了。
祖父又听话地把眼睛眯起来。秘书说,不对,太小了,睁开眼睛朝我这里看。
一来二去,祖父更加不知所措起来。他的表情既严肃又拘谨,秘书不忍心再说他,只好抓拍,怕拍一张不成功,连拍了几张。也许秘书是第一次遇到祖父这种不会拍照的人,累着他了,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收起了照相机。
照片是秘书第三次陪病人看病时带来的,祖父的表情僵硬,眼睛就像受了惊吓似的,直勾勾地瞪着前方。
这天中午,祖父想吃单位食堂里一道叫鱼香肉丝的菜,派我去买。打饭的叔叔我是认识的,经常找祖父聊天。多找了我一分钱的菜票,我怕问了叔叔难堪,就拿着回家了。回到家,我照例给祖父报账,祖父发现多找了一分钱,让我立马送回去。这时,我意识到,叔叔是看在祖父面上,故意少收一分钱的,祖父怎么不明白呢?
我嘟起嘴,表示着不从。
祖父说,人哪,不能贪小便宜,不是自己的,就不能要。尤其是女孩子,遇到有人使小恩小惠,要把眼睛睁大。
为什么女孩子要把眼睛睁大?我不明白。
眼睛睁大不会摔跤,傻孩子。祖父笑着说。
我知道祖父脾气好,我才不怕他。就跟他嚷嚷,才一分钱,又不是一毛钱,再说那是公家的食堂,人家才不稀罕一分钱呢!
一分钱也是钱,不是咱们的,坚决不能拿!祖父生气了,瞪着眼睛吼我。
看来我不把这一分钱送回去,我们这顿饭就吃不成了。我妥协了,拿着多出来的一分钱,给叔叔送回去了。
我上了小学,开始写描红,描红写得差不多了,就要写大字。在文具店里买一张十六开影格,铺在大字本的白纸下面,用毛笔在上面照着描。文具店里卖的影格,大多是上下左右天地田之类的字,祖父看了,说,字太简单了。他拿出一张宣纸,裁出来两张十六开,帮我写影格。
因为影格是十二个字,祖父在写什么,怎么写颇费了一番心思。他沉吟良久,开始在纸上写起来。他一边写,一边讲给我听,这是王维的诗。名字叫:《田园乐》。第一张影格写上: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第二张影格写上:花落家童未归,莺啼山客犹眠。他说两张合在一起念,才是一首完整的诗。他的字比影格上的字还好,笔划上带着好多像锯齿一样的小牙。我说,爷爷,我不会写这样的小牙牙。祖父笑了,说,傻孩子,爷爷老了,写字手发抖,所以写出来的字有锯齿。
影格上好几个字我都不认识,祖父又教我四角号码查字法,说,学会了就方便了。我在学校刚开始学习用拼音和笔画查新华字典,一看祖父的四角号码字典那么厚,还是繁体字,就不想学。趁祖父不注意,就悄悄地顺着墙根想遛走,被祖父捉回来继续教,由于我不喜欢,就不上心,终究也没学会四角号码查字。
祖父好几天没回家了,我问祖母爷爷干啥去了?祖母胆小,不说话光是哭。母亲说,祖父犯错误了,被关牛棚了。我不知道关牛棚是什么意思,就跟母亲说,医院里又不养牛,哪来的牛棚?母亲说,不是真正的牛棚,就是被关起来的意思。
大人也会犯错?我不相信。我不依不饶地追问母亲,爷爷犯啥错误了?
罪名是你爷爷认识的字太多了。母亲淡淡地说。
什么?认识字多也是错误。那为什么父亲还要给我写那么多的卡片,让我认字呢?我想不明白。
祖母这时候不哭了,跟母亲说,你去找找院长,跟他说说情。院长还找你爸给他老娘开过药方子呢。
母亲压低声音说,我爸被关进去,就是院长干的,他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就拿我爸充数。可是,他又找不到我爸的罪名,想起来医院里我爸认识的字最多,就拿我爸认识字多做文章。院长自己是老革命,认字少,是大老粗。所以嫉妒比他认字多的人。
过了几天,母亲下班回来,说她看见祖父了,祖父戴着口罩,正在清扫马路。这条路是母亲上下班必经之路。祖父料到母亲会碰见他,想躲,有人在旁边看守着,又不能躲。只好面对了。果然,母亲从桥上走下来了,看见了祖父,刚要张嘴,祖父忙给她使眼色,示意她赶紧走,别受牵连。母亲明白了祖父的苦心,只好把头低下,假装不认识,走了过去。
祖父认识的字多而被关押,这样的罪名匪夷所思,再说,医院里的疑难杂症病人等着祖父会诊,院长只好放了祖父。
祖父回家不久,武斗开始了。
祖父就是一中医大夫,他搞不懂政治运动,只想给病人看病。祖父被扣上了逍遥派的帽子,武斗派叫八八派,祖父是胆小怕事的,躲到另一座城市的姑姑家,又不放心家里,偷偷地回来,不敢回家。到了晚上,躲在远处看着八八派的窗户,看见屋里亮着灯,想着是八八派在里面开会,吓得连夜又躲起来了。
七四年弟弟出生,祖父心里乐开了花。他是重男轻女的,嘴上不说,心里一直计较母亲没有生男孩。有了弟弟,我们这个中医世家终于有了第五代传人。祖父从街上走过,这条街上的人几乎都找祖父看过病。他一路走,一路被人在后面打趣,看看!老大夫有了孙子就是不一样,走路都不用拐棍了,也不一步三喘了。想不到,名医也需要良医治病呀!祖父身材颀长,瘦削,就像竹竿上挑着衣服,一阵风就能刮倒。多年患冠心病,走路离不了拐杖。祖父也不恼,从袖笼里摸出几颗糖,递给打趣他的人,嘴里说着,来家喝酒啊!
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医院里收治了好多伤员。尽管唐山离陕西很远,可是,防震是全国性的。我们家在院子里搭了防震棚,家里的贵重物品都放在防震棚里。我看见祖父瘦弱的右手腕上戴了一块手表。我说,爷爷,你把手表戴反了,应该戴在左手。
祖父羞红了脸,没吭声,默默地把表摘下来戴到左手。祖父不认识表,他为什么要戴手表呢?
祖母在旁边说,你爷爷是想着存钱会贬值,就买了一块手表,将来也算给你们留下点遗产。
我听不懂什么叫遗产。
我说,爷爷,你不认识表,为什么不让爸爸戴呢?
祖母说,你爷爷可抠门了,哪舍得给你爸,放在他跟前心里踏实。
祖父抠门我是有体会的。祖父有冠心病,每年都要犯一次,家里常年蹲着高射炮似的氧气瓶,随时随地要吸氧。祖父第一次犯病,去住院之前,背着家人,把我叫到跟前,拿出一本存折,跟我说,爷爷马上要死了,爷爷给你在这里存了一笔钱,等爷爷死了这笔钱就给你。我对钱没有概念。听祖父说他要死了,舍不得,就伤心地哭起来。祖父喘着气,把存折收到柜子里,锁起来。然后让我喊父亲送他去住院。
祖父化险为夷,一个月后出院了。第二年祖父又犯病了,他照例把我叫到跟前,依旧拿出那本存折,跟我交代后事,我知道祖父会没事的,就没有那么的伤心了,流了几滴眼泪。第三年,还是如此,我就没眼泪了,我知道祖父不会死。祖父见我没哭,喘着气说,白眼狼!我在他背后吐着舌头,小声说,真抠门,就知道哄我,倒是让我看看存折上有多少钱哪。
祖父胆子小,让我们白天晚上都不要离开地震棚。无聊的时候,我跟妹妹就缠着祖父讲故事。祖父讲的故事,永远离不开他的职业。
这天,祖父午睡起来,被我们纠缠不过,就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那是祖父刚到这家医院上班,在门诊发生的一件事,是坐在祖父对面的冯大夫的亲身经历。
那会全国刚解放,到国立医院看病的人特别多。进来了一位中年农民,找冯大夫,冯大夫是看西医的。冯大夫让他自诉病情,他用手敲着脑袋说脑袋疼得嗡嗡响,用手摸着额头说烫得像火钳。冯大夫给他一只体温计,让他夹在胳肢窝,他夹好后,冯大夫说,坐在外面等着,量好了进来给我。中年农民听话的出去坐在门外走廊上的连椅上。他等呀等,一直没听到冯大夫叫他,直等到下班,他还在等,医院要关大门了,撵他,他只好夹着体温计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来到医院,急匆匆地跑到冯大夫跟前说,大夫,你昨天给我的药太好使了,我睡了一夜,脑袋不疼了,额头也不烫了。
冯大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记得有这么个病人,也不记得给了他什么药。就问他,是什么药?中年农民从胳肢窝取出体温计,举到冯大夫脸跟前说,就是它,太好使了!冯大夫的脸哗得一下红透了,一把从中年农民手里夺过体温计,放在抽屉里,这要是传出去,会笑掉大牙的。
我跟妹妹笑得在床上打滚,那中年农民肯定没见过体温计,误把体温计当成药了。笑够了,我问祖父,为什么体温计能治病呢?
祖父说,那人胳膊下夹着体温计,怕掉了,小心翼翼地,肯定紧张呀,一紧张就会出汗,一出汗,烧就退了嘛,他只是普通感冒,烧退了,病就好了嘛。
祖父讲完故事,装模作样地看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你们该学习了。我故意逗他,爷爷,几点了呀?祖父举着手表,眯缝着眼睛,瞅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词。我替他回答,十五点!祖父说,闹了半天,你也不认识表,哪有十五点。妹妹抢着说,一天是二十四小时,十五点就是下午三点。
不久,祖父的手表还是给摘了下来,他的胳膊太瘦了,皮包骨头,承受不了手表的重量。摘下来的手表,他让祖母用手绢包了,压在枕头底下,也没舍得给父亲戴。
地震闹了一个月,虚惊一场,也就沉寂了。我们搬回屋里。这天吃过午饭,家里来了两位祖父的女同事,祖父的同事找祖父看病,都是到家里来。
祖父让我喊她们阿姨。高个子阿姨留着短发,低个子阿姨扎着马尾。我仰着头,叫她们阿姨。
矮个子阿姨笑着摸摸我的头。祖父知道矮个子是陪着高个子找他看病的。祖父用眼神示意她们跟着他来,他们就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了。
晚上,父亲下班回家。在饭桌上,父亲会把他白天看过的病人跟祖父说一说,两个人会进行讨论。祖父说,李雪梅中午来家找他看病,那伤口有鸡蛋大,愈合很不好,发出恶臭味,情况很糟糕。
父亲看了一眼祖父,低下头吃饭。过了一会,才说,李雪梅太可怜了,丈夫被打成右派,发配到青海去了,她受了牵连,从卫生厅下放到到咱们医院。当时发现乳腺癌已经是晚期了,应该全乳和淋巴切除,结果手术只做掉了病灶,术后也没化疗。
祖父长叹一口气。说,她来的太晚了。祖父虽然擅长治疗疑难杂症,可是,对于晚期癌症,也会无能为力吧。
父亲问祖父,给李雪梅都开了哪些药。祖父就一五一十的跟父亲说了处方。父亲提出了他的看法,两个人就此讨论起哪些药好用,哪些药不好用。
祖母说,饭都凉了,赶紧吃饭。两个人正在兴头上,并不理会祖母的警告。祖母又说,我看你爷俩是职业病,吃饭的时候,说这些,影响食欲,要说,吃了饭,到别处说去。祖父跟父亲这才停止说话,加紧吃起饭来。我猜想,祖母不让在饭桌上说这些,是怕吓着我们。
祖父不用坐班,他喜欢坐在院子里跟人聊天。这天,祖父碰见以前的同事,祖父让我叫他刘爷爷。刘爷爷退休好多年了,才从儿子家回来,两个人就坐着聊天。有个女孩从他们面前走过,职业的习惯,祖父多看了这女孩几眼,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这女孩两颊像打了胭脂,是肺结核的面相。
祖父叫住了这女孩,说你过来一下,爷爷有话问你。这女孩就走到祖父跟前,祖父问,今年多大了?晚上睡觉出汗不?走路腿困不?
女孩不知道一个陌生爷爷为什么问她这些,就愣愣地看着祖父。刘爷爷笑着说,没事,这爷爷关心你,你就告诉他吧。
女孩说,出汗可厉害了,还是睡着了出,衣服被子都濡湿了,醒来汗就停止了。女孩说着,就蹲下来,仰着头又跟祖父说,爷爷,我腿困呀,走几步就困得不行。
祖父心想,这孩子也许就住在这条街上。于是他又问,你爸叫啥名字呀。女孩说了一个名字,祖父说,他呀,我知道,还找我看过病呢。回家让你爸领着来找我,我给你开几服药吃,吃了就不出汗了,腿也就不困了。
女孩站起来,答应着,走了。
女孩一走,他们继续聊天。
林黛玉就是她这种面相,典型的肺结核症状。祖父说。
说到林黛玉,祖父问刘爷爷,你看过《红楼梦》没有?
没有。刘爷爷答。
祖父说,早几年听说毛主席爱看《红楼梦》,我就借了一本拿回家看,熬了几个晚上,愣是没看懂。祖父说完,哈哈大笑。
书虽然没看懂,可是里面的林黛玉我却是记住了。祖父又说。
刘爷爷说,那是因为你的职业习惯嘛,看见病人就会两眼放光,是吧?
祖父嘿嘿笑着,说,一辈子没啥出息,就喜欢琢磨治病。
祖父每年冠心病发作,都要住院,出院后,还要卧床休息好久,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两个月。
躺在床上,病人照样找到家里,祖父就躺在床上给人瞧病。
祖父给病人看病,就让我坐在旁边帮他开处方,我坐在小板凳上,趴在床边,把处方跟笔准备好,祖父说一个药名,我在处方上写一个。女贞子2钱,祖父说。车前子3钱。祖父继续说。钱是七十年代以前中药的计量单位,1钱约等于5克。开好处方,我会读给祖父听,祖父要求我说话口齿要清晰,果断,不能有嗯啊出现。
听我读了处方,祖父有时候会改掉某一种药,添上另外一种药,就是计量,也会反复的调整。
我拿着最后定稿的处方,让祖父过目,祖父认真地看了,夸奖我说,字写得有进步,像男孩子的字,有力,大气。
祖父也只是夸我字写得好,并不提让我学医的事。在他心里,祖传的医术是传男不传女的,不能在他这里破了规矩。
祖父越来越贪嘴,有一天,他忽然想吃鱼,没有鲜鱼,他就盯上了挂在厨房里的一条干鱼。
你把那条鱼烧了给我吃。他指着干鱼对我说。
我是不会做饭的,更不会烧鱼了。
我不会做!我扬着脖子拒绝了他。
没关系,我教你做。祖父好脾气地说。
好吧,我不忍心伤害祖父那双眼巴巴的眼神,答应了他。
祖父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指挥我洗了一根葱,几颗干辣椒,一块生姜。让我把葱切段,生姜切片,油热了把葱姜辣椒爆锅,然后放入干鱼,倒酱油,加水,盖锅盖,小火焖。
香味很快就弥漫在空中,祖父在边上说,熟了,可以吃了。以我有限的一点点烹饪常识,觉得这么会功夫,一条干鱼不会熟透。我坚持说没好。祖父不依不饶,非要说熟了。
拗不过祖父,我关火,把鱼盛在盘子里,端给祖父。祖父用筷子一扎,根本就扎不动,明显的没熟透。
只好重新倒回锅里,加水,继续炖。
锅边刚冒气,祖父又说,锅开了,这回熟了。
我来了气,跟他说,你不懂,别瞎指挥!祖父也不恼。眼睛看着锅,用舌头舔着嘴唇。趁我不注意,快速地看我一眼。看他那个可怜样,我用筷子在汤里蘸点汁,抹在他嘴唇上,他赶紧伸出舌头,舔了去。
祖父让我跟他一起吃鱼,吃自己第一次做的鱼,好香,我吧唧着嘴,祖父说,女孩子家,吃饭的时候,不许吧唧嘴,要闭着嘴,小口嚼。祖父就是这么烦人,过一会他准会又说,女孩子家,说话的时候,要坐端正,眼睛看着对方。如果我不服气,随手把玩着跟前的一件什么东西,他肯定又会教训我,让我放下手里的东西,安静地说话。
看着祖父,我是既恨又爱,为了避免他说话,我低着头,小心地吃着鱼。
吃过鱼,祖父心满意足,睡在躺椅上,看着我写作业。
不对,你坐直我看看。祖父忽然跟我说。
我坐直身子,祖父用手摸摸我的背,嘴里嘀咕着,骨头没变形,怎么看起来拱起来一个大包呢?
十四岁的我,个子比同龄人要高,所以我走路,喜欢含着胸,坐下来喜欢塌着背,从背后看就跟鼓了包似的。祖父又让我站起来走几步,没发现问题,这才放心。
祖父不让我吧唧嘴,他自己却在躺椅上吧唧着嘴,还啧啧有声,他在回味鱼的美味。过一会,祖父说,女孩子家,坐要有坐相,虽然谈不上坐如钟,也要坐得端正。我不想听他啰嗦,就不耐烦地抖起腿来。祖父说,女孩子家的,抖腿更要不得,不好看,还会把福气抖落掉。将来嫁到了婆家,会让婆家笑话没教养。
我羞得满脸通红,站起来,干脆字也不写了,跑开了。
估摸着祖父睡着了,我又回到书桌旁写作业。祖父并没睡觉,而是戴着老花镜,在看一本线装医学书。
作业不多,很快就写完了。我来到祖父身边,他看书很认真,还用笔在书上划重点。
爷爷,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看书?能记住吗?
能!要不咱俩比赛看谁记忆力好。祖父说。
比就比,谁怕谁!我摩拳擦掌。
祖父在他看的书中挑出一段话,我在课本中挑出一段话。规定五分钟时间,然后互相考对方。
结果,我输了,祖父赢了。
我工作后,每次回家,都会给祖父买他爱吃的一些东西,他嘴馋,爱吃回民食品,腊牛肉,牛肉饼,而且吃起来就没个饱。
爷爷,我本来想给你买牛肉饼,可是,这次回来没从那边走。我还没把话说完,祖父就急切地问,牛肉饼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这次没买,下次一定买。我说。
祖父用舌头舔舔嘴唇,闭上眼睛,撅起嘴巴,不理我了。
我很自责,祖父不就是贪嘴吗,我为什么不能满足他呢?
回到单位,好长时间我都不能释怀。星期六我早早跑到回民坊,到那家有名的牛肉饼店,买了十个牛肉饼,我要让祖父尽情地吃,哪怕他吃撑着了,我帮他揉肚子。
我提着牛肉饼,兴冲冲地往回赶。下了车,有认识我的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
隔着老远,我看见我家大门有好多人出出进进。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么多人,肯定跟祖父有关。
果然是祖父走了。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脸安详,就像睡着了。
母亲说,祖父是早上走的,不是冠心病发作,是慢慢没气的,就像一盏灯,油枯了,灯灭了。
我埋怨母亲,为什么不提前叫我回来。母亲说,她也没料到爷爷会走,爷爷先是减少饭量,爷爷本来饭量就小,她也没在意,接着,就几乎不吃东西了,每天就是拉,拉了两天,早饭时停止了呼吸。
我看着祖父,恍惚起来,那个在我睡懒觉不想起床,站在我床前,一遍一遍地给我念,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的祖父,真的永远地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