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几天,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前些天,我的班级,返校来拿毕业证,学生拉我和他合影。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注意不好腿和镜头的角度,总是不能让伸向前方的一只脚很好的朝向镜头的方向,所以,照片中的我,呈现一种不优雅的小跨立。这个情节,像极了我的妈妈。爸爸就曾经和妈妈开玩笑:你站着的照片,姿势不怎么好看,妈妈拿着照片端详一番,些许遗憾地笑语:两条腿不知道怎么放!
先生只见过我妈妈两次。一次是以未来女婿的角色去接受检阅。那一次,在一个没有风的夏日夜晚,歪脖大枣树下,古老的院落中央,妈妈对先生说,我把玲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那一刻,妈妈手里的蒲扇,没有像平时一样摇动自如。另一次,是先生把我从千里之外的南国护送到妈妈的遗体旁,先生的角色是行“迎门祭”的女婿,在我半生泪水中,先生陪我重温妈妈一生,他见到了妈妈,而妈妈却没看到他。
我的外貌八分像爸爸,两分像妈妈。我尤其继承了妈妈那双美丽而明亮的眼睛,但不幸的是,读死书毁了眼睛的明亮,只剩下镜片后空洞的外形。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和妈妈的窗户是一样的,那通向心灵的道路,和心灵深处的质地也应该是一样的吧?生活越往前走,答案就越发地接近肯定。
小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有鸡肉吃。我被爸爸妈妈宠的嘴巴特别挑,鸡皮、鸡头、鸡爪等边边角角一概不吃,只吃鸡胸脯、鸡腿等大块的肉。挑剔的我,再加上两个哥哥,一两只鸡,到妈妈嘴里的就所剩无几了。妈妈说,她喜欢吃鸡头,鸡头有滋味,而且,里面藏着“秦桧”,吃多了心眼儿多。所谓的“秦桧”,就是煮熟了的鸡脑子,外形十分像人:双膝跪地、双手绑在身后,佝偻着腰身,头半低着,带着高高的帽子,活脱脱一个临刑前的罪犯!妈妈说,是秦桧杀了岳飞,被人追杀,没地方躲藏,情急之下躲进了鸡脑袋。妈妈剥“秦桧”的本领极高:首先把鸡冠吃掉,估计鸡冠是鸡头上最肥厚的一块肉了吧!然后把鸡头从嘴巴处掰成上下两部分,下面那部分只有嘴下的一丁点肉髯能吃,上半部分就藏着“秦桧”了,这也就到了要求极精细的时候了。妈妈先把外围的鸡皮、眼睛等等慢慢剥掉,这剩下包着脑浆的骨头,然后,用牙齿轻轻地、慢慢地用力把骨头咬碎,妈妈说,这个力度一定要掌握好,太小了,咬不裂骨头,太大了,要压坏“秦桧”,尤其是绑着的双手和高高的帽子,是极易断掉的。妈妈剥出“秦桧”,也舍不得吃,让我们兄妹吃,我们开玩笑说怕长坏心眼儿,谁也不吃,于是就从扫把上折一条细细的竹枝,把“秦桧”插在一头,另一头插在窗台上,等它自然风干。我则时不时地去看看它,怕麻雀把它叼走。
妈妈就这样把这些极苦的日子过得生动有趣。
但,有些日子,从心底里,就无法生动起来。
妈妈去了以后,爸爸不止一次地说,妈妈的心脏病是吓出来的。我知道,爸爸指的是计划外生我大侄子的事情。大嫂怀上大侄子的时候,差两个月才到政策允许的怀孕年龄。那是94年的春天,大哥带着大肚子的嫂子逃到外地,奶奶被送到姑妈家躲避,爸爸被拘留,大哥家的东房被乡镇上派来的推土机推倒,据说还要来带走妈妈!推倒房的那个晚上,半夜三更,妈妈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提心吊胆的逃到12里之外的姑妈家。爸爸说,一个女人,本是被吓得逃走,又要在午夜,穿梭在两边都是玉米地的漆黑的路上,也不知道妈妈是怎样经受的那些无法承受的惊吓!那年,我高考,为了不让我知道家里这些事情,爸爸在哥嫂逃离之后,自己被拘留之前,去高中看了我一次,正逢那段时间我剧烈的头痛,他劝我在学校里好好玩,不要回家。高考过后,妈妈给我讲起那次深夜的逃亡,只是说,吓得不敢在家里住了,只能逃跑,路上,两边的玉米稞唰唰地响,也确实害怕,但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确实,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不容你多想,也没法多想,你只能往前冲!
我不赞同爸爸的说法,我认为妈妈的心脏病是长年累月的累出来的。堂姐说过,在她的记忆里,即使做饭时,妈妈也从没有按部就班地稳稳地坐下烧火,从来都是锅底下填一把柴禾,拉一把风箱,火旺了,就去喂牛了,牛草筛到一半,又回来填一把柴禾,拉一把风箱,然后又去喂牛……
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妈妈忙碌的身影,还有妈妈的隐忍。
奶奶从66岁半身不遂,到87岁去世,21年,都是妈妈照顾她。虽然奶奶有三个儿子,但一直生活在我家。我记得,在我上大学的某一年,过年前扫房,打扫出一份账单,上面记录的奶奶看病的医药费,好像是一千三百多块,这在80年代初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了。妈妈说,那是当年爸爸兄弟三人分家时,说好的,老人生病,把帐记下来,三兄弟平摊,但都十多年了过去了,也没人提起分担的事儿,账单还是烧了吧!
除了这份账单,我还在妈妈的陪嫁箱子里看到过另一份账单,账单用一块围巾包的好好的,记录的都是某年某月借了谁的多少钱,部分已经划了一条线,后面写了一个归还日期。直到00年左右,妈妈一边烧柴做饭,一边告诉我,家里的帐,包括奶奶看病、两个哥盖房结婚的,都还完了。
妈妈对奶奶照顾的很好,21年中,就向我倾诉过一次委屈。那次,一个暑假的大雨天,我从外面回来,厨房里,两三岁的侄子和侄女正在抢玩具,妈妈一边安抚他俩,还一边做饭,眼镜却红红的。我问怎么了,妈妈眼泪掉了下来,说刚才,两个孩子吵,开始没听见奶奶要水喝,后来听见了,急急地去给奶奶倒水,路上摔了一跤。奶奶嫌她慢了,妈妈解释说下雨滑到了,奶奶说:怎么没摔死你!妈妈说这句话让她伤心。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到是妈妈擦了眼泪,说,不和你奶奶计较,她生病了,腿脚不好,自己也心急。
妈妈走了近十年了,我也过了十年多的婚姻生活,也做了九年多的妈妈。日子越过越想妈妈,也觉得自己越像妈妈。
任何的裸婚,在我面前都不是裸。没有一颗喜糖,没有一件新衣。然后是卖掉婚前自己的一点金货,凑出生孩子的住院费。然后就是为了希望,选择了让先生进了浙大读博,然后就是无法叙述的数年的辛苦曲折。我亦如妈妈一样,想让生活生动起来,也如妈妈一样,慢慢地隐忍与坚强。
妈妈有一句着急时爱说的话:“我这心里啊,是火起来,又自己压下去”!
我也有一句沮丧时劝自己的话:“生活,起起落落,总是有一条平衡线”!但,我却遗憾地发现:不同的人平衡线的位置是不同的,有的本就在高出,有的就在低处。
写到这里,我又皱眉了。妈妈的眉宇间有两条很深的竖纹。几年前,我就告诫自己,眉头要舒展开,一定要舒展开!但,恐怕,到妈妈的那个年纪,我的眉宇间也会是化不开的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