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兴庆府逃出已经十年，黑衣男子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在西夏生活的痕迹。一身朴素的汉人衣裳，棉布便宜而且厚实；一口地道的河北定州土话，便连乡老也识不破。嘉君姑娘给他做过体面的衣服，还帮他进学，但他习惯了悠游山林，快意恩仇，所以既不习惯那些体面衣服，也不习惯那些先生和规矩。

他的武艺极好，箭术精湛，所以并不担心生活。若不是嘉君姑娘嫁到了定州，他也不会来这儿。对他来说，在河东和当地豪杰喝酒吃肉要舒服得多。而且，去年四月起，嘉君姑娘就劝他为官府效力，谋个出身。至少也要先成了家。

对这些，他其实并不情愿。昨日嘉君姑娘又提了起来，他支支吾吾想要遮掩过去。嘉君姑娘却是坚定的多。

“我知道你心里对大宋还有怨气。史大哥的事，实属意外。你不要过于苛责自己。”

“我……”

“史大哥的好兄弟，就你还活着。”嘉君摇了摇头，“你若是泯然众人甚至断了香火，史大哥的英武事迹还有谁能知道？你终究是宋人，要是投了外国，史大哥的英灵也不肯放过你。”

“我打死也不投外国。”

“我是知道你的。”嘉君笑着点了点头。“你出息了，史大哥在天之灵才安得下心。”

“可……”

“要不你就先把家成了也行。”

“算了。还是说说您想让我去哪里当差吧。”

“去年便和你说过，你和史大哥都是好汉，理当有好结果。不让你们过好，我便有说不出的别扭。你体谅我，别怪我多事。”

“惭愧，惭愧。”听到后面，黑衣男子又连忙摇头，“我知道姑娘是对我好。”嘉君虽然嫁了人，黑衣男子还是称她姑娘，决不肯叫谭夫人。

“那好。如今有两个去处，你自己端详。”嘉君言简意赅，“头一处，便是本城的段使君[①]麾下，闻他曾与文祭酒[②]有旧，史大哥与文祭酒原是同僚……”

“不去。”黑衣男子立刻答道。

“也好。”嘉君似是松了口气，“另一处，便得委屈你。大名府附县县令与夫家有旧，外子说那里需要一个捕快。你可愿去？”

黑衣男子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嘉君姑娘在夫家开口已是极难，自己多年追随，虽说都是好意，但总也是给姑娘添了不少麻烦。如今谭家肯答应，多半还是存了撵自己走的心思。他略一沉吟，便答应下来。老子自有腿，谭家真要负了姑娘，他自会回来取他家狗命——捕快没什么稀罕。

嘉君听他答应，笑着嘱咐道：“你的本事足用。但我还要嘱咐你一番道理。到了北京不比这边州，为人做事，一不可无傲骨，堕了史大哥威名；二不可有傲气，伤了同僚体面。你可记住了？”

“是。记住了。”

“那好，你明天就回去收拾一番，这个包袱里是些衣物盘缠，最要紧的是那封荐书，准备好了就南下。清明日后，我随夫君去乡下庄子验看田亩，理些借贷杂事，不便相送。你当保重。”

“我省得。姑娘保重。”

“我省得。逢年过节还是回定州。不见我，也要拜祭史大哥的。”

“是。”

二

如今的黑衣男子，便是斜挎个包袱，行在林间。定州的山路林塘，对他而言，如履平地。若在往时，他便会哼唱些故乡小调，排遣寂寞。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回转，心情萧索，哼曲的心思便淡了。忽然，远处传来人马呼喝之声。他弓身觅到一处土丘，放眼望去，便见林中驰出一行兵马。他们约摸十六七人，状似辽人，马后则是一串宋人。男子见此，不敢大意，连忙将包袱解了，接着抽弓执箭，隐蔽行藏，缓缓接近。

瞅准时候，连发三箭，将最后三名辽人射落马。宋人惊叫大呼，辽人才有了戒备。有四名勇壮者上前探看，俱都被他一一射死。剩下的辽人立刻抛却宋人，策动马匹，一拥而上。黑衣男子趁敌不备，夺了一匹马，往来射杀，将辽人一一剿除干净，自己只是腿上挨了一箭，他不以为意，先行给宋人松绑。待问过那些宋人，他才知道大事不好，前日辽军南下，昨日已至定州。有几个人说自己亲眼看见辽军攻破了谭家的几处庄子。宋军兵力不足，皆不敢出城营救。庄里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掳。黑衣男子闻言顿觉有些头晕目眩。诸人见他无力坐倒，纷纷慌乱起来，勇壮者夺马而逃，孱弱者各自狂奔。只有一个和尚蹲下身来将黑衣男子创口敷药包扎，并安慰他道，王师定然要驱逐鞑虏，光复旧土。邀他同行南下，到北京安身，待家乡光复，再图返回。

黑衣男子沉默不言，只留下三颗辽人首级，将剩下的全部丢给了那和尚，吓得后者连说罪过，顿足远去。他在远处寻了一匹跑散的辽马，单骑赶往谭家庄，马颈下还挂着那三颗首级。待到了庄上，满目疮痍，还有几处明火没有灭，他也顾不得，就在庄中寻起来，最终寻到了嘉君姑娘尸身，悲从心来，直欲号哭一场，但终究忍下。将遗体带到远处一个土窝附近，将马拴在树上，仔细挖了一个墓穴，将尸身埋了。又从旁边的树上劈了一段树枝插上，权做标记。

“姑娘。都是我没用，没能护得您周全。但您放心，”说着向马匹指了指，“他们的账还远远没完，我去为您讨回血债。辽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欠您一命。您别怪我任性。倘若我真肯任性，护在您身边……姑娘，我是个孤儿，小时候的日子很苦，就像活在黑夜中，永不见天日。直到史大哥简拔我，待我如亲友，我则将史大哥当作父兄。一起做豪杰，做快意事。您不同，您给我讲道理，让我知道世事人情。我一直喜欢您，不是冒犯您，真的是喜欢，就是喜欢。和史大哥的喜欢不一样。您就像我的亲姐姐。我要是真有您这样的姐姐就好了。您和史大哥就像蜡烛，照进我心里，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不是一片黑暗，但又很和煦，不伤人。因为你们在我心头燃起的微光，我从一个只知道弱肉强食的坏胚子变成了好汉。我欠你们太多。除了一条贱命，小子无以为报！”

“请您和史大哥的在天之灵保佑我杀尽辽人！”说完，黑衣男子便三叩头，从尸堆里扯了一节葛布绑在头上，乘马南下，追踪辽人。

三

绍圣七年九月，河北路，祁州前线投军处。

“姓名。”文书用嘴抿了抿笔尖。

“孙七。”

乡巴佬，文书想到。

“籍贯。”

“定州。”

穷乡巴佬，文书补充的想到。

文书抬头瞥了一眼，“弓马娴熟否？”

“这是俺得投名状。”说完，一把扔过来五个人头，接着右手又是扔过来五颗。

恶霸。文书厌恶的看了一眼衣着狼狈的孙七，一身黑衣上，到处是血迹，还有些剑痕。他心里终有些害怕，嘴上却道：“壮士可开得一石弓？”

“开得。”

“可连发三箭否？”文书笑问。

“可连发二十四箭。”

啪嗒一声，文书的毛笔掉到了地上。

[①] 即是段子介，使君是知州的别称之一。

[②] 文焕在西夏，曾任讲武学堂祭酒，这里是嘉君为了点明文焕的身份，才说了西夏给的伪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