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刘顿,甚至之前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可是我就是抑制不住自己,想去杀死他。
我都谋划好了作案的相关细节,我要先请他喝酒,把他灌得个酩酊大醉,然后操起啤酒瓶,朝他的后脑勺,就是一顿猛砸。我甚至连后路都想好了,我打算拖家带口地去新加坡,那里有不少搞文学的朋友定居,彼此也有个照应。新加坡城市环境好,可不比咱们北京雾霾满天,对我怀孕待产的媳妇也有好处,再加上新加坡的教育与国际接轨,也对孩子今后的教育和发展有益。以她和快出生的孩子,作为完美的借口,相信老婆不会推辞。至于我在老家的老母亲,随便给给十万八万,也足够她老人家安享晚年了,也算是不负她老人家的养育之恩。
大家一定会诧异,我和这刘顿有什么血海深仇,一定要铤而走险地将他置之死地。说起我和刘顿的“深仇大恨”,那得从一篇小说开始说起,那篇小说在评选时超过了我的作品,这让之前参加各大小说竞赛,拿奖拿到手软的我颜面扫地,这篇荣获全国小小说金奖的小说中,大反派也叫“贾效星”,和我同名,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最后落得个不得善终。
如果是这样也就算了,关键是这篇《杀死贾效星》在所有入围小说中的浏览量名列榜首,超过了难得一见的5000万。圈内好友的戏谑之声也随处可闻,“老贾,你怎么有闲情逸致跑到人家文章里呀?”,“星哥,别人发表文章,你倒成大明星了!哈哈!”……听到这些,我面红耳赤,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天下这么多名字,可这刘顿偏偏要选我这个重名率极低的名字,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攻击!我是个知识分子,是个文人!怎么能被人这样冷嘲热讽?好吧,刘顿,你惨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
多次寻找刘顿未果,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可开交。可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和这个家伙不期而遇。那天陪老婆去医院做胎儿检查,主诊医师在鉴定单上大笔一挥,写上了两个我大字:刘顿!我立马眼前一亮。后来我又反复调查了一番,确定他就是《杀死贾效星》的作者,就是那个我苦苦寻找的刘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刘顿,你给我等着吧!哼!
我说要请刘医生吃饭,老婆觉得莫名其妙。我又说,人家忙里忙外,尽心尽责,也不容易,再说下次检查,还得劳烦他。老婆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刘顿终于答应了我的邀请。赴会前五分钟,母亲打来了电话,她先满心欢喜地说,地里的高粱又熟了,大花又生小狗了,然后她咳嗽了几下,才支支吾吾地问:“今年过年……你们是不是……又不回来了?”因为我有正事,我要去惩治刘顿这个坏人,所有我草草地说:“娘,再说吧!我现在还有事!”就匆匆挂上了电话。
和刘顿相约在郊区一家古色古香的餐馆,我竭力解释说我是他的粉丝,还列举了拜读过的,刘顿发表过的一系列高作,虽然这都是事先背的滚瓜烂熟的。也读过他那篇反响非凡的《杀死贾效星》,还奉承说,全城饭馆千千万,只有这家才配得上他的气质,刘顿满意地笑了笑,没有多想。
我和刘顿开始就餐,大家都是文学爱好者,席间相谈甚欢,相见恨晚。从唐诗宋词谈到鲁迅胡适,从孔老夫子聊到了莎士比亚,绕着绕着,我终于聊到了刘顿那篇获奖的小说,:“老哥您那篇获金奖的,惊世骇俗的《杀死贾效星》,小弟实在拜服。”他喝了杯酒,听我继续说道。
“您那篇小说的大反派刻画得入木三分,让我印象深刻。可您干嘛给他取名‘贾效星’呢?听说有个参加大赛的作家,也叫贾效星,您这样做,未免有损人利己之嫌哟!”我说这些话时,已是怒不可遏,可我还是耐着性子佯装笑脸。
“贾效星呀?他就是个人渣!得奖是小,好好嘲讽他一番,才是大快人心呀!”又一杯酒下肚,刘顿满脸通红,他眯着眼睛,不屑一顾地说。
“您凭什么说他是人渣?”我怒火中烧,明显加重了语气。
刘顿咕噜咕噜地又喝了一杯酒,面有醉色,他拍着桌子说:“说来我就气,这没良心的家伙,从不关心他妈!”
我也借着酒劲拍起桌子,生气地说:“他这么没良心啦?每年给妈这么多钱,又给盖小楼,又给请保姆,怎么人渣啦!”
刘顿明显是醉了,他趴在桌上,朦胧着眼说:“有良心?有良心干嘛过年好几次都不回家?有良心干嘛平时对他妈不闻不问?有良心他妈过年打扫屋子,等他回家过年,擦窗子把腰给扭了,没人陪她来医院?”
我心里一阵电击,我好像确实是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平时写作出书,这个论坛会那个研讨会,好像也没怎么主动和母亲打过电话,可是我真不知道母亲打扫屋子,把腰给闪了,前段时间,我让媳妇给她打电话,他老人家还说挺好的……
我把脸埋在双手下,不觉底下了头。刘顿又灌了一杯酒,像一滩烂泥倒在了椅子上,他神志不清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我认识那家伙……我就请他喝酒……把他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操起啤酒瓶……朝那混蛋的后脑勺……就是一顿猛砸……没良心的!……人渣!”刘顿沉沉地睡去,嘴角还流着涎。
我望着他的后脑勺,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夜,母亲一定也是望着我的后脑勺。备战高考的我在昏暗的油灯前沉沉入睡,醒来时身上裹着家里唯一的一套被子,而母亲却不住地在咳嗽。
我还记得,后来好不容易考上了重点大学,要去北京,母亲满心欢喜,又是杀鸡又是宰羊。离家前的深夜,我辗转难眠 却听见母亲在父亲的坟前哭,“孩子他爹,你走的早,现在阿星也要走了,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头一次出远门,又是在大城市,有什么难处无依无靠可怎么办?求求你一路保佑阿星,保佑他消灾解难!”母亲的膝盖深深地埋在草里,双手紧抱着父亲的墓碑,然后额头靠在上面。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母亲把手绢包好的一摞钱,小心翼翼地交给我。我看了看,全是五毛和一块的零钱。她一面嘱咐我小心,别把钱弄丢了,一面叮嘱我注意身体,别不舍得花钱。我注意到她递钱的手像树皮,爬满了伤痕,有些还渗着殷红的血,寒风吹散了她的头发,我才发现她双鬓花白,眼角满是皱纹,一夜苍老了好多。
我们道别后,我就一路往前走,前方是山是树,山的前面还是树还是山,突然身后传来几声狗叫,我一回头,是母亲!她的脚一瘸一拐,应该是追我时摔的,大花紧跟在她身后,摇着尾巴,吐着舌头。见了我,她望着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娘就是不放心你,想看看。”,我说:“您别担心了,再不回去天晚啦!”,她说马上就回去,可我几次回头,她还是在离我不远的身后,“娘就再看看你,马上就走!”她好几次都是这么说。她就这样把我送出了山,离开时,她塞给我一个镯子,“有需要就换点钱…别苦了自己…反正我也用不上”。我把镯子紧紧地攥在手心,小小的镯子好像有千斤重,因为这是父亲留给母亲唯一的东西,她是舍不得戴的。
其实母亲是怕黑的,一有风吹草动,她就说看见父亲的鬼影在她身后,她怕!可是她还是在临近天黑,才依依不舍地回去,她安慰我说她不怕,有大花呢!
我的眼睛湿润了,没敢再往下多想。望着这个曾经让我咬牙切齿深恶痛绝的人,我终究还是没有动手。
我拨通了那个电话,那个之前自己从没主动拨打的电话,我想说,今年我回家过年,一定,以后每年也都回来,我保证!
接电话的是保姆张妈,她说:“你妈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因为她说快过年了,你今年还是可能回来的,说什么也要得自己亲自打扫屋子,这不——还在医院躺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