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我从千里之外的W市赶回我的故乡。一夜的火车颠簸我未睡的身子,仿佛要把我拆散似的。火车里明晃的灯照着坐睡不一的陌生的面庞,窗外则是一片不见的倒退的黑,虽说在退去,却更突显前方的暗了,偶尔可以看到几点昏睡的灯光,以显出这不是寂寞的归程。
我的心却从起初的混乱渐趋于平静了,虽然耳畔还响起父亲在电话里的那一句“赶紧回家!”这满心的不安被渐渐丢在千里的铁轨之上,如是一夜的思考让我的悲伤不再翻涌,而所有的愿望只有一个:回家。也许回家是最值得让人思考的一个问题,它有时候轻快得让人兴奋,有时又沉重的令人叹息,其中的缘由各有千秋,然最终面对的仍是那渐去的熟悉。
没有匆忙地上路,却是匆忙地到家。长纹条的塑料大棚立在屋前的院落,棚里坐着七七八八的熟人,他们当中有亲戚,有邻居,还有村里远近的观望者。我听到有人说了一句:哦,木子云到家了!谁说的倒未曾在意了。于是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众多的目光让我无法回避。父亲轻轻地说了一句“回来了?”我点了点头,然后就在众人目光的推力下走向了正屋。屋子里也坐着几位亲朋,看到我进来,立即把眼光移到了正屋西角,在那里,我看到了你躺在用木板搭成的床上,被子从脚直盖到头,只露出蓝色的头巾和白色的鞋尖,头巾旁是一碗油灯,灯头的火光闪闪跳跃,要照亮前路似的。我知道,这就是我所有的悲伤,愿化为那一碗灯油,通通燃尽。姑妈在旁说道:子云,喊一声奶奶,叫她走好!我跪在那里,才发现内心早时沉淀下来的平静已不知所踪,剩下的只是空白中的空白。我在心底喊了你千百声,却没有一声喊出来,此时有谁能明白,我空有满腹的悲伤,却挤不出一滴泪水。我喊了,只是没有叫出声来,我哭了,只是没有泪水而已,也在此时,我突然意识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
有谁有过悲伤而又不失快乐的童年吗?我以为这大体符合我所过的过去。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写下自己所谓的童年,但里面有太多的悲伤。我想我仍不会放弃这样的想法,正如你没有放弃过我一样。一个孩子,如果失去了父爱,那么他脚下的大地是不坚定的,一个孩子,如果失去了母爱,那么他头顶上的天空是没有阳光的。于是,你给了我所有的不一样的母爱。因这,我在你的怀中听着你的歌声,安睡了多少个夜,你在我的吵闹哭声中失眠了无数个晚。我一天一天增长的年华,是你一根一根老去的白发。当我昂然走出那一片天地之时,你就像所有母亲望着孩子般一样用最灿烂的笑容抹去脸上那沉淀多年的苦痛,而后转身,骄傲地走了。你走时那么地高大,而我来时如此地渺小。请原谅我的姗姗来迟,没有在最后一刻看着你离去,听说你的目光望过了每一个人,我不知你是否曾在门口停留半刻,那里又是希望或是遗憾。我不能原谅我的姗姗来迟,即使你已原谅了我。
家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远方的亲友大多也已经来了,请来的和尚在屋里写着做法事要用的东西,而房间里可以听到小孩哭啼的声音。这喧闹的上午就这样展开,混乱中又颇见有序。我坐在棚子里做家宴的桌子旁,桌子上是经手叠出来的纸钱,这纸钱一摞一摞,堆积的像小山似的。边上是理发的师傅,只见他从每个亲友的头上剪下一小撮的头发包在一张纸里,那也是准备烧去的东西。再往那边就是忙着做饭的人,烧着煤的炉子呼呼地响,间杂着旁边剁菜的声音,我看到那边的自来水却流得欢快,它才不在乎这满院子的悲伤。
不知过了许久,喧嚣的人声中响起了和尚的声音:人有没有到齐?齐了就可以送饭了。所谓送饭即死者魂魄走之前家人给他供的饭,前后一共有五顿,吃饱了就不会做个饿鬼了。这时听到父亲的声音:子云他妈妈还在路上呢,再等一等!于是大家都知道接下来的时光是用来闲聊的,我和堂弟则继续纸钱的创作。
妈妈一来就扑到你的身上哭出声来,她觉得对你不起太多,让你为了她的儿子熬煎了二十多年的心血,她长跪着,痛哭着,仿佛要赎罪。婶子拿着毛巾在她身旁劝着她,帮她擦着眼泪,而周围却是一片默然。看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脸上有着热热的感觉,那是两行夺眶而出的清泪。
按照出丧的规矩,嫡系的亲属都须身穿白色长褂,男的披麻,女的戴孝,再远一点的就只需要戴顶白色的帽子或顶着白色孝布,而且只在送饭的时候戴上即可,嫡系的亲属却必须穿着守夜,一点也不能脱下,因此我就被白色包裹了起来。我走在最前面,手里提着马灯,拖着步子往村庙走去。灶村有两座庙,一座大庙,一座小庙,一座在村北,一座在村南,送饭则只需到村南的小庙即可,也许这是本村最正统的庙,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村北的大庙以前是学校,我曾在那里读过半年的书。我的身后则跟着家人、亲戚、朋友,不时传来的哭声却被淹没在唢呐的哀号声中。路旁聚满了看热闹的村人,仿佛这一条白色的队伍在接受他们的洗礼,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的谈话,诸如“那是谁家的谁”“马灯的灯火太小了,照不清路”“怎么没有看到谁”等等。我觉得这满身的悲伤不正成为他们所谓的谈资吗?还是人们都果真喜爱看这哭啼的场面呢?大体悲哀的不是他们,而自己又觉着有乐可寻,因此听到锣声一响,便匆匆聚集在村口,准备看这传承了多年的仪式,从第一次到第五次,而后回家做饭去。从这我也就不再怀疑,人们受伤的时候总喜欢躲在角落里一个人舔舐伤口不让别人发现,却又希望别人受伤时能在他的眼皮底下舔舐,而且一遍又一遍。我从家到庙所走的这段路花了很多气力,因为不仅仅要“引路”,还要担心马灯的熄去,这灯如果熄了,虽然是白昼,我可以走我的路,但谁不知那黄泉路上是一片漆黑呢!但到了庙里,马灯还是熄了,我大吃一惊,忙问前面主事的,他说没有关系,回去点着就可以了。于是他在庙里烧了几张纸钱,我们磕了三个头后,又原路返回了。就这样,所谓的送饭结束了,往后的四次,莫不如是。
晚宴开得并不早,天已一片黑,棚子下坐满了围着桌子的食客,我当然也是其中的一员。席间觥筹交错,只听得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大家都在询问着彼此的近况,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其间欢声笑语一片,其乐融融。我则近乎百无聊赖,又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吃了几口菜,却觉得嘴里索然无味,连吃几盘菜都是如此,正怀疑厨子没有放盐的时候,刚好看到正在烧菜的他舀了一大勺泛白的东西放进锅里,心里还寻思:他放的是盐吗?当我转身回望堂屋时,发现油灯的火苗微弱无比,碗里的悲伤却已见底,我连忙去加满了油,却见那火苗立马扑腾扑腾起来,有了生机。我再回到席间时,看到东桌上有人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麦克风开始说话了。那是今晚请来哭丧的,趁着大家吃饭的闲,先唱几首歌来助助兴,然后就听到一个女人唱起什么走天涯来,棚里两只大音响立等显出威力来,轰轰地震得耳朵直疼,如此晚宴在热闹声中过去。
正屋里两张大桌子拼在一起,桌子上面摆着各式法器,还有锣鼓等,和尚们穿起了袈裟,有些都已经泛白,但我也只是从这泛白的袈裟上才判断出他们是和尚的,看他们满头的发丝根根都比我长的多。我知道,他们要放焰口了。这是丧事必不可缺的一部分,自从我晓得事理以来就知道这的。小时候哪家要放焰口了,我与其他小孩子一样,一大早就跑过去观望,那时的焰口可吸引人了,大桌的正中央堆起一座九层高塔,每一层上都有不同颜色的彩灯,宝塔上还有各种的神奇人物,诸如佛祖、菩萨、罗汉之类的,好不新鲜。我仔细看了一下,现在的焰口可就没有那些了,因此我也就没有看到一个来观望的小孩。当锣鼓声响起的时候,和尚们开始吟唱起“梵文”,我自是什么也不明白的,只知道从开始到结束,我的耳朵里响起的都是“啊——啊——”的声音。我现在终于明白,不管这焰口的形式如何变化,其中最精髓的“吟唱的声音”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院子里才算是热闹呢!邻居乡里的都来了,一个个搬着凳子坐成一排一排,不乏摇着芭蕉扇的。这不是在等着看戏吗?我如是想。我小的时候也看过很多出戏呢,戏名倒是一个也记不得了,至于内容,谁知道他们念得什么经呢!我只记得那是在学校的操场上,现在已经变成了庙,我早早地就搬了凳子去占好位置,生怕落在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仍然去晚了,前排已经摆满了凳子,我只得摆在第三或第四排,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我只是纳闷于我去得已经非常早了,怎么还落在后面呢?后来听说,有人一大早上就把位置占好了,长凳在操场上晒了一天,晚上坐的时候还烫屁股呢!幸好我的长凳一点都不烫,我如是想。两个大音响又鼓噪起来,也就是准备今晚的哭丧,那坐着几排的人们不都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吗?于他们这才是今天的大戏呢!所谓哭丧原来都是子女亲友们来进行的,我小的时候常常见到如此,后来社会终于进步了,子女们本已心力憔悴,无力再哭,就有人代哭,只要付了钱。于是,哭丧也成了一个专门的职业,听说必不可少呢!我以为此举却也大可以,因为我本是一个不会怎么哭的人,这哭丧又并不是嚎啕大哭就行,还要唱,所以有人代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每个人先付钱,然后代哭者照着早先写好的家族人物谱开始哭唱起来,嘶哑的声音被音响传得很远,那些听众们则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甚至有闭着眼睛晃头的。我却没从中发现什么陶冶之类的元素来,却也没有引出我心中的悲伤,听到最后不是什么“你的某某某在外做老板,一年赚个几千万”就是“你的某某某高中状元”,我不仅绝没有感到悲伤,甚至骨子里想笑,倘使真如这唱的所谓的那样,那灶村岂不成了状元村,据我所知,这灶村也从未出过一个状元。总之,我从之前的不在乎渐而生出厌倦来,我以为这厌倦却来得迟了,然而再迟也是好的,以使我终有可逃避的理由,却没有逃避的地方。我站在门口,里面是“啊——啊——”外面却是“呜——呜——”,一唱一和,竟也搭配得如此完美。
听众们带着“饶有趣味”走了,哭丧者带着红爷子笑着走了,和尚们带着“随喜”走了,亲戚们则寻梦去了。留下的几个在屋里玩起了“国粹”来,什么东南西北风,什么中发白,不管精神多恍惚的人只要进去就激起无尽的乐趣,而这也算是守灵的一种形式吧,我姑且如此认为。我知道,这无眠的长夜我能打发的除了时间还有早些时候堆积的纸山,只有看到它们的身子在火苗中化为灰烬,才能“确信”这阳间的纸已经变成阴间的钱了,由此可见,控制着阴间的货币流通的人,全部都在阳间,而且就在我们众人之中,当然,我从没有否定自己。寂寞的夜空,火苗将我的脸映红,我被白布裹着,蚊子自然是近不得身的,唯有全身一片湿,我以为是汗水浸湿了衣,后来才明白是衣浸湿了汗水。这寂静的夜显得空荡,竟没有听到过一声犬吠,我却独享于这份宁静了,与先前的喧嚣相比,此刻才更容易点燃悲伤。因为当着一群人大哭并不能代表有多深的伤感,但独自一个人在寂寞的夜里流泪却无不显示出痛悲,而这样的夜我记不清有多少个,也许这的确是能用最形容的一个。装纸灰的缸越趋满溢,屋子里还在响起“哗啦啦”的声音,黑暗的寂静里没有谁在唱歌,我听到长夜沉眠的呼吸。待凉风一吹,已是凌晨四点,我站起身,跺了几下已经发麻的双腿,当我的目光视及在东的大门头时,隐约中看到你站在门头对我笑,在这一刻,我泪如雨下。
出丧的车四点多就来了,天才微微地发白,送丧的亲友也已陆续地起床,但仍能看出他们脸上的睡意。待人都集齐,在主事的指导之下,送葬的仪式就开始了。我右手提着马灯,左手拿着孝棒走在最先前,队伍围着你走了三圈,其间满屋的哭声掩住了脚步之声,就在这哭声之中,我们都上了车,你也被安置在车上专门停柩的地方。当车开始起动的那一刻,我望着窗外的东方,那里一片金黄,仿佛确实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