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面对着镜子,他突然发现自己变了;眼睛不像是自己的,一圈一圈,像一个圆形的标准跑道,凑近了,他能看到一个人影在里面旋转、奔跑,怒目圆睁,虽然他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发怒的理由。由于昨天刚理过发,耳朵出奇的大,此刻它薄而透明,渐渐露出三角形的轮廓,像两片枫叶,在他的耳洞旁扑闪着-----他之后才发现自己没有所谓的耳洞了,他没有了听力,他颅腔里似乎正在飞出一只蝴蝶。察觉到这一切只是几分钟的事,他张张嘴,下意识地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惊讶,那眼睛却依然无动于衷地怒目圆睁,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是胸腔里一阵翻滚,像是要呕吐一般,他吐出了一串气泡。
他变成了一条——鱼。
鱼?他有点惶惑,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一条鱼的?昨晚,前天,还是更早?还是自己本来就是一条鱼,只不过自己从未发现?他在心里暗暗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于是他放弃了。可是这幅怪模样要我怎么见人?他打开窗户的一瞬间,感受到一串震动,像是有谁在他的身体深处击鼓,震得他呼吸急促----他这才知道,没有耳朵的鱼还是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的。头却无法像往常那样伸出去了,那两片枫叶似的胸鳍让他的头宽了不止一倍。街上没有人,从他窗前经过的第一个,是鱼;第二个,还是鱼。他关上了窗户。
他要接受现实了,这个世界恐怕变成了鱼的世界。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关上窗户后,他的心跳没有刚才那么急促了,随着心跳带来的震动感渐渐消失,他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宁静得好像…好像自己根本不存在。他被自己这个新奇的想法所激动了,于是他又听到了由远及近隆隆的鼓声。他赶紧让自己平静下来。
有意思。他想着。
2
你在深夜里有过这样的体验吗?万籁俱寂,自己与这个世界脱离了任何联系,你像一个自完的整体,倾听着来自自己心脏的轰响,那声音像是命运在不停地催逼,告诉你,你活着,如此深切、有力地活着。而那一刻你又是那么平静,仿佛死了一样,在倾听他人的生命。自己的生命与他人的生命就在这样的时刻奇妙地重叠在一起。这是生命以最明确的形式呈现的时刻。
他回到水中的那一天,我睡得很晚。凌晨两点钟,我躺在单人床上,外面依然有雨声在响,却是茫远的。只有心脏的轰响如约而至,撞击着我的耳膜和肉体。我第一次对这个声音感到恐惧。因为他曾经告诉我,生活在水中,你会始终伴随着这样的声响的;而对于空气中的我们,这样的声响只属于夜深人静,你需要面对自己的时刻。
少见多怪的家伙是会被自己的心跳吓死的。他曾经这样笑道。
他说对了。如今这样的时刻属于我。
3
人是怎么变成鱼的?
其实这个问题应该倒过来问----鱼是怎么变成人的?他学过生物学的(那是在他还是14岁的人的时候,生物书封面上画着一个醒目的红色人鱼胚胎),知道从一开始,直到我们从母亲体内狭窄的甬道游出之前,我们都是一条鱼,生活在液体里,感受着那似乎比空气粘稠的液体所带给我们的支持和重负。我们来到了空气中,这里充斥的是另一种支持与重负。这和我们脱离母体前的生活没有什么两样。
他只是回到了人本初的状态;却不是在液体里,而是在这如液体般粘稠的空气里(他是这么认为的)。他可以适应这样的空气。比较难适应的是生活在这片空气中的在他看来和他一样的生物-----就像他在第一天早晨隔着窗户看到的那样,他坚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变成了鱼。在他看来确实这样,他确认这一点。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当他试图用鱼的语言与某天他碰到的第一个同类交流的时候,对方漠然不应。后来他只能改用人的语言,用腹鳍拿支铅笔在纸板上歪歪扭扭的写下:
请问,你是鱼吗?
鱼?他看到对方一脸茫然,继而愤怒,摇晃着他那长着两片长长的枫叶形胸鳍、活像个拨浪鼓的鱼脑袋说:
没有人是鱼。人就是人。你这人有病!
他惊讶地看着这个愤怒的拨浪鼓脑袋吐着一串气泡(当然他只能看到气泡了,因为他根本听不到对方说什么),气呼呼地走了。世界上竟有不承认自己是鱼的鱼?他不明白。这样的情形反复上演了312次之后,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只有他能够发现自己和周围的人是鱼,而其他人(还是勉强叫他们人好了,既然他们不承认自己是鱼)对此毫无察觉。这真是一个令他丧气的发现,他生活在一群不知道自己是鱼的鱼的世界里。对他而言,这个发现的唯一好处在于-----他从此出门不用顾忌其他人的目光了。
4
我大概是世界上除他之外能够看到他是鱼并能听懂他说鱼话的唯一一个吧------我实在不知道该称我自己什么:显然,我不相信自己是鱼;而在他眼里,我显然应该是鱼,就像我看他显然是鱼一样。这是个两难的困境。因为与他交往的缘故,我刻意淡化了这种分歧,与他交谈时模糊了自己所属的物种。对于我的这种态度,他总是不屑地指着我说,你这条有眼无珠、长着死鱼眼的鱼!我总觉得他这句语义重复的话是在说他自己。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
把时间倒回一点,我和他的相识是怎么发生的?在火车上,去哪儿的忘了,我对面坐的是一对男女?哦,是一对。30岁左右,从上车后他们便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过对方一眼。女的一直看着车窗外,男的将身子侧向走道。这情景让我感慨。我盯着他们看。有奇怪的咕噜咕噜声,从走道对侧飘了过来,像是有淘气的小孩在用吸管向可乐瓶里吹气一样。我一扭头,看到一对专注的眼睛,和一条长着枫叶形耳朵的鱼-----在此之前,我还真不知道原来鱼也可以坐火车,还可以说话,说的还是人话。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其实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为什么要变成这样?这样的问题,我小时候看《变形记》时也常常想向卡夫卡问个究竟。卡夫卡早已骑着煤桶飞向冰山那边去了,没有人可以回答我。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他怎么变成这样的,这样的问题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是这样的,别人也是这样的。这就是他的处境。这是唯一的事实。
无论过去未来发生了什么,他现在是一条鱼。
与他交流是有难度的。我可以听懂他说的话,但他听不到我说话,我只能把我想说的简要写在他随身携带的一个本子上。那个本子上歪歪扭扭爬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文字夹杂着鼻涕虫的尸体,像是他的梦呓絮语,又像是个标本夹。几乎本子的每一页都留有淡淡的湿痕,斜斜地贯穿整个页面,后来他告诉我,那是蜗牛留下的。显然,他偏爱各种黏湿湿的动物。
这个世界有时会让我觉得太干了。他说道。
我写,我知道。谁让我是学心理学的呢,无条件的共情已经成了我标榜自身的习惯性姿态了。
……你又不是鱼,哪里会知道?他摇晃着自己的腮,唿扇唿扇的,看着外面的空气,不说话了。
他就是这么矛盾,一会儿说我是鱼,一会儿又说我不是鱼。于是我也终究没有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鱼了。
5
这是2011年。
我21岁。从20岁到21岁,除了惯用的浴室储物柜号码从20号变成了21号,还会有什么变化?我是这么想的。但后来的事实像冲马桶的水一样呼啦啦冲到我的面前,让我知道,原来19岁和20岁之间的距离,丝毫不等于20岁和21岁之间的距离,它压缩,伸长,展开,收缩,捉弄着你对365天的习惯性想象。我甚至宿命般地觉得,或者惨淡地度过这一年,或者我会凄惨地死在这一年。
——幸好,我现在还可以坐在这里说着这些关于自己的风凉话,在极富象征意味的2012年。
夏天的时候我在云南。整个城市浸泡在清冷的雨水里,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味,类似墙角苔藓的泥土气混合我自己的汗味所反应生成的一种味道(别人的汗味闻得真不是很多),让我的情绪低落至极。事实上那时我的抑郁已经有所缓解了,但面对这样的天气和气息,我仍然觉得疲惫而情绪低落。这样的天气大概比较合他的意。可他却不在这里。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他在干什么。事实上,我甚至不让自己想到他。那唯一能促使我想起他的因素是这家客栈的名字,子非鱼。——子非鱼,安知鱼之哀乐?想起他说出那句你又不是鱼时的神态动作我就头晕,所以我不想。我只是终日躲在客栈里,趿着凉拖鞋,一边逗客栈女主人的那一对猫狗,一边看着雨水从青瓦廊檐之间流泻下来,在半米外的几级台阶下,布成一道道喧哗的线。
泡在水里的日子似乎每个人都很寂寞。总让我在见过她的下一秒便记不起她的模样和长相的客栈老板,据说是一只来自英国的大海龟。我对此真不确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和她在一起的关系暧昧的男人确实是如假包换产自英国。入夜以后,会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有节奏的类似女性呻吟的声音。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我也是从此才知道那种声音有可能是这种声音。年轻的、满足的,像是一个女人刚刚吃完晚饭打出的惬意的饱嗝,一下,一下,有节奏的,自然的,干脆的,然而却是——生活的。这实在是对我长久以来的美妙幻想的一种打击。然后在第二天,出门,假装不经意地窥视一下隔壁女士的长相,你会经历新一轮的打击。于是在第一次的新鲜之后,这样的声音便成了我的催眠音乐。梦中总有不男不女的海底生物晃头晃脑,打着嗝,带着蓄积一夜的食物残渣的气息,吐出小小的水泡,一个,两个,三个……
这是个属于鱼的世界。在潮湿浊重的水里,相互依偎,相互营养,互诉衷肠,然后相互遗忘。
也就在这种日子还在继续的时候,传来了他的死讯。
6
他原来并不会游泳的。
变成鱼这一事实并没有改变他不会游泳的现实。他只是变得喜欢水而已,他享受泡在水里的感觉。
他只是一条不会游泳的鱼。
在旁人眼里,他还是普通的他,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更喜欢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更喜欢排斥海鲜。他的怪癖,他的彻头彻尾的对一切海鲜产品的拒斥让他失去了朋友。他无法理解,在一个鱼的世界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鱼不承认自己是鱼,并且还一意孤行地坚持吃鱼。他不明白,同类相食是生命现象里共有的特点,即使对于一条鱼也是。他是一条不幸地沾染了属于极少数人类的理想主义情结的鱼。绝大多数生物都在趋利避害,学习适者生存,学着接受自己所不能理解而又不能不面对的东西。而他,只是在学习拒绝,学习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墙,一边扩大围墙的范围,一边驱除所有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他要给自己制造一个属于自己理解范围内的宇宙,而这个宇宙的范围,比起围墙之外的空白,总是有限的。他的领地,时时受着这未知的、他所不能把握的空白的侵袭。
头昏脑胀、两腮发烫的时候,他喜欢把头埋在盛满水的水桶里,埋得深深的,呐喊。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说过了,他没有耳朵。这个世界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因为它们在他的呐喊冲口而出的一霎那,就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气泡,沉到水底了。------这些声音是如此的沉重,而一颗心又是如此的沉重。他家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水桶,那里面沉积着多少属于一条鱼的孤独的秘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知道。
现在我知道了。
夏天的时候他开始拉着我一起上游泳课。正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她。或许不应该叫认识,或许应该叫做看见。谁知道呢?可这样说他不会承认的,-----每个少男少女都需要为自己单薄的情感世界编织点幻觉,即使一条鱼也不例外。
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他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
头发必须是长发(最好呢,要垂到腰际的那种。他说得想入非非,摇晃着脑袋,连同两片海棠叶一样的鳍),眼神要足够迷离(要像梦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小小的鼻子,
--------最重要的,她要有光洁饱满的、大理石般的额头,来保证她的智商。好了。
他这样总结,结束。于是我们继续坐在教学楼那几根大柱子前的台阶上,一脸怪笑,看下面的------我的人来人往,他的鱼来鱼往。
其实,我很怀疑他自己的智商。以一个人的标准。
总之,夏天的时候他开始拉着我上游泳课。谁知道呢,他遇到了她。经典的爱情故事不是都这样开头吗?可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经典的爱情故事结尾----没几个是真的。
当春天遍地的野猫开始发情的时候,女孩子们正忙于各处喂养,我们则急于开始一段故事,好让自己可以完成对故事结尾的想象和改编。我必须承认,他的故事结尾足够出色。
7
每天早上八点半,当我出现在图书馆的时候,她都已经在那儿了。永远是同样的姿势,永远是同样的座位。永远是同样的我在饶有兴趣地窥视着她。
图书馆是东西向的,三面都是大大的窗户,窗帘是晴朗的天空蓝。在早上的这个时候,血色的太阳会敛声屏气从某个未知的窗口撒进来,横铺在她身后的那排紫檀木书架上,于是所有古老的四库全书,都因为她的缘故,变得鲜活可爱了。我总是在这样的阳光里,拿出白纸笔记本,开始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字迹,然后看着她的身影,还有阳光,以及阳光里的四库全书,呆呆地愣半天的神,开始一天的新生活。
那时我一直有一个蛮大的理想,改编我最喜爱的加缪的一部戏剧。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便已经向一个百无聊赖的女孩子夸下海口要动笔了,可是回到上海,坐在14号楼短暂的午后阳光里,饶是把一本厚厚的硬皮加缪全集从新摸到旧,我还是没有写出一个字来。
就这样看着她的时候,那天窗外清冷带血的朝阳,忽然让我有了动笔的欲望,我看到一个男人孤独的身影站在这朝阳里,在斑马线上,垂着头,一动不动。渐渐地,开始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男男女女带着夜里的残梦和饭团咖啡和笔记本电脑穿梭来往。当他准备抬头低吼的时候,我的故事开始了:
你在写什么?
一个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关于一个叫卡利古拉的年轻人如何——自杀的故事。
……里-古-拉?好古怪的名字。
卡利古拉。但他是个中国人。我的好朋友。
怎么?你的好朋友自杀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写他自杀了?这样多不好。
他意愿这样。
没有人意愿自杀的。
真的。
你疯了。要么你的朋友疯了。
大概我们都疯了。
可你说话倒是不显得疯。
……
那你别让你的好朋友自杀了,好吗?
……
……
这个梦我不知道做了多久。梦醒之后,她依然一如既往地准时、刻苦,让阳光撒在身上。我依然一如既往地发呆、迷糊,看太阳撒在她身上,低头写下红色的字。只是这个故事好像和卡利古拉没有关系了,这是我和她的故事。虽然我和她之间没有故事。
8
关于卡利古拉的故事时断时续地写了半个多月,字迹寥寥,涂了又改,依然没有写完的日子。她也依旧每天在我的正前方远远的角落里,娴静地坐着,目不斜视。
除了偶尔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没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她。她的头发很长,披散着。期间我断断续续地去了几次医院,没有再去图书馆。等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浓黑的长发已经垂到腰际了。
卡利古拉迷失在罗马城外的荒野里,没有消息。
我还是不得不去看心理门诊。我感受到自己周身弥漫的抑郁气息了。
心理咨询似乎是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所以医院的心理咨询室便在每周一龟缩在最高一层的最里面,昏暗走廊的尽头,小得一览无余却房顶很高的一间屋子,总是亮着粉红色的暧昧的灯光,既像供人忏悔的chapel,又像一处隐秘的红灯区。让人抑郁而备感诱惑。
告诉我,怎么了?白大褂里的牧师说。
最近一直感觉很压抑……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一个朋友前不久自杀了。
牧师脚上一双硕大的棕色牛皮鞋,鞋尖有节奏地起起落落。
外面几个候诊的老男人,早早地谢了顶,在兴致勃勃地抱怨着全球变暖、政治迫害,以及他娘他大爷的公平正义。
……
走出咨询室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名正言顺的抑郁症患者了。饭点,整个世界都在涌向食堂。在人潮中,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郁郁寡欢、流泪哭泣、放纵嚎叫而不用理会别人了。一切问题都与我无关,它们都要被归因于一种叫多巴胺的东西的分泌——我,是无罪的。我,是自由的。
大概一切乐于承认自己抑郁的人都是这么天真地认为的。所以他们聚集在校园西南角,走廊的阴暗角落里,兴致勃勃地抱怨着全球变暖、政治迫害。外面的世界却依旧,熙熙攘攘,阳光灿烂。
还有她,依旧在图书馆的阳光里静静地生长,长发已经垂到腰际,萦绕进孤独的陌生人的梦里。
9
语言是可以藏匿起来的。如果你想的话。
古时候的人会把自己藏在心里的话,趁着一年的冰封期来临之前,向河流诉说。封冻的河流会把这一切也封冻起来,深藏在水下。这样到来年春暖的时候,河流解冻,这些话语便会变成零碎的词句,随着流水漂漾到空中,像是有人在半空里梦游时的自言自语。这就是节气里说的“惊蛰”。他妈妈这样对他说。
他觉得这些人真傻。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一条鱼。
现在他才知道,一条鱼的心是小的,他装不下那么多的话。而这个世界充斥着这么多的不知道自己是鱼的人,没有人在乎一条鱼的想法。他无法向自己诉说(别忘了,他没有耳朵),也不能将它们涂抹成文字,更不能将它们告诉她——不能,因为这一切都会成为带有耻辱标记的证据,他同情自己的证据。
他不能让自己死于对自己的同情。
他宁愿像古时候的人一样,把自己所有的秘密深藏在水下,或者藏在对她刻意的伤害里。我不知道他和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唯一的证据只是他死后,我在他住处发现的几个满满的水桶。她搬家了,我辗转打听到她的住处,去找她,她态度很冷淡。我只能站在门口告诉她,他死了。
是……自杀。我补充了一下,怕没有说清楚。
死了才好。然后她沉默了。她的眉头没有皱一下。大理石般的。
我也沉默了。告别,离开。
其实我在去之前,一直想告诉她,他有东西留给她。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我已经无法把那件他留给她的东西呈现在她面前了,它现在正摊在他住处的水泥地上,等太阳和空气让它慢慢温暖,干涸。那不是什么可以永恒的东西,只是一桶水而已,冻得结实的一桶水。当它在水泥地上开始融化的时候,我听到了几个字。是她的名字。
他自己没有听到。她也听不到了。谁在乎呢。
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下葬的,也不知道他葬在哪里。他父母接到消息后,只是默默地来到学校,捧走了他已经没有温度的骨灰。校园BBS上神神秘秘地传说着某男投湖自杀的消息,没有人知道是他。谁在乎呢。这样的新闻没几天便被更加新鲜有趣的明星八卦考研GPA淹没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几个月后,我打电话给他父母,想知道他葬在哪里。
事情已经过去了,请你不要再来打搅他们刚刚恢复平静的生活。说完这句话,他姐姐挂断了电话。
于是我终究没有知道他葬在哪里。于是生活终究恢复平静了。
唯一的变化是:他的手机号码从此成了空号,我发去的问候短信从来不会得到回音。
我的死和任何人无关。这据说是他最后的遗言。
他现在真地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了。他只是一条鱼而已。
10
卡利古拉:年轻人,告诉我,你的诗能让我口中的哨声喑哑吗?
诗人:我不知道。吹哨是您高贵的权力,歌唱是我卑微的自由。
(低沉地朗诵)
我背着吉他进天堂
门卫说:人可以进去
琴必须留下;
我留着长发进天堂
门卫说:人可以进去
头发必须留下;
我点燃名字进天堂
门卫说:人可以进去
证件必须留下;
我拿出了身份证
门卫说:还有。我拿出工作证
门卫说:还有。我拿出团员证
门卫说:还有。我拿出户口本
门卫说:还有。我拿出购粮证
门卫说:还有。我拿出死亡证
……
于是,我背着自己的尸体走进了天堂。
卡利古拉:我可爱的诗人啊,那就背着你自己的尸体来吧,我给你自由和荣耀。
这荣耀就是被遗忘。
到秋天来临的时候,我吃完了最后一粒百忧解。一个喧嚣躁郁的夏天结束了。我的卡利古拉终究没有写完。
故事的最后,卡利古拉终究是要死去的,死在整个世界对他的诅咒和仇恨里,死在他有意为之的疯狂里。他不会死于同情。就像那条鱼一直所希望的那样。
可是一切的诗人总是会先他而死。
我却还活着。也只有在他死了、我还活着的时候,我才会记得想他。当他活着的时候,他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我可以发呆,抑郁,可以写几首蹩脚的诗,可以同时想念好几个与己无关的女人,可以做梦,浮夸,但我不曾想起过他。然后他孤独地死去了,我开始不可遏制地、强迫性地,满怀愧疚地思念他。
我杀了他。
他杀死了我的梦。梦里醒来,想了许久,发现自己终究是一无所有。一个人躺在草坪上的时候,你会禁不住猜想,这无妄的生活究竟要把你载往何处。我断绝了与几乎所有朋友的联系——当然,与我一直保持联系的朋友本来就不多——生活在自己卑微的世界里。
11
后来呢?
我该怎么结束这个没有情节的自杀故事呢?
世界还是很匆忙。
这一切不会有什么改变。
太阳依旧每天从图书馆的某个窗口升起来,把阳光撒在她的身上,撒在她背后的檀木书架上。她的长发依旧会缠绕生长,萦绕在某个饶有兴致的偷窥者的梦里。这一切不会有什么改变。
只是我不在了而已。
我们就这么深情地、深切地活在这个鱼的世界里。
或者这样:
我还是个普通人,过着庸庸碌碌的生活。
一切都没有变化,但是一切都不同了。
其实这两个结局没有什么不同。不管你是死了,还是苟延残喘地活着。一切的故事好像都是这样,饶是兜兜转转,到头来总要回到一个你自己所乐意接受的原点。好像一觉醒来,拥着暖和的被子心怀侥幸好奇地回忆自己几分钟前一个身临其境的噩梦,或者像是电影《罗生门》的结尾一样,众人散去,各自唏嘘品咂别人的故事。然后,遗忘。
写故事,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天生是为了自我安慰以及遗忘。
你不能和解的东西是无法出现在你的笔端的。你嘴里说着你自己是杀人犯,其实那时你已经原谅了你自己,甚至于你还被自己主动的赎罪意识感动着;你诉说着你对她的爱恋,但其实那一刻你已经决意忘记她了。一切的跌宕起伏、生生死死都只是做了你所无法承认的平庸生活的幻影。
还有什么比和生活和解更容易呢?还有什么比和自己和解更容易呢?
所以,真正的结局,只能是这样:
我们趿着凉拖鞋,一边逗客栈女主人的那一对猫狗,一边看着雨水从青瓦廊檐之间流泻下来,在半米外的几级台阶下,布成一道道喧哗的线——
我和她。
在他死去的时候。
这结局,你也知道,当然也是假的,但合乎我们浪漫的天性。——真正的生活在我们之外漠然延续着,像风,压根就没有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