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的骨

海月的骨:尤希篇

酒吧里的电视机正播放着一则新闻:都内财团顾氏集团正式宣布已完成权力交接,集团董事长顾立舟长子顾修昀继任集团首席执行官。

电视里的画面是在摩天大楼外,大批记者围堵在门口,一名男子在两排保镖的护卫下进入大厦,这名男子清雅温润,眉宇间清风淡然,然而,他却坐在轮椅上。

这应该是当天的头条热点新闻,换了几个电视台仍然在放,有关于顾氏新总裁近日行程安排的地方新闻,也有关于顾氏的娱乐新闻,比如传闻近期陆家千金或将与顾家少爷订婚,比如顾修昀与前任未婚妻的那段情史。

电视主持人津津有味地叙述着三年前那段在都内风云一时的,最终以残疾、死亡和杀人未遂为终结的三角恋情。顾修昀与其前任未婚妻林家大小姐是青梅竹马,五年前在顾修昀的生日宴上两人一舞定情,后来林家大小姐移情别恋,顾修昀却对她痴心不改,在一次事故中为救她断了双腿。而后两人订婚,但林家小姐竟在他们的订婚宴上当众跳楼身亡,年仅二十二岁。之后林家小姐的现男友持刀冲入林家,要林氏父母为死去的女儿陪葬。该男友被警方拘捕后,顾修昀却亲自保释情敌,还资助其至海外深造。

酒吧里的客人听得啧啧称奇,称豪门恩怨真是无奇不有。

酒吧营业到凌晨两点,但尤希晚上八点就可以走了。

踏着淡淡的月光回家,道路两旁的椰林沙沙作响,投在地上的影子像是一些破碎的梦境。

我是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林尤希心里想。

她的心是淡淡的绝望和迷惘的。绝望是看不到一丝希望,迷惘是对绝望的不确信,总是这么伸着头探望着,探望得久了,又变成一点绝望落了下来。

林尤希十三岁时就认识顾修昀了,顾修昀比她年长五岁,其时十八岁,在美国的常春藤高校读着大学,只有在假期才回来,有时候他们能碰上面。在她的生活环境里,顾修昀是个极出众的人物,耀眼而内敛,稳重且亲和,让她不由得有些憧憬。在和她有交往的人们中,他几乎成了她心灵的支柱。分处异国的那些年,他们时常写信,在平淡压抑的日子里,最高兴的时候莫过于收到盖着外国邮戳的他的信件,只有他,能倾听她的困惑,给她安慰和指引,让她的内心,稍稍地有平静的时候。

几年后,顾修昀学成归国,已经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而林尤希也长成袅娜的少女。长期的信件往来,如今能时常面对面地谈话,让林尤希有些惊异的感觉。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有他在的场合,她总是退到没有人的露台上去。她解释不了自己的脸红心跳,自己的浑身颤抖,一听到他的名字,她都惊得要跳起来。

在顾修昀归国后的第一个生日宴上,面对着满座的闺秀,顾修昀请林尤希跳了第一支舞,并且整个晚上他只和她一个人跳舞。第二天,洛都所有人都心里明白了。

林家,特别是林尤希的母亲周蓉,对这个消息喜不自禁,她没想到她一向不怎么看得上眼的蠢笨懦弱的女儿,竟然给了她这样的惊喜。她把女儿当做商品一样,贴上了顾氏儿媳的标签,以此来营销林家,周蓉觉得这样做理所应当,但林尤希却感到愤怒且屈辱。

林尤希为此多次与母亲发生争执,可她得到的不是一顿痛骂就是一记耳光。林书奕有时候同情女儿,偶尔为女儿说几句好话,但面对强悍的妻子,他也不敢多说什么,更多时候是帮着妻子一气来训斥林尤希。

林尤希时常在房间里面气得浑身颤抖,觉得这个家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林尤希在这个家里是孤立无援的。这个看似奢华的房子是囚禁她的牢笼,自幼的衣食无缺更像是她背负的沉重的债务。父母对她的态度,令她时常觉得,自己不是父母生养的女儿,而更像是父母放在家里的一只好看听话的人偶。

她像一个幽魂一般生活在这偌大的豪宅里,悄无声息地,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掉。她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能执行自己的决定,甚至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她说着父母要她说的话,做着父母要她做的事,疏远全部阳光,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冻结。她是一只不能拥有表情的、穿着好看衣裳的牵线人偶。

如果说生活非要是这样的,那么她对生活还有什么期许呢?这样的生活,在赋予她生命的人口中是莫大的恩惠,要她用一生来报答,可她为什么偏偏连拒绝的权利也没有?她从未在他们那里收获同情,她的眼泪只是让他们感到厌恶和不耐烦。难道所谓的爱,在她这里却是一个无法得到验证的真理吗?

她的父母总是要她知道她是亏欠着他们的,他们在为她受着多大的罪,他们总能将一切错误的起源归咎到她身上。所以她从不敢向父母要求什么,哪怕是爱。

父母的强势,让她喘不过气来。他们压制着她,让她无法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他们的人偶,得服从他们的一切指令。

可是,我也是个人啊。她在心里喊,你们虽生下了我,却不拥有对我的所有权,我是我自己的。

长大后,林尤希在思想上也与父母日渐疏远。唯以金钱为尊的价值观,极端自私自利的行为作风,他们的世界观里只有他们自己,只有他们的需求、情绪必须得到满足和重视,林尤希无法对这样的父母产生尊敬。

家庭和亲族的仇恨和冷漠,让她本来纯真的心蒙上灰尘,和父母渐行渐远,原本细腻的心变得逐渐渺茫起来。

所有试图沟通和理解的尝试都没有成功,林尤希知道自己对父母无可奈何,她想,为着顾修昀的缘故,为着她的爱情的缘故,她决不嫁进顾家。她在心里做了这个决定。下了这个决心后,她和顾修昀也渐渐地疏远了。

之后的事情所有人都以为是为着柏能,其实最无关的就是柏能。

林尤希是在一次意外中认识柏能的。柏能与她年纪相仿,不过因为家庭的缘故,已经早早辍学了。尤希很高兴能认识柏能这个朋友,他不在他们的那个阶层里,没有那个阶层所特有的那种叫人昏昏欲睡的气息。尤希很欣赏柏能的真性情热心肠,她很乐意和他在一起,和他相处的时候,她感到很放松,甚至找回了一点原初的自己,也沾染上了一点他的爽朗直率的心态而变得快乐起来。

对柏能的事情尤希本没有在意,但这事不知怎么被她妈妈知道了。一天她刚回家,周蓉对着她就是几个火辣辣的耳光,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将尤希与修昀的疏远归罪于柏能,命令她和那个“野小子”立刻断绝来往。

林尤希又惊又怒,据理力争,周蓉大怒,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子就朝尤希头上扔去,又抄起钢制的晾衣杆对着尤希一顿打,把她关进房间里。

那天夜里林尤希从家里逃出,发觉自己身无分文,她站在城市中央,却无处可去。无奈之下,尤希走到了柏能的家门口,不怀什么希望地敲了敲门。门却开了。

尤希这样躲在柏能的房子里,孤男寡女地同居,本还可解释的事情就变得确凿了。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关系着顾家、林家两个都内豪门,所有人都乐得看笑话,在一边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林尤希在他们口中就变得很不堪了,顾修昀、连带着顾家的立场也变得很尴尬。周蓉更是怒不可遏,母女之间的战争由于柏能这个导火索而正式爆发了。

林尤希提出希望父母尊重自己,尊重她的话语权,她想凭自己的意志拥有自己的未来。父母却执着于柏能这个事,认为她不知羞耻,不知悔改还忤逆不孝,实在是罪孽深重。

林尤希这一次再也无法选择低头和让步。但她的坚持最终却造成了顾修昀的牺牲。

那天她和父母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她冲出家门,悲愤交加,心想自己还是死了的好,把这条命还给那两个人才能落得干净。这么寻死地冲进马路里,被闻讯赶来找她的顾修昀所救。顾修昀所付出的代价是他的双腿。

医院里,尤希伏在顾修昀身上哀哀地哭泣,悲恸欲绝。

顾修昀醒来知悉,倒没有流露出太多悲哀或震惊的神色,只是轻抚着尤希的背,低声宽慰着她。

几天后顾修昀对尤希说我们订婚吧,这样我才能护着你。

尤希知道修昀这样说,是为了能有个身份来保护她。柏能事件后,林尤希和父母的分歧越来越深,爆发的冲突也越来越激烈。本来冷淡的母女关系如今相互憎恨,如同水火。周蓉将林尤希赶出家门,并且对全部亲友宣称,谁要是敢资助林尤希,她就和谁家过不去,又在社会上处处断林尤希的后路,非要把她逼得回家磕头认错不可。可一向柔顺的林尤希此次却硬气得很,宁死不屈服。

而人们津津乐道的订婚宴因情自杀,以及衍生出的种种传闻,都不是真的。她的那次坠楼,纯属意外。

订婚宴那天,柏能来酒店找她,被周蓉看见,周蓉命令保安将柏能押去派出所,尤希急忙前去阻拦。正在纷闹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没有护栏,一脚踏空,就摔了下去。恰时周蓉正伸手推她。林尤希自己也不清楚当时的后退究竟是她自己后退了一步,还是她妈妈推了她,还是她看到她妈妈伸出的手而下意识地后退了,总之,她从酒店的露台上掉了下去。下面是湍急的水流,瞬间将她淹没。

她被冲上了岸,在昏死中醒过来,已经不在都内了,而是在洛都邻市的乡野。她拖着无力的身子走到村镇上,才知道已经过去几天了。电视里都在放她的新闻,豪门定亲,新娘却跳楼自杀,这成了轰动一时的豪门情史。

新闻里有说她失踪,有说怀疑死亡,也有言之凿凿地认定死亡。在飘着黄沙的街道上,她仿佛成了这人世间的一个幽灵。

尤希也不往回走了。长久以来,她一直不知道拿自己该怎么办,如今或许就是老天给她的安排,她还拥有着生命,但已经丧失了身份,断绝了一切关系,这世上没有任何属于她的东西。

作为林家的千金大小姐,她被太沉重地压迫着,她不得不端庄、娴静、优雅,她不能不警惕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因为有太多目光在注意着她。她不能有失了身份,她不能不得体,她不能丢林家的脸。哪怕她的眼里时常含着泪,那些泪水也必须看上去是动人的。

失去一切后,变得一无所有后,她又仿佛得到了一切。她得到了风声,云彩和雨水。她可以像猫一样蜷缩着身子在太阳底下睡觉,她也可以尽情且痛快地淋一场盛夏的骤雨。

她所需要的很少,一点点水和几片面包就够她存活了。她用脚走了很多地方,在需要维持生计的时候,她也曾经到餐厅里洗盘子,在蛋糕里做学徒,在书店里守着三月慵懒的阳光,在咖啡厅里氤氲着浓郁的香气。她还曾在果园里帮忙采摘秋季的果实,在花店里学习搭配春天的鲜花,在甜品店里调制属于冬日的暖饮。

来到这个海岛后,她有和海边的渔女一起生活过,也和当地的人们一起采摘过沉甸甸的椰子,然后在才这家礁石上的音乐酒吧里帮忙。

她任太阳将自己白皙的皮肤晒得黝黑。她渐渐地发现,没有那么多计较之后,活着,也不是件太难的事情。

这样过了很长的时间,林尤希惊觉自己从来没有想起过以前的事情,以前的人。她想,自己真的是个很无情的人吧。

海月的骨:修昀篇

顾修昀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盖了一幢空旷的大房子,他一个人坐在空寂的大房间里,向外看着。尤希就像是从窗外探进来的常春藤蔓,在微风中摇曳着两片青绿色的耳朵。哪怕是在尤希死后,外墙上的常春藤也未停止攀缘,而是渐渐将他这座已经阴暗了的房子缠绕。

在林尤希死后的三年,顾修昀接手了家族集团,几个月后因为一个会议的召开去了南方的海岛。当天的会议结束后,顾修昀命人将自己送到椰林旁的海滩上,遣开了护卫,一个人静静地面对着海面上的落日。在这个时候,他又一次看见了她。

顾修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个幻影就在那里,在残阳下,椰影里,海风中。顾修昀长久地凝视着她,从轮椅中站了起来,向她走过去,对她伸出手臂。再次将她柔软的身躯拥入怀中,顾修昀感觉就像梦幻一般。

房间里,顾修昀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后背传来一阵闷痛,顾修昀微微颦眉,但没有声张,仍紧紧地拥着林尤希深吻。这是一张狭窄的单人床,在同样狭仄的空间里。

顾修昀将林尤希纤弱的身躯平放在床上,林尤希闭着眼睛,金褐色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般颤抖着,她的脸微胀得发红。顾修昀有些惊异,她竟未曾经人事。

她和柏能的关系,人尽皆知,这三年在外,她也经历了不少事吧,所以顾修昀心里并没有多少负担,任凭自己的冲动和热情占有了她,未曾想到,她奉献给他的,竟是处子之身。这倒令顾修昀有些局促了。

林尤希摸了摸颊边的泪水,用微弱的声音道歉:“对不起,我,我没想到这么疼……”

顾修昀回过神,吻着她的脸颊,安慰道:“抱歉。我小心些。”心里一时间充满了懊恼和惭愧,更激发了无限的怜爱。

她细长的颈项渗出细密的汗水,克制的喘息声让他几乎把控不住自己。她睁开的双眼里满是痛楚的泪水,双手却紧紧地攀附在他腰间。

两人相拥着说着情话,醒来时一弯细细的上弦月正挂吊在窗外的椰树尖上。

林尤希低着头,黯然道:“我,我想我不会回去了。”

他拥着她:“那我也不回去了。”

他怎么能不回去呢。林尤希心里叹息,说:“你这一天一夜不回去,酒店里肯定已经乱了套,都在大张旗鼓地找你了吧。”

顾修昀捧着她的脸,道:“我们偷偷逃走。我们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林尤希垂泪,又感激又难过。

但顾修昀还是不能不回去的,他说:“我先回去引开他们,你留在这里等我,好吗?”

林尤希点了点头。

自此顾修昀便频繁地从都内往海岛飞,媒体们都猜测顾氏的年轻总裁有了新欢,因为他周末常常失踪,不知去向。顾氏集团宣称总裁是去高级疗养院做腿部的康复了,但这并不能瞒过媒体们敏锐的嗅觉,各路狗仔队挖地三尺,对顾修昀进行地毯式的追踪,誓要揭开这个秘密情人的面纱。

而这些并不能破坏顾修昀此时的心情。他是如此地幸福,以至于整个世界都值得被原谅、被理解甚至得到幸福。而这一切都源于他心爱的那个人还活在这个世上,他再次遇见了她,并且得到了她。

虽然爱着她多年,但直到现在顾修昀才觉得自己在热恋。

林尤希也觉得虽然自己认识顾修昀许多年,也许还不完全地了解他。她先前所认识的顾修昀,几乎是一个完美的人。他谦和、稳重、善良,做事事事妥帖,一举一动都是礼法的典范。

而现在,一向鞋底不沾地上尘埃的顾修昀甚至学会了骑自行车,他们像普通情侣那样,顾修昀载着林尤希在海边的椰林道上兜风,在路边小摊上给她买冰淇淋和棉花糖,在草地上打滚,用赤脚去踩沙子,一边奔跑一边大笑。

顾修昀告诉了林尤希一些她父母的事情。在人们都以为她死了之后,周蓉一提起她就破口大骂,林书奕倒是很消沉,所有人都说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在一次林家举办的宴会上,林书奕不堪容忍周蓉对死去的独女的辱骂,大动肝火,甚至当众动手打了周蓉耳光,一边大骂道“就是你害死了女儿”。之后两个人就离婚了。

周蓉守着分得的房产、首饰和存款股票过活。她的性情变得越来越古怪,起初时三天两头上吊自杀地闹,后来悄无声息了一些时间,又做出种种令人大跌眼镜的怪事。近期听在她的豪宅里的帮佣说,太太可能是精神错乱了。

林书奕在离婚后以身体健康为由将公司交给了职业经理人,自己退居二线。他的日子也很悲戚,他不停地流着泪拉着人说自己最爱的就是女儿,只希望女儿能活过来。不久后他再婚了,又很快地离婚了。他说女儿再也回不来了。

林尤希听后在微咸海风中默然。最亲近的人往往伤人最深。你的敌人不会有你的朋友伤你之深,你的朋友不会有你的亲人伤你之深。世上最毒的利器,就是涂着以爱之名的匕首,锋利得直没胸口,叫人不能反抗。对林尤希如是,或许,对她的父母亦是。

顾修昀和尤希结婚了,在海岛的小教堂里,举行了他们两个人的婚礼。顾修昀看着林尤希身披着的白色婚纱,他原本想为她举办最盛大的婚礼,可是,这样,也足够了,有她在就好。

因为媒体的关注和追踪,而林尤希极不愿再返回大众的视野,顾修昀不能不隐藏林尤希。原来的海岛虽然离洛都很远,但还是很容易被找到。为此顾修昀斥巨资买下了海外一座无人的岛屿,并兴修别墅,将尤希接到那里居住。

在这个别墅里他们能听到浪击礁石的声音,他们可以恣意地亲吻,什么也不必顾忌。月亮从海上升起来了,在林尤希的身后。他看到了林尤希浮在海面上的上半身洁白的胴体,披至腰际的湿发,以及那因激情而微红的面孔。

鹅毛枕头破裂了,雪白的鹅毛在房间里四散飞开。林尤希伏在床上睡着了,光洁的背上有一处处鲜红的印记。顾修昀亲吻着睡梦中的她。

顾修昀怀疑自己如今活在一场大梦里,一场有林尤希、而且他们生活得很幸福的梦里。他生怕这一切会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顾修昀回想,在自己的人生中,自己并没有什么非想要得到不可的东西。但凡人们认为他应该得到的、期望他能得到的,他都能轻易地得到。他也有那份放弃的从容不迫,所以人们总是称赞他有度量。

只有目睹在林尤希坠楼身死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什么叫痛不欲生。这种痛楚此后一直没能消散。

“我想要她啊。”他的心在说。

可是那个人,再也没有了。他嘶吼着向她扑去,想要抓住她,可是却只是在地上打滚,轮椅的车轮在他身旁滴溜溜地打转,仿佛是在对这一切发出尖锐的嘲讽冷笑。

他对自己说:“她仅仅是坐在那里,坐在盛夏的树下,打开一本书翻开书页低头细读着,微风轻拂她披在肩膀的发丝。这样就足够让我动心、让我爱上她了。”

可是,他又为她做了什么呢?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了。

他在她身边那么多年,看着她在默默地忍受煎熬,她的眼神在一点点变得黯淡,她的心在一天天地远离他,他知道,她远离的不是他,是这个世界。而他,却只是视而不见。他只管自己内心的安稳,只想维持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这样的他,还有资格说爱她吗?

顾修昀不禁心里想,如果先找到尤希的是柏能而不是他,会怎么样?现在拥有尤希的人,会不会就是柏能?和尤希共度着生活的,共同拥有未来的,是不是就是柏能?而他所拥有的,其实不过纯粹的侥幸,天赐的偶然。

顾修昀把尤希还活着的消息告知了柏能,柏能果然抛下一切立刻赶来见她了。在他们重逢时,顾修昀默默离开了。

回到洛都后,一向不沾酒的顾修昀却打开了家中的酒柜,独自喝闷酒喝到酒精中毒。在被推进医院急救室时,顾修昀对医生说:“医生,可以帮我把我的心挖出来吗?我的心里长了一条蛀虫。”

但在次日半夜里,顾修昀却突然拔了针头往外跑。

“我也爱着她,我也有追求自我幸福的权利,为什么非得我退让不可?”

顾修昀跑回家里,穿着病号服就坐进了私人飞机里,驾驶着直升飞机往海角开,但却又在别墅外止步了。他瘫倒在别墅外的草坪上,直到被人踢了一脚:“你在这里像野狗一样躺着是干什么?”

俯看着他的是柏能。顾修昀一声不响。

柏能爆了几句粗口,狠狠地一拳就往他脸上揍:“你这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玩什么失踪?你知不知道这两天尤希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她还怀着孩子你不知道?你这是唱哪出?要滚就滚远点啊!”

顾修昀的牙关磨得咯咯作响,但他还是一声不吭,也不还手。柏能也毫不留情,拳拳到肉地痛殴他:“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你把我叫来,自己又溜走,你把她的肚子都搞大了,又把头往壳里一缩?你要是真圣人你就别碰她啊!你把我留在这里干什么?你把我留在这里干什么!你这个混蛋!”

“我爱她啊!”顾修昀冲他吼道,翻身和柏能扭打起来,“你懂什么?!你这种人能知道我什么?我要是再自私一点、自私一点就好了!”

两个人互殴到精疲力竭,不得不松开对方躺倒在草地上,都已经是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柏能看着夜空中的星星,说:“是,我是不懂你们,你们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和我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我永远猜不到你们的一个笑意和一滴眼泪后面隐藏的含义。就像尤希,我可以陪她吃饭,和她说话,看她笑着,但我永远也触摸不到她的另一个世界,而真正的尤希,是在那个世界里生活着。我的心是一条大马路,而你们的心却像是一座复杂的迷宫,所以你到底在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可以给尤希更好的幸福,给她另一种希望。”修昀说,“我从来没有去干涉过你们,你出现后,我甚至为尤希高兴,因为她更快乐了,更明朗了,如果她选择你,我会支持你们的。你以为我的心不痛吗?不过我想那种痛,我忍得住。然而我们还是失去她了。这次是我先找到她的,我没忍住。我爱她。但我又在想,我应该给她选择……”

“怎么选?是你在逼她选。因为她从来就没得选。”柏能霍然起身,森森然地逼视着修昀,“我只问你一次,你到底想怎么样?今天你要是选择走,你这辈子就不要再出现在尤希面前,你要是留下,你就给我负责到底。”

海月的骨:柏能篇

柏能偷瞟着坐在窗边的两个喝着咖啡的女孩,她们是这时咖啡厅里穿着打扮最为光鲜亮丽的顾客,而且其中一个在续点了咖啡后,还把钱包放在桌边上,拉着友人一起去洗手间了。

柏能不再犹豫,在端上咖啡的同时顺走了那只钱包。

大不了明天不来这家咖啡厅打工了,柏能是这么想的。可今天却不能不去医院交钱,他爸爸已经被停了好几天药了。柏能只希望这只钱包里的钱能多一点。

那两个女孩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丢钱包的那个女孩甚至连自己钱包不见了都没有发现。在她们喝咖啡的空挡,一辆保时捷停在店门口等着接她们。

看着那辆价值百万的豪车驶离,柏能心底不禁有些愤愤,心想有些人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而有些人却每天要在生死线上奋力挣扎。这愤怒击退了他的负罪感,他低头打开钱包一看,却愣住了,精巧的钱包里证件卡片都被拿走了,相反地却塞满了崭新的钞票。

那个女孩没有再来过这家咖啡厅,柏能是几个月后在街上偶然看见她的。柏能追着跑了两条街才追上她,他支着膝盖喘气,掏出一大叠钞票递给她:“这个,还你。”

但是那女孩似乎已经不记得他了,在他的提醒下才记起那天的事来,说不用还了。

“那怎么行,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要还啊!我知道你们千金大小姐根本不差这点钱,但也不能这么瞧不起人啊!”柏能大声说。

柏能这么说,她才不得不收了,又说:“那我请你吃饭吧。”

柏能觉得这人真是有些好笑:“我偷了你的东西,你还要请我吃饭?”

可是那个女孩却没有介意,她说:“你这不是偷,是我愿意给你的。”

柏能本来就一直怀疑着,他问:“所以那天你真的是故意让我偷走的?”

女孩说:“我看你好像有难处,所以……现在没事了吗?”

听到这样的话,柏能有些触动。他咳了几声,看了看四周,眼神不知道该往何处放,说:“嗯,就这样呗,有一天没一天的。”

“我叫林尤希,你叫我尤希就好了。”女孩说,她有着非常温柔的嗓音。

尤希带他到附近的一家西餐厅里吃饭,柏能从来没有去过这种高档西餐厅,当服务员递上菜单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林尤希看出了他的囧态,很体贴地把菜单接了过去,问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帮你点吧。”

点好餐后,林尤希说:“这次我请客,下次我去咖啡厅的时候,你可以帮我免单吗?”

“没问题!”柏能拍着胸脯表示,咖啡厅里一杯咖啡最多也就几十块钱,他还是请得起的。虽然一杯咖啡和一顿高档西餐的价格不能相提并论,但这却让柏能感觉好受了许多。

吃完饭之后,柏能就已经能和林尤希无话不谈了,他是那种热性子的人,只要他认可的、认为值得结交的人,哪怕只认识一个小时,他也能够为他的朋友两肋插刀。两个人说着话一起走回去,意外地发现竟然一直同路。原来柏能家住在林尤希就读的大学的附近。

“哦,原来你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啊!”柏能说,手指向不远处一片破败的老房子,“我家就住在附近唉。”

虽然住在附近,但柏能从来不敢靠近这所全国顶尖的高校的金字招牌太近,他的内心或许隐隐觉得自己就像是灰尘一样,是该被清扫出外的,对于这种高等学府,柏能只能在心中暗暗膜拜。

“嗯,我今年大四了,回来查点毕业论文的资料。”她的声音里有许些留恋和不舍,她又问他,“你还在读书吗?还是已经毕业了?我们好像差不多大。”

“我早就不读书了。”柏能挠着后脑勺,很不好意思,“我老妈跟人跑了,我老爸又在医院躺着,我没办法啊,不然我和我老爸都得死。再说,我也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林尤希说:“可是,有时间看看书也是很好的啊,我没事的时候,就看看书,或者到花园里坐一会儿,听一首曲子,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你家这么近的话,你要不要来学校里听听课,有些大课不会点名的,我也时常会去旁听别的院系的课,觉得蛮有意思的。”

在林尤希的鼓励下,柏能才敢踏进大学的校门。柏能在尤希的建议下旁听了一些课,对有些课程,他竟然意外地能听得进去,甚至很是着迷。林尤希很高兴,为他在图书馆借了许多书给他看,时常鼓舞他,给了他很多信心。

此后,柏能一有时间就往大学里去,溜进课室里听课,在图书馆外看书,他甚至还和大学里的男生一起打篮球。

不过他在这个校园里唯一的朋友还是林尤希。她会在课室里给他留座位,在食堂里帮他打一份饭,和他一起讨论着书里的问题。

这一段时间,是柏能有生以来最好的时光,而这一些,都和林尤希有关。他的生活里不再只有破烂的房子,没日没夜的打工,一张张地数着钞票,方便面和泡菜,偶尔的街头斗殴,不再只有那些粗野和枯燥的内容,她给他的人生带来了一束纯净的阳光,在那束阳光里,有黑板和粉笔的痕迹,有图书馆的书香,有花园里的雨天和音乐,有他久远到他已经快遗忘了的憧憬和梦想。

有一个声音在他内心里苏醒,对他说他不仅可以那样活,还可以这样活。而他的身边,也确实有一个人,在热心地鼓励着他、劝勉着他,让他渐渐地相信,自己的确可以奔跑下去。

柏能觉得自己和林尤希就是这样的关系。他爱她吗?他当然爱她,他怎么能不爱她呢?她对于他是天使一样的存在。虽然出身富贵,但林尤希的身上却没有一点媚俗,她是很干净的,干净到像仙境一样,每当她的眼睛注视着他,他都仿佛能触摸到一个纯净无瑕的灵魂。他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除此之外,柏能没有其他的想法。他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来自家世,而是来自灵魂的差距让他惭愧不已。让他只想保护她,而不敢产生其他的妄念。而且他也知道,林尤希心里的人是谁,虽然林尤希很少提起那个人,但却将那个人很珍重地放在心里。

柏能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直到那天深夜林尤希敲开了他家的门。他打开门看到的林尤希满脸泪痕,她的脸颊是红肿的,身上还有被殴打了的痕迹。柏能以为林尤希是被欺辱了,顿时五雷轰顶,就要冲出去为林尤希拼命。但林尤希拉住他,说她是被她妈妈打的。

“就算是你父母也不能打你!他们凭什么打你?!”柏能暴怒道。

但在林尤希的哭诉下,柏能还是没有去找她父母算账,而是到楼下药店去给她买药。

林尤希将脱下的上衣紧紧遮住前胸,她洁白的后背上交错着一道道青紫的伤痕。柏能搽药的手都颤抖了,不争气地掉下泪来,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愤怒过。

之后这件事就一发不可收拾,林尤希和她父母,三天争闹两天和好,但往往林尤希搬回家住不到几天又会被家里赶出来,在外面待了两天,她父母又强逼着她回去,如此反反复复,情况却越来越糟糕。

有一天柏能回来,看见林尤希正拿着水果刀对着自己的腕部,吓得柏能立刻夺走了她手里的刀子。林尤希喃喃地说:“还是死了的好,死了才干净,才算是把这条命还给了他们……”

柏能晃着林尤希的肩膀,要她清醒一点:“你为什么要为那两个老家伙去死?你还这么年轻,你才二十一岁,你有着大好的前途。而他们呢,他们都是快进坟墓的人了,干嘛非要和他们计较、和自己过不去?”

但最终柏能还是没能阻止因亲情的分裂而导致的灾祸。那次车祸被送进医院的是顾修昀,顾修昀救下了尤希,尤希只受了轻伤,但他自己伤得很重,特别是他的双腿,医生估计说很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林尤希为此差点哭瞎了眼睛。

柏能透过病房的玻璃窗看见林尤希伏在顾修昀身上哭死过去,躺在病床上的顾修昀也毫无生气,这几乎像是一幅哀婉的油画。

顾修昀醒了之后,却没有指责林尤希,相反,他还带林尤希回了顾家。两个月后,他们宣布了要订婚的消息。

在他们订婚礼的前天,林尤希来找了柏能,把请帖给了他,感谢了他对她的照顾。他记得她那天在他家楼下的样子,清瘦,却婉约,像那天清晨起的雾气。

柏能找人借了一套最好的西服去参加尤希的订婚宴,但那场婚宴却是以惊恐和混乱收场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了下去,从五楼的露台,猝不及防地摔落,她掉入洛水中,连一丝水花也没有溅起,迅速地被河流猛兽吞噬了柔弱的身躯。

柏能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向对面的周蓉冲去,五六个保安才勉强制服了他。柏能在家里坐了两天,然后提着菜刀闯进了林家。

当他被拷上手铐按坐在警察局里,警察问他后不后悔,柏能怒视着眼前的警察,一双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他后悔,他后悔没能杀了他们,他后悔只把他们吓得哇哇叫!

虽然柏能此行只导致了林家几个仆人受轻伤,根本没怎么碰到周蓉和林书奕,但柏能知道林家势大,要整他轻而易举,所以他也不抱有什么希望。

但令他意外的是,顾修昀却将他保释了出来。

顾修昀对他说:“你已经没事了,后面的事情我都会处理,你不用担心什么。”顾修昀还对他说,他可以资助柏能上大学,国内国外的学校都可以,柏能学成之后可以来他的公司工作。

柏能盯着轮椅里的顾修昀,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为什么?”顾修昀的眼神里忽然流露出一丝迷惘,一种和他不相称的茫然,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我想,尤希会愿意我这样做的。”

柏能将他偷走的林尤希的那只钱包递给顾修昀,他曾经对林尤希说这只钱包被他划破了,实则是想保留一点她的东西,林尤希也不让他赔。

顾修昀打开钱包,拉开内袋,看到里面放着的东西,他怔了片刻,在柏能面前泪流满面。

海月的骨:终篇

林尤希是一个绝望的人,因此她没有过多地去考虑爱的问题。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能够去爱吗?一个连未来都陷在浓重的云雾里的人。

在以前,尤希知道修昀爱她,她也同样倾慕着他,然而她却不得不远离他。因为他值得拥有一个更好的人。她和他的爱情,只要她默默地爱慕着他就好了。而他,只要待在他该在的地方就好了。

他望着她的目光里的悲哀,让她的灵魂一点点地着火了。可是她想,没有谁是非要爱护自己不可的,没有谁是有责任让自己幸福的。她不想成为他的重负,成为他的拖累。

他为她断了双腿,她伏在他身上哭泣,那种悲伤,远远比死亡更令人沉沦。她感到那么地痛苦,因为这是如此的不值得。

她伏在他膝上,就像一粒尘埃飘浮在一束光里。她仰望着他,而他不必爱她。这样才是对她的爱情的最好的注脚。

而至于柏能的友情,她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因为她无法回报以同样真诚的友情。

她想告诉他们,一个连活下去都已经感觉相当困难的人,他们希望她做出怎样的回报呢?

柏能将他的联系方式悉数留给了尤希,他告诉她,只要她有任何问题,不管大小,只要她需要任何帮助,无论为何,她都可以联系他,随时随刻。哪怕他在天涯海角,他都会第一时间为她而来,为她做任何事。他对她承诺的时间是一生。

但柏能却不再主动联系尤希,有几次尤希发现柏能来了海角,但却没有走上前来,而是在远处沉默却专注地注视着她,见她一切安好,他就离开了。

尤希从修昀那里知道,在订婚宴事件之后,柏能接受了修昀的资助,选择了前往海外求学。他真的很努力,一年之后凭自己的实力考取了美国的高校。此后他一边求学一边创业,虽然很艰难,但他最不缺的就是咬牙坚持的韧性,所以已经小有成绩。现在柏能已经不再需要修昀的经济支持,而且还把之前得到的金钱加倍地还了回来。

林尤希独自生活在渺无人烟的海角,每日每日地听着海风,海浪拍击着涯崖,以及白色的海鸟的扑翅和呼啸。回到屋子里,她拖着沉重的身子给自己榨几杯新鲜的果汁,做一人份的饭菜,有时候还偷偷地做些奶油蛋糕吃。

闲来无聊的时候,她就翻出以前的书来看,或是自己磨了墨练字,或是在外面的草地上采摘野花回来插一瓶夏意盎然。

修昀来了的时候,会带她坐着直升飞机或游艇去附近繁华的海岛上去逛街、购物、吃饭。

两个人在海角的时间里,会讨论贝克莱和叔本华,做一些默写或联句的游戏。两个人都有才艺,傍晚的时候,常常修昀弹琴,尤希伴唱,或是表演莱辛、莎士比亚或王尔德的戏剧。

尤希赤着脚和修昀在露台上亲吻,修昀看着她洁白的脚踝,觉得就像是一条银白的蛇环。她的月份大了,顾修昀不敢碰她,将她的身子轻轻放在扶栏上,微笑着忍耐着。

林尤希坐在扶栏上,悬着双足,她穿着白色的睡袍,长长的青丝披散着,随着傍晚的海风飘扬。

就像是月下的精灵,顾修昀心想。但是这个精灵,现在却被他囚禁在了人世间。

顾修昀亲吻她隆起得高高的腹部。里面孕育的是他们的骨血,一个连结彼此命脉的未来。

顾修昀蹲下身,他的一只手就能握住她的裸足,不由得感叹她的脚怎么这么小。这么握着放在唇边亲吻,然后把她抱了起来。

林尤希觉得,顾修昀就像是潮水,不断地向岸边涌上来。海岸总是在那里,潮水来回,退去又涌入,时而缓慢时而激烈。

林尤希弓起身子,不知是痛楚还是欢愉地涌出泪水,缠绵地亲吻,摩挲着肌肤,传递着体温,屏息倾听对方的喘息声。一双男女,如果亲密到这个地步,说是不相爱的,多半是谎言吧。哪怕一颗再无望的心,在此刻也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为着他的缘故,她的心里时不时地又冒出一小束一小束的刺目火花来。

此时月从海上升起来了。月的清晖荡漾在无垠的海面上,时不时地被撕裂成无数的碎片,就像是她的心和梦。但难道因此就是不确实的吗?

清晨醒来能够看到身旁她的睡颜,是顾修昀最感到幸福的时候。雪白被子里露出的那张巴掌大的面庞,顾修昀知道,这就是他的天使。虽然从少年起就信仰着上帝,但直到再次和林尤希相遇,顾修昀才真正相信了上帝。每个人都需要救赎,而顾修昀,就得到了他的救赎。

顾修昀来到教堂,真诚地忏悔,他忏悔自己此前没有真诚地信赖上帝,但上帝却给了他最大的仁慈。

顾修昀想把林尤希带回去,藏起来。不管是之前的海岛还是这里,都离洛都太远了,他至多只能一周来一次,可是他一刻也离不开她啊。

他们重逢已经快两年了,他们已经在上帝面前结为夫妻,现在连孩子都快出生了,这份欢愉却始终是秘密的。

他独占着她。他没办法对最亲近的家人长久地隐瞒这巨大的秘密,但对外界却死守严防。他知道林尤希的脆弱,她就像一堆夜里的雪,一旦被暴晒在阳光下,就会瞬间融化。亲族、舆论、人际关系,这些都是她的死穴,她如今只能是对着海风歌唱的精灵,是不会愿意回到人世间的纷扰中去的。

但无论顾修昀再怎么小心隐藏,林尤希的身份还是被曝光了。在聚光灯下,林尤希还存活于世成了惊天的新闻。

顾修昀回到别墅里到处找林尤希不着。顾修昀崩溃了。他以为她离开了,带着他的孩子又一次地离开了他。他已经承受过一次诀别,他无法再承受第二次。

但林尤希只是在海边坐了一整天,至夜里她回来,看到了顾修昀万念俱灰的模样。

“我能上哪里去呢。”林尤希低着头说,八个多月的肚子任谁也行动不便。

顾修昀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力和无能。他不由得想到如果是柏能,现在的情形就截然不同。顾修昀下定了决心,决心这一次,只为自己和尤希。

“我们这样,能逃到什么时候呢。”林尤希神色黯然,“而且,你家里的人会怎么说呢。”

“我不在乎家里人怎么说,我不在乎任何人怎么说。”顾修昀激烈地说道,他自愿抛弃一切财富、地位、光环,心甘情愿地从金字塔顶端坠落,坠落到满地里的尘埃里来。

林尤希却没有让他这么做,她随他回到了洛都。一个多月后她产下了一个男孩,孩子很健康,但生产之后,母亲却虚弱了,随后不到两年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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