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像我一样身在交州,又常在山中迷路,遇到它的几率便大大增加——一头怪鹿,光秃秃的头上青藤破土而出,缭绕着望天生长。
不巧的是,我还没见到它,就碰到了旅行家。
交州尽管人烟稀少,填饱肚子的地方倒还能找到。烈日当头,当地人在树下支起炉灶和条凳,就算出摊。在摊主报菜名的当儿,旅行家在我对面坐下,脸颊干瘦却踌躇满志。他听出了我的都下口音,我们相视一笑,开始攀谈。不知为何提及有关那头鹿的传说,我随口背出《交州记》里的记载,他有些诧异。
“我曾经给一位藩王当过几年读书侍从。”我解释道。
不过,当年旅行家的地位其实远高于我。他当过将军的主簿,大约两年前觉得都下态势不妙,找了个借口抽身而退,开始漫长而似乎毫无目的的远游。等我们们的时代开始不断被转写时,他无疑会被后人评为一位知幾者,要不是行踪不定,说不定还可以进隐逸传。因为,我告诉他,在他离开后仅仅数月,敌国来投的将军就再度反叛;这一番折腾声势浩大,彻底毁掉了原本已不太牢靠的太平盛世。宫城火焚,百官沉河,他明智地躲过了一劫。“我碰到过逃难的人,知道敌军围城,都下死伤惨重,”他说,“只是不知道本朝当真结束了。”
他很平静,也许有一些留恋。
“那么你我都是失国者了……”面端上来了,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试图结束话题。我瞥见行囊里白色物件一晃而过,便问是什么。
“那头鹿。”他说,并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动物头骨。“有一次我迷路了,运气很好,碰到了它。"
鹿非常灵活,选择落脚点时又小心翼翼。久了,旅行家发现,每当它思考路线时,头上青藤就弯曲成交叉小径的形状,所以不难推测它下一步的方向。除了《交州记》,他还读过另一本书(当然,眼下它大概已被藩王烧掉了),书中称这头鹿是交州无数最悠久的山神之一,迷路人只要请求它的庇佑,就能走出森林。旅行家欣喜地跟着它,不想越走越远,穿过冬天依然结果的桃树林,穿过风雷厉厉的沙海,最后到达西王母之邦。一路上,他以松实柏子石髓朱草为食,居然毫无饿感。
我想起故乡草庐前妻子手植的松树,她煮的时蔬,觉得端上来的面看起来更糟了;简直糊成一团,毫无线条可言,“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走那么远。”
“所有人都会说,他清楚本朝的疆域是什么,”旅行家答非所问,“可为什么?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在同个地方长养老死,他凭什么相信那之外的世界不是旅行者的虚构,凭什么相信远处的居民虽然长臂、黑齿、大耳朵,跟他却同属一国?”更何况还有无数遥领和虚封,那是皇帝毫不理解其风俗的远方部落,和被敌国抢走的州郡。虽然管辖不了,却作为正统政权的一部分,慷慨封给属下。由此构建起的广大帝国里,漂浮着无数根本无法到任的官员,和难以坐定的疆界。临睡前你会觉得,所有住过的房间都仿佛被无形的游丝牵连着,近在咫尺;尚未意识到疆域虚妄时,心情也是同样。
国家撑不了多久了——在告老还乡前,旅行家不无忧患地想,但他依旧信誓旦旦的觉得,即使国家破灭,它曾号称拥有的山河却会因自己的记载而持续存在,而且比起原先平板的“北疆”、“西域”、“九州”,弥显真切。在遇到怪鹿之前,他早已跃跃欲试,循着江南江北多变的水道,将不同地方的风土和传说记录下来,集成一书。当神鹿带着他,从现实的峡谷进入神话虚构之地,他更悟到,这趟旅途应得的终点,传说中周穆王西行到达的西王母之邦,正是时间与疆界都凝止不流、人人长生久视的桃花源。那里没有任何界限,没有任何争论和军队的角力,是所有学者都梦想的起源。
“她赐我一枚仙桃。”他不无忧郁地告诉我,“但我不得不回来把这本书写完。到时候我打算再往西走,虽然没有什么可指路……但总会找到它的。那是最好的地方,这次我再也不走了。”
他说,在返程中,他才意识到这头鹿根本就是个路痴。它描绘出的地图比云迹还靠不住,找到西王母之邦大概只是误打误撞罢了。于是在一个干粮告罄的好天气,他吃掉了它,剥皮烤肉,只留下颅骨作纪念。
说这话时,鹿的颅骨静静躺在桌上,鼻梁纤小笔挺,苔藓绿锈斑斑。
我和他道别时,终于忍不住问:“都是真的吗?”
他耸耸肩,把鹿骨夹在腋下,继续走进丛莽之中。总之,后来确实有本游记流传于世,只是不知他是否真是作者,又下落如何。也许最后他终于辗转找到了通往西王母之邦的路,也许他只是如同怒号而过的年岁般,消失在兜转不出的长草之间。
但故事不能就此结束;不幸的是,我知道一些足以拆穿他的事情,譬如西王母其实是东方的神祇。最早东夷们声称,自己部落西边有位神祇。他们归附中原时也把它带来,被中原的旅行家们写入文献。于是在传说里,神祇的领土从东夷的西侧,移到了中原西侧,然后随领土扩大西推再西推,越过夸父手杖化成的、严寒中依旧果实累累的邓林,越过大流沙,越过日落的虞渊。甚至怪鹿的传说,也可以从一种名为迷谷的植物那里找到源头:据说佩有它,便不会迷路。也许它在口耳相传中长到了鹿的头上,渐渐生长出会浮现路形的青藤。而所有断发文身的人、奇形异色的动物和植物,都会随着想象疆域的扩大而不断迁徙,去往最后的那些荒芜之地——譬如交广和安南。妖怪和奇兽从不曾为害,只是一直被亦真亦假的文献驱逐。它们没有真正的定所,唯一确定的是永远停留在帝国想象的边疆之外。《交州记》里许多异物,像怪鹿,真正的交州人也未必见过。我所能企盼重新找到的路,并非通向他故事里那个位于极西之地的起源,而是故事赖以生长的来源。
如是,我已无法确定,这个跟我同在一棵树下草草吃面的赶路人,是否真如其所说,是个试图在游记中挽留失落的故国的旅行者。也许他只是更聪明地意识到,虚构和想象既然可以形塑一个新帝国也可以挽留另一个,更何况他为读者构建起的山河也并非空幻无依:世上最妙莫过于人心中的地图,即使拐不过弯,也总能腾出余地可供增删改定。别太严肃,也别对我和我的故事太严肃。嘛,说到底,命名、文风、神祇传说或者治国方略……这世界上没什么不是路痴到底,南辕北辙。■
201408
晋·刘欣期《交州记》:“合浦康头山有一鹿,额上戴科藤一枚,四条直上,各一丈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