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回到湘西时,既是归人,也是过客。
沈从文的湘西多有桃花源的影子,《湘行散记》中的文字则为读者勾勒出那落英缤纷的图景。我看到这个世界的美是层层递进的,从第一眼的惊艳慢慢过渡到长久的浸润,从如画的风景到风俗人情,再到生活在这里的人的灵魂。
散文是以沈从文乘船回到阔别已久的湘西、一路顺水而上为线索来叙写的。他曾在《边城》中描写湘西山清水秀的模样,春夏时节山和水都是碧绿苍翠,给人以静谧温婉之感。《湘行散记》里仍写了安静的村寨:“地方静得很,河边无一只船,无一个人,无一堆柴。不知河边哪一块大石后面有人正在锤捣衣服,一下一下的捣。对河也有人在说话,却看不清楚人在何处。”
这一段文字颇有从古诗中习得的意境,正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没有人影却有窃窃私语声,或是清脆捣衣声反衬出来的夜晚,都是写静的好例子。沈从文散文师从废名,他们一脉相承的古典诗词文化意境就体现在这诗意的图画里。
但这里的冬季则是另外一个样子,灵动而喧闹。那个地方随着作者的视角出现在我们面前:“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寒气逼人。眼看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这里那里扬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高山则直矗而上,如对立巨魔,颜色淡白,无雪处皆作一片墨绿。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湘西的山和水是不可分的,沈从文笔下的山水四时都有它们独特的绮丽,一大缘由便是文字中大胆使用的颜色。碧绿、火红、雪白,这些亮色搭配在一起往往能在瞬间给予人关于美的震撼,尤其是这样的画面并不是死气沉沉的。伴随着绚丽色彩的是热闹红尘的声音,吊脚楼上妇人喊人的锐声、停泊商船奏响的笙管声,庄严与流动交织,有声有色的圣境便是如此。
淳朴的人情风俗也是湘西的一大特点,在当时混乱恐怖的社会大环境下简直是个异类。在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和阿Q在酒柜买酒都有“给现钱”要求的对比下,湘西摆渡人和过河人之间“赊账”的信任就显得难能可贵。
更能展现湘西人民可贵心灵的是对底层阶级人物的态度。老舍书中黄包车夫“祥子”受到的压迫毒害直接把人变成行尸走肉,但湘西吊脚楼和花船上的妓女却和其他普通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没有人将她们看作低人一等的玩物,只有同样看淡生死仍积极生活的水手为她们付出真心。
而说到水手,这是一群真正体现湘西独特深层世界的人,在他们身上可以领略到与时代相抗的生死观。不能简单地判定他们对生命的态度是积极还是消极,因为穷苦如他们,可以为了一天几毛钱的收入去最险的河滩撑船、去和汹涌的暗流搏击,也可以在面临死亡威胁时从容跃进江水、或是平安归来时拿着所有收入去和吊脚楼上的女子如末日般狂欢。
不止是他们,这里的青年明白自己在时代环境下的腐烂分解,他们明白一切却无力解决一切,他们毫无办法地苦闷,这也是沈从文所看到的,隐藏在世外桃源下的危机暗流。他们拥有健壮的生机勃发的身体,也拥有本身覆灭的忧虑,被迫的振作却只能在无路可走时接受一个幻想的指导。“他们因为已明白习惯的统治方式要不得,机会若许可他们向前,这些人介于生存和灭亡之间,必知有所选择!”
沈从文带读者细细看过湘西,从表面的美景看到人的内心,同时也传达给我们他对这片土地的情感。我常认为人对某一地方是什么态度取决于他在那里得到了什么,譬如一事无成两手空空的人会对谋生之地多少有些失望与厌烦。可以肯定的是,因为得到了一些珍贵温暖的东西,沈从文对湘西满怀敬爱。正如他说:“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这种敬爱之情好似满溢出来的水,在沈从文的字句中不惹眼、却又随处可见。他坦坦荡荡地承认这里的不足,地方气候是像贾谊说的那样卑湿多雨,人物也不一定都是好的,而是像屈原写的那样,臭草和香花杂植,但无论如何总会给人一种兴旺活泼的印象。而且即便因为潮湿多雨,山和水和人都常年笼罩在微感凄凉的情调里,妇女们衣裳上绣上的别致花朵也能折射出这地方有关“生命”的光辉一面。
《湘行散记》也不只是写了爱景,更有爱这里优点缺点并存的人和事。沈从文几十年后再回故乡,对老朋友的回忆竟像从不曾分别过那样清晰。附庸风雅的旅管主人、大鼻子的青年军官,都是他打心里尊敬喜爱的朋友。即使他们的个性各有缺陷,那些夸赞夹杂着打趣的话语也尽显亲近意味。
这种感情中“敬”的一部分则来自于作者对生命、对当地人的生存方式和对历史的敬畏。这里即使是最穷困凄苦的小妇人也不会自甘于对命运捉弄逆来顺受,她们的心向来无从拘束,向来会把自己变成同这山水一道舒展的坚强植物。他们不逃避困境悲苦,不放弃生存的机会,因此也不会掩饰极痛苦人生里极蓬勃的欲望,也许是爱情也许是其他的什么。
“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进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作者已然是以一种信仰宗教的虔诚来看待这里的人事。每日有过往船只摇橹扬帆来去,也有落日水鸟降升,人事得失恩怨纠缠成一团时,要么发生庆贺要么就是仇杀。这些都非常自然地发生着,与这些人的生活融合在一起,从容地在那里各尽其生命之理,和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在日月轮换四季流转中放射、分解。“而且在这种过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东西,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还更知道的多一些。”
出于敬爱,沈从文把湘西谱写成一曲几近完美的田园牧歌,而他的湘西也反过来给他打上烙印,润物细无声地塑造着他的品格。
把沈从文和同时期的作家做一个对比就知道,他对于当时政治的态度是格格不入的。在其他人为革命、为主义、为其他东西而写作奔走时,他只是声称自己对于政治缺少应有的理解,也不感兴趣,然而对这种民族的狂热感情怀着敬重与惊奇。
一方面是因为年少时见过了军队屠杀民众的惨烈景象,明白狂热是由人血浇过的,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珍惜、尊重生命。但那时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弱,不能改变的时候只能选择远离会使人流血的事物,比如政治革命。
另一方面,从湘西封闭环境来到北平等大都市,沈从文不能也不想摆脱自己“乡下人”的身份,所以他总是用自己的一套标准去观察外面的世界,用自己的淳朴去衡量看见的世俗。灯红酒绿的都市诱惑着人肆意享受,又约束着他们克己守礼,于是他们只能枝条横斜、情感扭曲。沈从文冷眼观察着他们,用与普遍社会不合的“乡下人”的标尺去衡量,用他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为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切标准,尤其是什么思想家为扭曲蠹蚀人性而定下的乡愿蠢事。”他把这种思想解读为“少年时男女欲望受压抑,中年时权势欲望受打击,老年时体力活动受限制”,因此衍生出向人间复仇的病态表示。两相对比下,谁能不爱湘西自然山水间健康的儿女、自由的生长方式?所以沈从文对成长于自然、容身于淳朴民风之中的“乡下人”身份有着高度的情感认同,“我是个云雀,经常向碧空飞得很高很远,到一定程度,终于还是直向下坠,归还旧窠。”
这只灵动云雀的旧窠是青山绿水年年不改,它一开口就是深沉的眷恋。沈从文也在散文中提到,他下笔写这个地方的种种时,激动与痛苦并存。觉得他的故乡山川风物是如此纯真美好,大多人民也是如此勤俭耐劳,且满怀热忱与艺术爱美心,地底下所蕴藏的极为丰富,因此实应该寄无限希望于未来。
“这本书的最好读者,也许应当是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与这个地方荣枯永远不可分的同乡。”读来惭愧,我虽勉强与沈从文先生算得上同乡,却实在没有把握和决心,在未来与这个地方荣枯不分。那赤诚的爱是由高山流水打磨沉淀出来的,一般读者只能望而感叹。
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许多人,都曾为茶峒慕名而至,争相去目睹凤凰古城的风姿。但历史人事来去,飞鸟几经更迭,凤凰也很难再是当年的凤凰。不变的湘西,那里活泼的青年、窈窕的少女,日夜流淌的清澈河流,只属于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