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命啊,还是得信,老鼠一生下来就过着躲躲藏藏,暗无天日的打洞生活,这不是说它在日后多努力搬几颗粮食就能改变的命运……
人也是,活着来到这世上冥冥之中都是带着目的来的,或讨债或还债,总该是来做些什么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活的打磨人都在慢慢的低头认命,而深埋在心底的那些不甘的甘愿中,最大的缺憾应该就是有缘无分。
村里人正值大丰收的季节,红花撵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头向外屋不自觉的望了望,低头自语:“这还没到日子呢,怎么会疼呢?”红花有些慌张,这是头一胎,脑子糊里糊涂的,虽说是在村里住着,应该是见过各种牲口生产,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个猪跑,但是红花就是没见过世面,真的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
这几天正值丰收,她爹在地里忙着收割,这万一要生可咋办,“汪汪汪,汪,汪~”院子里的大黄开始叫,“是来人了?”红花思忖着,用手扶着肚子,小心翼翼的抬起脚往炕上挪,从一垛子被子上随便拉下一张胡乱的盖在肚子上。
“路叔,路叔,”“汪…汪汪。”
“去一边去,你这狗东西,”村书记的女人彩梅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边晃着往狗身上招呼,嘴里边念念叨叨的骂着狗。
“这路叔真是的,狗咬成那样也不说出去拦一拦。”还没走到里屋女人就开始抱怨,“姐,我爹不在,我爹出去收庄稼去了,你有啥等他回来再说吧。”红花扯着嗓子喊,“没事情,没事情,找你说也是一样。”说着撩起门帘一只脚踏了进来,一张脸蛋白里透红,三十多岁的人,保养的像个姑娘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狗也没有例外,红花慌忙的坐起身来,用被子把肚子盖好。
“你这孩子,在家也不说给姐出去把那狗拦一拦,诶,这都快小一年了,没见过你,大白天的盖着被子,不舒服?”彩梅是个热心肠,不是本地人,去年刚给书记生了个儿子,不知是岁数大了,还是孩子在肚里受了委屈,整个人看着不大灵活,又瘦又小,在县医院的保温箱呆了个把月。
“没,这不我爹从开春一直忙到现在这时候,我一个姑娘家,我爹不让我下地里,就在家里帮着做做饭,没事儿拿块儿布子擦擦柜子,扫扫地,肚子可能是刚着凉了,疼的要紧,拿个枕头压着好受点儿。”红花咧开嘴僵硬的笑着,肚子开始一阵一阵的发疼,头上慢慢的渗出来汗。
“姐和你说,路叔的低保你满堂哥给申请下来了,下月就能领钱啦,你咋了这是,肚子疼的这么厉害?”
彩梅看到红花脸色越发苍白,两只脚一上一下把鞋蹬掉,爬上炕里边,要给红花揉肚子。
“啊呀,姐,不用,没事儿,没事儿,申请下来就好,代我爹谢谢满堂哥。”红花急忙把被子捂得更加严实,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了出来,头上的汗更密了。
“你这孩子还真倔,来,姐给你揉揉。”彩梅挪的更近了,红花已经疼的没有力气僵持下去了,被子掀开的时候彩梅傻眼了,这哪是个枕头,“姐,别和村里人说,求你了。”红花揪着彩梅的衣服,头发贴着额头,已经快没有力气了,被雾气罩着的眼里满是恳求。
“姐不和别人说,你这都已经见红了,姐得赶紧找医生啊。”彩梅也出了一头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虽说自己生产过,但也不会接生啊,眼看着急,门外叮当的好像是驴车的声音,彩梅从炕上站起身,顾不得擦汗,跳下地出门看,院子里的狗站在不远处应付的叫着。
红花爹拉着一驴车的玉米棒子回来,刚把驴车停下准备开门,门“吱”的一声彩梅出来了,看着彩梅满头大汗,红花爹愣了一下,随后惴惴的问“钱,申请下来了?”“叔啊,红花快生了。”“这他娘的,正忙着了,上赶着这时候生。”红花爹背着手慢条斯理的往家里走。
“彩梅啊,你也生过娃,大概咋个生法,你也晓得吧,就当帮叔一个忙。”红色已经把裤子原来的颜色渗透了,羊水也破了,淡蓝和深红交杂在一起已经变成了浅红,红花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彩梅两只手摆着,“叔啊,送医院吧,这忙我不敢帮,帮差了,红花和孩子就都没了啊。”
“姐,你就听我爹的吧,出了事儿和你一点关系没有。”红花爹嘴里叼着烟,斜着眼看了眼红花,又对彩梅说:“你看吧,她自己都说了没事儿,你就放心吧。”红花闭上了眼睛,彩梅无奈的叹了口气,“那我试试吧。”
人各有命怪不得谁,谁让红花爹重男轻女,红花上头还有四个姐姐,都被他爹抱着给了别人,红花妈每次生完坐月子都是以泪洗面,到了红花,她爹一听是个女娃气就不打一处来,进了屋,一句话没说就抱着孩子要走,“她爹啊,孩子好歹是你的,也许咱是没男娃的命,咱就认了吧,闺女也好啊,以后你老了还能照顾你,这个咱不给了行不行。”红花妈戴着厚厚的毛线帽拉着红花爹的衣袖恳求,孩子哇哇的哭着,红花爹心里一松,认了命。
没想到红花不偏不倚偷偷大了肚子,红花发现自己怀孕已经迟了,肚子慢慢大了起来,红花妈问:“花儿啊,你这最近是胖了还是咋的,咋身子这么肿了。”红花估摸着早晚得知道,一咬牙,支支吾吾说自己有了孩子,她妈吓了一跳,扶着炕沿定了定神问是谁的,红花憋着眼泪不说话,“花儿啊,这也瞒不住啊,让你爹知道,你可不好过啊,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这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妈,孩子已经有了,没有办法了,嫁不嫁也无所谓了,一辈子在家里陪着你们,也用不着养活我,等孩子大了我出去打工赚钱。”
“他娘的,不省心的东西,你还要不要脸了,你不要老子还要呢,你咋那贱啊,你那贱啊就是在骨子里,穿多少件衣服都盖不住你那贱骨头,这说出去老子还怎么在村里呆着,妈的。”就在红花和她妈说话的时候,红花爹从外屋冲了进来,上来就给了红花一巴掌,一屋子的酒气呛得人难受。
红花站在那里呆呆的,脸已经开始涨红了,可是她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头里嗡嗡嗡的好像一窝的马蜂在跟前绕,红花妈反应过来慌忙过去看红花的脸。
“你他娘的以后少给老子出去丢人现眼,生孩子也不准到医院,妈的,贱骨头,老脸都让你丢光了。”中午红花和红花妈吃完饭的锅还没有洗,一声声清脆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你是疯了?没完了,孩子都被你吓坏了。”红花妈制止着,却被那碗落地的声音淹没。
红花默不作声的蹲下来,用手捡着一片片破碎的碗块,红花爹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转过身来一脚蹬在了红花的腿上,红花趴在了地上,一声不吭,红色的血从肥大的裤子上印出来。
“你还有没有人性啊,她是你孩子。”红花妈流着泪揪着心口,没了声音。
红花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妈了,那个一直护着她的妈,没了,红花呆呆的,眼里流不出一滴泪,木木的下地收拾着家,两只手浸入冰冷的水里淘洗着布子,慢腾腾的向柜子走去,一点一点的擦着已经很明亮的柜顶,柜顶上摆着的全家福,已经陈旧,红花想起来她六岁过年的时候妈妈为了照一张全家福央求了她爹好久,照片里的妈妈对着红花温柔的笑着,红花心揪得一阵发疼,眼泪扑簌得往下流。
自那以后,她爹再没说过她,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喝点酒,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红的,整个人的状态都是醉熏熏的,红花更是每天呆呆的除了做饭就是洗衣,所有的日子都是在煎熬,唯一的一点盼头也就是肚子里的孩子。
有福出生了,彩梅举着沾满血的手看着气若游丝的红花,眼里的泪没止住。
“叔啊,孩子生出来了,是个男娃,这些天别让花儿下地干活了,养养身子,她这身子太弱了,刚才生的时候一点儿力气都没。”“是个男娃?这他娘的,她妈生了五个没生出一个男娃,她这一个野种偏偏是。”彩梅听不下去了,“叔,你这哪像是当家人说出来的话,花儿已经不容易了,叔就好好心疼心疼你女儿哇。”彩梅从盆里舀出水,洗完手准备走。
“彩梅姐,对不起你。”红花睁开眼有气无力的看着彩梅。
“你这孩子,说啥对不起,要说也是该说谢谢。”彩梅笑着心疼的看着红花。
红花微弱的笑了笑”谢谢彩梅姐,你记得不要和村里人说,还有,包括满堂哥。”“嗨呀,姐不说,姐不说。”彩梅抬起手扯下毛巾擦了擦手,安顿红花照顾好自己,走回了自己家。
“干啥去了,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让你去传个话,这么长时间。”彩梅回到家里,满堂已经哄了快一天的孩子了,早已经不耐烦。“说什么说,这不是回来了,咋了,才哄了一天孩子就筋疼呢?我们女人生了养养了教的,你们男人不就是挂了个爹的名分?”彩梅气冲冲的从满堂怀里抱过来孩子,“咋了,谁又惹你了,在哪呆了一天?”满堂随手抓了几颗瓜子靠在灶沿旁边,“在红花家,遇着点事儿,红花……”彩梅想起红花的叮嘱,把话咽了进去。
“红花?家里咋了。”满堂弯着的腿站直了,漫不经心的磕着瓜子。
“咋了和你有关系?一个大男人整天像个女人一样好听些闲话。真不知道你是咋当上这书记的。”彩梅放下孩子去做饭。
三个月过去了,红花的身体慢慢的在恢复,红花给孩子取名字叫有福,红花自己没有福气,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代替她享了这世人难全的福气。
红花在家里哄孩子,院子里的狗又不安分的叫起来,红花将孩子轻轻放在褥子上盖好被子,欠起身子向窗外望去,是彩梅姐。
红花带好毛茸茸的毛线帽,披着衣服去拦狗。
“这狗不认人,没有眼色,来,彩梅姐,进家里坐。”红花笑盈盈的扶着彩梅往家里走。
“这苹果啊,是你满堂哥让带的。”扶着彩梅胳膊的手顿了一下,“彩梅姐,你和满堂哥说了?”“没,咋可能,我和他说姐到你这串个门儿,他让我给你爹带的,想啥呢,姐不是那说话不算话的人。”红花的心重新放回了肚子里,给孩子往上拉了拉被子,笑着说这孩子可真能磨人,黑白颠倒,晚上不睡就好白天睡,还是个夜猫子呢。
彩梅跨坐在炕沿边看着红花对着孩子发自内心的笑。
“彩梅姐,你家来喜呢,怎么不一起带过来呢?”“来喜病了,走路不怎么利索,你满堂哥带着去医院看说是因为当时在肚子里缺了点儿氧气,都一个月了还是那样子的,我就去找了隔壁村的神仙去问了问,说是家里再来一个小男孩儿,就能带起来,姐思忖了小两个月你这还年轻带着孩子也不好再嫁,姐就过来试试姐这张面子能不能顶个事儿。”红花脸上的笑一点一点的消失,她听明白这是要让自己把有福给了她儿子冲喜。
“姐,虽说这孩子生的不光彩,可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现在对我来说以后再嫁不嫁也不要紧,我这脸皮也不要紧,孩子现在就是我的命,命比脸重要,孩子病了应该去医院,姐你不能听些歪理邪说,那些算命的也算不出来什么啊。”彩梅将脚伸到地下,站起身,“姐知道,这对女人来说孩子就是命,你不同意,姐也理解,好好儿把孩子拉扯大吧。”
送走彩梅,红花进了屋里看着熟睡的有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红花爹回来了,又喝的醉醺醺的,一进红花屋就要伸手抱有福,“爹,你刚从外边回来身上有冷气,别把孩子着凉了。”
“红花儿,爹给你许了一家好人家,孩子的事儿你不用担心,爹明天出去就能给你问一个好下家,只要你和那边说没生过孩子,爹保准你高高兴兴的有个好归宿,人家这家人啊,那钱拿箩筐都装不下,就是那小子腿脚有点儿毛病,你又不吃那个人,管他哪有毛病。”红花默不作声的把孩子做着晚饭,红花爹将孩子随手一放,把碗里盛的小米倒在了地上,“做,让你做,我让你嫁人,别他妈的一天抱着个孩子在老子面前晃悠。”有福张开嘴哭了起来,“爹,你做什么啊,孩子都被你吓坏了。”红花放下手上的事,过去抱起孩子,“你以为我是怎么怀孕的,还不是你觉得钱重要?你那低保拿在手里花的开心吗?有手有脚,自己干嘛不挣啊,非要死皮赖脸的求着人家给你弄个低保,我妈走亲戚,你把满堂哥叫过来喝酒,满堂哥不愿意喝你就灌人家酒,我是个贱骨头,我把自己脸皮都磨没了,我命不好,摊上你这么一个爹,我也认命。”
红花爹努力睁着眼睛听清楚了红花的每一句话。
红花想明白了,与其把孩子交给这么个不靠谱的人,还不如交给彩梅两全其美。
有福被妈妈抱在怀里,看着女人红红的鼻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打量着完全陌生的环境,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衣服。
红花抱着孩子没打招呼就来了:“姐,这孩子,就交给你了,拜托一定好好照顾他。”
“花儿,你咋又同意了,这孩子是你的命,你舍不得,我不能要啊。”彩梅诧异的看着红花红通通的眼睛和鼻子,“你咋的了,有啥难处了和姐说,姐帮你。”“姐,没啥,我爹让我嫁到三喜家。”
红花抱着有福的手微微发抖,将有福举起来眼里的泪抑制不住的流出来,有福在空中蜷缩着两只脚,张开两个小手扑腾着让妈妈抱。
“花儿啊,快走吧,越看越舍不得啊,这可是连着心长得啊,快走吧,走吧。”彩梅一只手抹着眼睛,另一只轻轻拍了拍有福的屁股,“来,过来,妈妈抱抱。”有福从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被抱到了另一个怀抱里,红花抹抹眼角朝门外走去,有福张开小嘴嚎啕大哭,可是那个身影没有再转过头看一眼。
农历十二月二日红花披着盖头嫁给了李家瘸子,彩梅为有福准备了一个全蛋蛋糕,有福在吹灭蛋糕的时候正式改名为来福,从路家人变为王家人,这是来福来到这个家的意义。
“这孩子是哪里来的?”忙完村里的一些事情满堂回到家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儿子,“这你就别管了,反正咱家以后两个儿子。”彩梅喜滋滋的笑着说。
窗外起风了,红花爹在屋里喝的酩酊大醉,眼睛盯着柜顶上的全家福,风一阵一阵的拍着窗。
两年过去了,红花的肚子又大了起来,村里传闻她夫家待她很好,也对她那个孤身的爹多有照拂,这也不稀奇,生得那好模样,只是婚后红花和家里来往甚少,倒是常常和彩梅有交往。
说也奇怪自从收养了来福,来喜已经好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