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荷兰男人的眼里有火

文/名贵的考拉熊

我喜欢的画家叫文森特·梵高,喜欢,疯了一般。他红头发,高个儿,看起来很凶,却沉默得像颗土豆。他一定深爱这个世界,你看他画长夜星空,那种灿烂。

《梵高传》读过四遍,我从不敢说自己了解他。这个少了右耳的荷兰人一生都被荒诞拉扯着。直至终场,他走进曾经激发自己灵感的麦田,望着太阳朝自己开了一枪——我说过,荒诞。他竟没有如愿死去,神是在嘲弄他或是挽留他,不得而知。

亲爱的文森特又在世间徘徊两日,留下遗言:苦难永无止境!

是的,世界并没有回应他的爱意。生于商人世家的梵高憎恶商业对于艺术家的摧残,拒绝接手家族产业,决心信仰上帝并一生追随,却在识遍人间疾苦之后愤然与《圣经》决裂。

当他拿起画笔,已经27岁了。此时看来文森特一事无成,未来想必亦是有限。没有人理解他。即使是一生为哥哥提供经济援助的提奥,也不过基于对兄长赤诚的崇拜之情——那是距离理解最为遥远的感情。

梵高给提奥写信,他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一句话。

他自幼孤僻,厌世,原生家庭理所应当的紧密联系使他不适,用强硬的态度遮掩自己心里的怯弱。梵高一直很害怕去上学,孩子们称他为“红发佬”,其实文森特拥有一头漂亮的红发。

当他遇到爱情,也如同世间所有少年,不惜用哗众取宠的方式谋得心上人一瞥。他爱过房东的女儿,表姐凯,怀孕的妓女,梵高分别做过:拒不承认对方已有未婚夫的事实、穷追猛打并将手放在蜡烛上加以威胁、不惜与家族决裂却无力承担两人的开支。

这份对爱情的执着丝毫不值得称颂。片面的爱情令梵高陷入漫长的疼痛,炽烈的表白令女子退却与恐惧。真正的执着该是把心思敞敞亮亮地摆在对方眼前,不遮掩,不夸张,等待对方最终的回应——当然这是很现代的表述方式了。

欧文·斯通在书中倾注了对梵高的怜悯,为从未收获爱情的他虚构了一个名为玛雅的女人,美丽,神秘,带给梵高蜜糖般的爱抚,望着他的伤口流下纯粹的眼泪。

当年我第一次读到这个情节,脑海里闪现的竟是《天龙八部》里,天龙寺外月华明,菩提树下观音灵,刀白凤对着段延庆轻解衣衫。

奇怪的联想。然而段延庆真的因此复活,成为天下第一恶人。梵高却只能转过身去:噢,色彩。我们不离不弃。

事实上,人们从未中断过对梵高的人文关怀。BBC王牌英剧《Doctor Who》里,第五任博士不惜打破规则,引领梵高穿越时空来到现代,让他倾听美术馆馆长对梵高的评价。

馆长说:梵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画家。也是世界上存在过的,最伟大的人。

梵高讶异地听着,哭得像个孩子。他生前只卖出过一幅画,贫穷潦倒,孤独得无以复加,表达痛苦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梵高却以自己经受的苦难去刻画这个世界的美丽,欣喜与跳跃。

那个片段百发百中地击中我。正如梵高在《盛开的桃花》上的题词:如果活着的人还活着,那么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你看,文森特,大家都记得你,曾落满你双眼的星光正照耀着更多的人。

有句话说:正义从不缺席,只是偶尔迟到。我极不喜欢这句话。映射到梵高的生平,我只想说:早干嘛去了,啊!?

在他死后,那些布满灰尘的画作忽然发了光得了道升了仙,人们纷纷纪念他,痛悔失去了一个如此卓越的天才,《加歇医生像》成为史上最昂贵的画作之一。我劝慰自己,It’s meant to be。文森特·梵高跑得太快,时代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

《向日葵》

我艺术细胞贫瘠,不懂绘画,看不出《星月夜》《麦田里的乌鸦》《向日葵》是怎样的鬼斧神工,却被一种汹涌的激情紧紧攥住。他的用色是那样激烈甚至惨烈,仿佛画纸很大,天地倒小。

那是一种孩子气般的表达,是最充沛,直白,纯粹的,被我们遗忘的方式。而在为数众多的自画像(因为穷得请不起模特)里,梵高始终流露出的是,超越了所有时代的,孤独者心碎的神情。

其实我们哪有资格怜悯他。我们这些人,经过深思熟虑后刻意节制的情感,在他看来不过是太温吞的色彩,四平八稳,不痛不痒。

二十一年来,我从未有过如他强烈的情感。浑身战栗的热爱,至死不渝的相思,天雷地火的憎恨,没有,都没有。看我多聪明,平平淡淡才是真。

于是我永远体会不到荡气回肠。我的心里没有火。

在生命的尽头,梵高画出了真正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他说:如果生活中不再具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将不再眷恋人间。

英勇无畏的文森特忍得住饥寒,熬得过相思,从不在意自己的潦倒,紧握画笔面对世界的冷漠,却毫不迟疑地败给自己的精神分裂。也好,也好。打败他的,始终是文森特·梵高,那个被人嫌弃傻到留下耳朵给情人做装饰的怪客。

梵高可能不是最苦逼的人,论生活困难还有霍金垫着呢。但他是一个受尽白眼却始终坚持下去的人,他从不知道自己将变得伟大,心中燃起的火焰几乎与梦想无关,而是成为了生命的常态。灵魂所受的鞭笞与对艺术的追问同时发生,直至长眠于星空下依旧坚贞。

20岁生日的那天,我在宿舍里疯狂地打着火炬之光,盯着屏幕上的“GAME OVER”不厌其烦地读档重来,一个好朋友给我打电话,于是我屁颠儿屁颠儿地下楼领礼物去了。

冬天的校园很冷,她站在道旁的台阶上缩着脖子,我说:哎!

她抬起头,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有点儿腼腆地递给我。那是一本介绍西方名画家的画册,言语活泼,花样繁多,当然——

“这里面有梵高。”她缓缓地说。

像画里的向日葵一样,我也开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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