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训蒙之人,莫妙于就专馆,盖专馆则子弟在家,自有父兄约束,先生干系尚轻,即有事躭阁,亦无意外之患,万不得已而设散馆,则先生一步不可离馆,即有要事不能不离馆,宜放学生归家,先生上馆再来,万不可讳躭阁之名,先生在馆外而学生在馆中。学术不精,误人子弟,其罪尚小,最可恨者,或喜赴市廛,酒食征逐,或应酬朋友,此往彼来,身不在馆中而又不放学生归家,盖放学生归,则恐东家谓其躭阁也。忌躭阁之名,而偏又躭阁,以致馆中生徒大凌小、强压弱,奸盗诈伪,无所不至。人皆知学堂可教子弟,而不知学堂最坏子弟。人家出一聪明子弟,非祖宗数代积德不能,年幼无知,被塾师误于学堂,以致终身无成,其祖宗阴灵,有不恨入骨髓者乎?
李卓吾先生云:乡村散馆,只教十岁以下之蒙童,不必杂十六七岁者于其中,先生日日守着学生,一步不离学堂,白昼在馆读书,晚即令其归家,或者可以无弊,惟有杂大杂小,混处一堂,先生不知检察,不加防闲,甚且不肯耐坐,则子弟之嗜欲已开者,必将小者引坏,此蒙师之所以最易造罪也。至有学生夜宿馆中,尤为躭心之至,凡为师者当此,须审某徒嗜欲已开,安置某处,某徒嗜欲未开,安置某处。其嗜欲未开者,师宜引而近之,如护惜幼子一般,断不可令与嗜欲已开者同室同床,如不堤防,小则闹出嫌言,大则酿成祸事,而某罪皆归于塾师。凡吾辈之教散馆者,千万于此中留心,切勿以为迂腐而置之矣。
余昔年过双邑之板桥村,遇邑宰验尸,问其故曰:此处有一乡馆,塾师不在馆中,以致学生十余人馆外嬉戏,一童子伏在碌碡上,又一童子压在前童子背上,重叠压至六七人,笑者喊者、唬者骂者,闹作一团,顷刻解散,则挨近碌碡之童子,业已压毙矣。此案不知如何结局,而往来行人莫不唾骂其师之害人子弟也。又某秀才在家训蒙,家故离城不远,每于午闲学生写字时,秀才即至城中游玩,率以为常。一日学生相率上树,一童子失手坠下,顷刻而亡。邻里为之弥缝,幸未报官,而秀才从此精神恍惚,不久死矣。此皆予所亲见者,故录之,以为师之擅离书馆者戒。
因思曩阅残编,某寺僧藏美酝,有狐窃饮至醉,鼾睡瓮侧,僧以绳缚之,狐醒作人言曰:“尔缚我何为?我所惧者某丛林大和尚,次则某村老学究,除二人外,无所惧也,尔缚我何为?”僧方欲杖之,转瞬失所在,其大和尚,僧固知其有道者,因访某村老学究,则癯然一叟,在草庐中教几个蒙童,了无异人之处,僧因叩其所以见重于狐之故,叟曰:“予无他长,但生平教人子弟,尽心尽力,从未旷一日功课耳。”僧改容敬之。夫尽心尽力以教蒙童,亦至平至常之事也,而善德所积,虽妖狐尚且畏之,可见寒士训课之功,足以通天地而动鬼神矣。而吾窃见训蒙之师,有旷馆课而出外讲善言者,有停馆课而助人行善事者,方且自命为善人,方且自诩为善德,不知尽心以教人子弟,便是莫大之功;昧心以误人子弟,便是莫大之罪,独奈何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也?
至有终日在馆,只图自己用功,而置子弟于不问者,其过亦与离馆等。盖我既训蒙,则十分精神要用七分在学生身上,所以训蒙之事,煞不易言,茍能以狐畏之老学究为法,将见寻行数墨之功,直与悟道参禅并重,生而有益于人群,没必为神于天上,有不德垂后裔,而世代簪缨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