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回家的汽车上,路途颠簸,心情也跟着颠簸和烦躁起来,这几年过年我都怕回家。
突然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总是问,“妈妈,我是不是你捡来的野孩子?”
妈妈边摘菜,边回答我说,“当然是亲生的,到哪里去捡?”
我嘟嘟嘴,憋住眼里的泪水,“可是别人都说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怎么还会生我?”
妈妈瞟一眼奶奶以前住的房子,回忆说,“那时候,生了你两个姐姐,你奶奶总说我不行,生不出男孩。所以我一发狠,就生了你哥哥和你,我就是给别人看看,我怎么不行?”
“那我听别人说,爸爸差点把我丢了?”
妈妈摸摸我的头,你二姐,哥哥出生的时候,那时计划生育,罚得厉害,家里值钱的东西,猪啊,牛啊,电风扇等,能赶走的赶走,拿走的拿走。
你满月没多久,你奶奶和爸爸偷偷瞒着我,把你放在竹篓里面,挑着货物一起往集市赶集。当别人告诉我,我赶紧跑到街上。那时你在竹篓里大哭,你爸爸也在那抹泪,很多人都在围观,指指点点的。
我把篓子抱起来,拼命的跑了回来。晚上,我跟你爸爸吵了一架,再苦再穷,也不能丢孩子。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深夜,经常会听到孩子的哭泣声,尤其是女孩,丢的很多。
那时候,你爸爸还抽烟,自从有了你以后,烟就戒了。
二
记得有次,我一边跟妈妈梳头,一边又听妈妈说59年自然灾害的事情。
那时,什么都没有吃的,饿死了很多人。树皮,观音土都是拿来吃得,哪像现在这么好。
我看见妈妈一丛黑发里面有根白发,“妈妈,我看到白发,我帮你拔掉啊?”说着,没等回应,揪住它,轻轻使力,就拔出来了。
妈妈看着掌心里的白发,说,老了。一会,妈妈就沐浴在冬天暖洋洋的日光下,不知不觉头如捣蒜一样打起了盹。
忽然,家里的座机电话响了,妈妈一下子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没有起身。
我赶紧跑去接过电话
“喂?”
“是余婶吗?”电话那边传出来着急的声音
“妈,找你。”我拿起电话说。
我在外面注意到妈妈脸上额头上的皱纹皱在一起,手在围巾上面搓着,语气低沉带着忧伤,好像是说二姐的事情。
我帮妈妈倒了杯开水,放在桌子上。接完电话,她缓缓坐在椅子上,拿起桌子上的白开水,刚尝一口,就烫得直咂嘴,放下杯子。
接完电话以后,妈妈就没有怎么说话,一个人在锅灶上忙着炒菜,我在下面添加柴禾。
灶膛里的火噼里啪啦燃烧着,因为燃烧的是干的竹杆。火映红了我的脸,我在想妈妈怎么会不高兴?
“妈,二姐怎么了?”我站起来看着她说。
妈妈捏锅铲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翻炒着铁锅里的菜,“没什么事,隔几天她就回来了。”
“现在回来?”我疑惑望向她,但是妈妈没再说话了。
晚上妈妈没有吃饭,澡都没洗,最喜欢的电视剧都没看,就早早地睡了。
后来,当我二姐被送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二姐不正常,跟以前不一样。
她喜欢坐在那里,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仿佛她面前站着一个人。有时候,还痴痴呆呆的傻笑,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妈妈总是喜欢打断她,询问,“晓芬,你在笑什么?”问一遍,二姐没有听到,还是在那自笑着。问第二遍,二姐抬起头,看了我们一会,“没有什么,哪有笑什么?”
后来,通过村里人,我才知道二姐得了精神病,人们开始对我家指指点点。每当我跟小伙伴玩的时候,就会有人跟我说,你二姐得了精神病,我不跟你玩。
我经常听到村里人窃窃私语,“晓芬得了精神病,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唉!”
“精神病治疗不好,有传染吗,听说有的精神病打人,四处乱跑,以后离他家的人远点,伤到了就划不来。”
“得了精神病,谁敢要,疯疯癫癫的,活都不能干,能不能生小孩呦。”
我那时被小伙伴孤立,心里很郁闷。但是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在众人指指点点下,单靠她瘦弱的肩膀,把那么多流言流语扛下来,里里外外料理得那么周到,不让长年在外的爸爸担心的。
妈妈总是在上学的时候嘱咐我,不要在学校惹祸打架,在学校好好学习。别人如果说你二姐什么的,你就当什么没听见,不要争吵什么的,要争就跟别人争学习的第一。
我听话点点头,那时我知道我们家真的挺难的,我要好好听话。
三
那年过年,一点都不热闹。每年都回家过年的大姐竟然没有回家,她说她过元宵回来,到时要给我们带好吃的还要给我们惊喜。
往年过年,我总是跟着哥哥,满村里乱跑,不回家吃饭,买以前吃不到的零食,最喜欢吃的是方便面,把里面的调料放在手里,用舌头慢慢舔着吃。
今年二姐疯疯癫癫的,我和哥哥也安安分分,吃完年夜饭,规规矩矩看春节联欢晚会。
过年以后爸爸就出去打工,二姐不知道吃药,经常也不洗澡,妈妈监督二姐吃药,洗澡。我和哥哥则是能帮就帮,尽量帮妈妈分担一些简单的家务。
那天是礼拜五,我提前放学回家,妈妈跟二姐梳头,边梳边说,“晓芬,你要快点好起来,不让你完全像一个正常人,但是最起码应该能做点事,不然你没人要啊!”边说边哽咽,抽泣起来,然后用手背抹着泪。
妈妈在我心里就是无所不能的,为了二姐哭了。我从虚掩的门偷偷觑着他们,姐姐还在那里傻笑,我转身走了。
我坐在池塘边,把小石头扔进池塘,“噗”的一声,看着水面的水花发呆。
那时候起,我决定好好学习。我上课反剪着手端端正正的认真听讲,慢慢墙上贴满了我得的奖状。
每次得了奖状,妈妈的脸上难得会出现笑容。我得了奖状,当天的餐桌上难得出现肉,我和哥哥都狼吞虎咽的。
正月十二,大姐回来了,妈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我也笑嘻嘻的,我终于又可以吃给很多好吃的。
没想到,大姐不仅给我们带来很多好吃的,还带了一个男友回来。他是四川人,皮肤白白净净,个子不高,就一米七左右。普通话往往说着说着就成了四川话,不过,我们也能听懂。
有天晚上,妈妈跟大姐吵了起来。
“我是不能同意你嫁这么远的地方,你也知道,他那个地方,穷山沟,你要吃不少苦的!”
“妈,我们是相爱的,我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跟着他,就觉得幸福,有爱情就够了。”
“你才多大,懂什么是爱情。家里没有条件,没有爱情可言的,是干不完的农活和刷不完的锅碗瓢盆的。”
“只要跟他在一起,什么都是幸福的!”
“我是坚决不同意!你以后就会明白,理解我的!那么远的地方,我们想看你一眼都难,过年你想回趟娘家都不容易!”
“妈,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听到“嘭”的一声,妈妈关上房门,走了出来。她眼角噙满泪水,嘴唇发乌,还在微微颤抖,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出去。
那天,我家晚饭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
大姐走的那天,我跟着妈妈一直送大姐和姐夫到马路旁。
妈妈拉着大姐的手,说,“菊芬,以后你就是有家的人,在那边好好服侍公婆公公,好好带孩子,为男人把家撑起来。”
“以后你一个人在那边,山高皇帝远,没有娘家撑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说着,妈妈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也跟着不争气的哭了。
妈妈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塞到姐姐手里,“拿着,以后也许用的上。妈帮你也就这些,以后的日子还是靠你一个人闯。”
大姐死活不要,最后,妈妈还是塞进她兜里。快上车的时候,大姐跪下,给妈妈磕了三个头,含着泪,上了车。
我一直在后面追着大姐的车,哭喊着。我知道大姐将成为别人的媳妇,为别人生孩子,以后再也没有那样疼我的大姐了。
车子走远了,我坐在地上还在抽泣,妈妈在马路边上一直看着大姐离去的方向发呆,像个雕塑,太阳落山才拉着我的手慢慢回家。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当时很多农村的爸妈一直反对女儿嫁到外省。90年代,那时还很穷,没有现在的高铁,那时路途遥远,不说路费,坐上绿皮火车不知道要坐几天几夜。
那位爸妈不希望能多看几眼女儿,能亲眼看到女儿在新的家庭健健康康,幸幸福福。
那一年,我12岁,大姐整整大我12岁。
当时我想,妈妈以后还要操多少心。二姐还没出嫁,我哥和我以后结婚,如果我结了婚以后妈就不操心的话,还要等十几年。
最关键二姐还有这个病,不知道谁家的孩子会娶带病的她。
四
农村经常会听到一句话,人活着就是受累,儿女没大希望快点大起来。好不容易长大,儿女有自己的想法不听话,还要操心他们结婚的事情。好不容易结婚,又要帮儿子带孙子,儿子家钱不够用,还要给他补贴。
一辈子操不完的心,等终于不用操心,老了,动不了,各种病又来了。儿女孝顺就好,不孝顺没人照料就可怜,只能等两眼一闭,就进了棺材什么都没有了。
妈妈也经常说,农村人一辈子就是劳碌命。
哥哥读完初三,没有参加中考,就把课桌搬回来,不想读书。不管妈妈叫来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一起劝说哥哥还是打骂都没有用,他一心想出去。妈妈拗不过他,过完年,哥哥搭上南下的火车,去了广东。
妈妈和我送走哥哥,走在回村的路上,妈妈整个路上一句话没有说。太阳刚刚爬出来,酡红色的阳光洒在妈妈的脸上,填满了妈妈额头的皱纹,脸上的泪珠格外晶莹剔透。
儿女,总有让爸妈操不完的心。
回家,她缝补衣服,一手拿针,一手拿线,全神贯注对着针孔半天线还没穿进去。我拿过针线,穿进去,交给妈妈。不知不觉,妈妈已经老了。
后来,妈妈把考大学的期望都压在我身上,希望我能光耀门楣,毕竟从小成绩一直都很好,村里的人也都对我抱以期望。
我背负着爸妈的期望,每天刻苦学习,晚上总是学习到11点多,首先就要考上一个好高中。
初中的生活很是艰苦,那时候学校没有食堂,我们每天只能用吃了罐头的玻璃瓶子装满满一大罐咸菜去学校,因为不会馊。
初中都是住宿的,每个星期只能回去两次,都是回家带米、带菜,然后就是拿钱。
二姐的病情本来控制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复发了,还很严重。她很狂躁,每天都要外面跑不回家。没办法,妈妈把她关在房间里。
可是精神病发作真的可怕,二姐晚上疯狂挠门、吼叫,骂了一晚上。我住在学校,我那时不知道妈妈一晚上躺在床上是怎么熬过去的,看到自己的女儿这样,心怕是在滴血。
白天二姐也许累了,就睡过去了,妈妈还端了一碗饭进入了,然后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二姐却不见了。
妈妈疯狂四处找,四处问却怎么都找不到二姐的人。爸爸被妈妈打电话叫了回来,我们县城的电视台底下都滚动着寻人启事,可是半个多月,始终没有一点消息,爸妈只好放弃。
我回家的时候,妈妈整个瘦了一大圈。头发凌乱,身上的衣服也是沾满了灰尘和油渍,晚上随便做了点饭,就坐在门口发呆。
晚上,我听到爸妈房间里妈妈的哭声,她哽咽着说,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呢,爸妈已经没有办法了。他们不想向命运妥协,可是命运一次又一次施加给他们打击,让他们跪在地上俯首称臣。
初三中考以后,我进了县城一中——县城最好的高中,还有点得意,觉得自己还不错。不过,瞬间被其他同学给打败了。你不会的他们想想都会了,你会的他们比你花更少的时间的就得出了答案,我忽然有种深深的失落感。
但是,我还是没有放弃努力。
我想放弃的时候,脑海里就是妈妈的身影,“我们家都没有出一个大学生,现在看你了!”
妈妈和爸爸两个人种了八个人面积的田地,起早贪黑,就是为了我供应我读书,考大学。
所以我要努力,给爸妈争气,当时考上好的大学就是农村最好的出路。
我日日夜夜努力学习着,我梦想着冲出农村,让爸妈享福。
2个月以后,二姐被派出所的人带回了村,她被剃成了平头,坐在拖拉机上回来的。妈妈当时正在门口补衣服,忽然被二姐的一声“妈”给愣住了,衣服,剪子,针线都掉落到地上。
妈妈摸着二姐的头、脸,拉着二姐的手上看下看,然后上前抱住二姐,“呜呜呜”哭了出来。
二姐回来的时候,病情竟然轻微多了,爸爸没有再出去打工,一直跟妈妈在家照顾二姐和我。
药物慢慢控制住了病情,第二年,终于给二姐说了媒,做了门亲。伴随着打锣和唢呐的声音,二姐出嫁了。
微风习习,整个村子都可以闻到槐花的香气。白色的细小花瓣随着微风吹落在院子里,落在里面坐着二姐的花轿上,槐树下的妈妈的肩上,然后掉落到地上,随着花瓣掉落的,还有妈妈的泪水。
妈妈抱着爸爸哭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妈妈说,不求什么富贵,只求二姐和我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高考的那天,我住在县城的宾馆,母亲说要来陪我。我坚决不同意,母亲陪我我只会有更大的压力。
记得离开家去县城参加高考,母亲买了好多柱香,观音像,香炉擦拭得干干净净。
“你高考的这几天,我会给你祖先烧几天香,保佑你考出好成绩!”说着,还让我磕了三个响头,她一个人在那说着“列祖列宗在上,保佑孩子高考顺利,考上好的大学。”
高考成绩出来的当天,妈妈比我还着急。那天没有下地干活,一会坐在椅子上,一会站起来走走,一会喝杯开水。
我高考失败了,没有考上好的大学,只够上一个三本,妈妈听闻消息后,病倒了。打了三天点滴才好。
由于三本学费太贵了,我读了一个高职高专,然后就出来工作。工作不好不坏,工资不高不低,我没有赚到什么钱却被不断上涨的放假吓傻了。
尾
当车子到了我们镇上的时候,我心里是很惴惴不安的。每次过年回来,妈妈都要催婚,亲戚都要问工作怎么样?
推开家门的时候,妈妈已经在厨房做着饭菜,那香味瞬间进入脑海,本来我不饿的,马上就感到肚子有些饿了。
我看着墙上的全家福,突然怀念小时候过年,我们兄妹四人加上爸妈,热热闹闹。
你大姐今年要回家过年,到时二姐也过来,外甥也都过来,你哥也快回来了,今年过年可热闹了!妈妈看着全家福说。
妈妈看着我说,我不催你相亲结婚了,你自己有数就行。我今天也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远忧。我们总是为你们操心,也该为自己想想。
他拍拍我的手说,钱一辈子挣不完,事业我觉得没有那么重要。关键一辈子开心,一家人健健康康,有个照料就行。
我为什么催你结婚,只希望你到老有个伴,有个依靠,不那么苦。
我握着妈妈的手说,“妈,我知道,你一辈子为了我们辛苦了!”我接着说,“妈,我跟大姐、二姐,哥商量好了,我们除了过年回来以外,一大家子一年一度来场约会。我们一大家子一年去一个地方旅游,您和爸爸只管玩吃,我们让您们过的有滋有味。”
妈妈看着我说,“不要那么破费,乱花钱,我只希望你们兄弟姐妹几个齐心协力,多回来看看我们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