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觉得,是村庄的沉默,使我也渐渐同父亲一样,染上了这样的性格:不吵,不闹,甚至看不出悲喜;偶尔的波澜,也不过像村庄里那一两声无关紧要的鸡鸣狗吠。
那是一个土地和人一样稀少的村庄。没有壮实的马、欢叫的毛驴,常见的牲畜不过些慵懒而不知死活的牛和猪。到了现在,被大村庄嫌弃的各种小型机器悄然潜入,牛越发少见,嗷嗷叫的猪也没剩下几头。这些村庄的象征和村庄人一起,一年年地减少,一年年地沉默。
我是在什么样的时刻降临到这个村庄,母亲没有告诉过我。我不清楚自己的到来,不知道村庄是否曾为一个女婴的哭喊而无奈地感慨;我只记得,这小小世界的沉默,和我的离开。
那一年,我十四岁,终于在最斑斓的年华考上了镇里的实验中学——两个姐姐的母校。那是一个除了扎眼的升学率之外,没有任何值得倾心之处的地方,尤其是那杂冗而沉重的伙食费。由此,录取通知书的不期而至,自然没招来家人多大的欢喜。
通知书不过是薄薄的一页纸,拿在手里好似随时要飞舞。牵着牛绳的黄昏里,被晚霞挑逗的村庄依然沉默;和着秋风歌唱的,只我一人。
那时,充饭卡是要交粮食的,踏上那辆锈迹斑斑的二手自行车,驮着一袋新收的谷子,在那个没有夕阳陪伴的秋暮,我开始了光明正大的逃离。
通向村外的大路只有一条。车辙轧过那上面的每一粒尘土,隐痛的村庄注视着我慌张的背影,没有说一句话。它自有它的方法。
它只用了七天的时间,就抓住了我这个失败的冒险家。
学校是寄宿式的,每个周末准许回家一次。当时,两个弟弟已随外出谋职的父母迁到城里上学,姐姐们也就读于市里的高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口袋里明明有足够进城的车费,但是从第一个周末开始,每个周六的傍晚,还是不自觉地从老榕树底下推出了那辆落满树叶和尘埃的自行车。
漫长的两个小时。没有同伴的时候,来来往往的每张脸都因为一种相同的气息而变得不那么陌生。沙哑的车铃遥响着,每一个熟悉的转角,都默默传递着一个温暖的信息。
这让我错误地以为,即使是一个人,回村庄的路也并不算寂寞。
我不知道,原来寂寞一直在背后追赶着我,从喧嚷的学校,直到自行车轮印上旧石板的那一刻,老屋,和这整个村庄的沉默。
我知道,我已经没办法遗忘。那些挥之不去的图影,一年年地在我思维的每一个空隙里不住闪现。那断裂的檐木,在枯草间碎成了花的青瓦,破落的蜘蛛网。木门上睡着的那把锁,还在守着五个孩子的梦吗?
村庄没有回答,我知道它永远不会给我任何想要的答案。
它只是默然地,一夜夜出现在我的梦里,叫我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在那片土地里的每一次呼吸。
我听见风,和雨。我嗅到冬阳和馨香的彩虹。我看见那些金色的黄昏里,我的自行车压碎了层层叠叠的落叶。我看见自己把两瓢水倒进漏气的老水井里,吃力地摇出一担清灵灵的生命的泉。
生锈的铁锅被铁丝球刷得铮亮。熏黑的厨房里一点点溢出白面饼的甜香。我往那口通红的灶里添柴火的时候,黑夜悄悄吞噬了这个沉默的村庄。我洗了澡。把白面饼端到堂屋,关上所有的门窗,然后打开柜子里的那台黑白电视,和泛黄的灯光一起,享用着我的晚餐。这是一个不安分的夜里短暂的息宁。之后,电视被搬到了窄窄的房间里,在紧靠着木床的书桌上,吵吵闹闹,到第二天的朝阳普照。
我不记得自己何时在那片特意制造的热闹里睡去,我数不清老屋和村庄在夜里的声声叹息。
我回来,我的脚步声驱赶不了它们的沉默。我彩色的衣裳取悦不了斑驳得不成样子的泥墙。我找不到一双耳朵听自己说话,村庄永远不回答。在每一个抓心挠肝的瞬间,这放肆侵袭的落寞让我在烈日里忍不住再次逃离。
我不由自主地回来,又迫不及待地离开。我知道,村庄的沉默里有一种魔力,掌控着我一次次的去来。
二十年有多长?轰隆隆的火车一路北上,把重重叠叠的思念带到远方。我在每一场南来的风里,嗅到它的气息。我知道,它在那里,这沉默的村庄,它一直守在那里,等着一群人的归来。等着,每片树叶的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