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的风景


窗外没有风景,只有一块空地。透过窗纱,能看见几株背不动阳光的树,光线从枝叶的缝隙间哗哗地流淌下来,在落尽种籽的荠菜杆上恍恍惚惚。

泡桐树

泡桐开花了。

这块空地,本来有密集的小树林,被砍的砍,倒的倒,现在只站立着稀疏的几棵树。像小区马路上缺少行人,空荡荡的地方都塞满了着阳光,还有看不见色彩的风。那棵泡桐树对着窗户,正好挡在我的视线前面,成了绕不过去的一块背景。粗壮且笔挺的树干沾满灰尘的颜色,依旧是冬天的模样,枝头上也没见到肥厚宽大的绿叶,要到四五月才看到点缀着的一朵一串的花朵,紫中带着浅白,不是那么特别的鲜艳。远望,像是在北边人家的屋顶上摇曳、绽放,更像是印在那方洁净的蓝天上的一幅画。

一只喜鹊喳喳在叫唤,不一会又飞过来一只,四只爪子勾在同一根枝条上,晃晃悠悠,起起落落,自由自在的样子,想必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我的双眼盯着这株孤独的泡桐,一个成年人也抱不过来的大树,心里便产生了疑惑:春天里,它的根部怎么不冒出几株嫩芽?秋天落下的果实,这个春天里它的旁边怎么就不萌发一些幼苗?是不是也缺少了一位伴侣?抑或是爰?

把所经历的都刻在心里,每年的这个时候,默默变成一次花树。


香樟树

泡桐的邻居是一丛香樟树。

不用细看就知道是群没家教的野小子,长得随意,活着潇洒,胡乱伸出的树枝从没修剪过,蓬蓬松松像两三只还没有搓圆的大青团,插在几根竖起的牙签上。

到四月天,林中所有的树枝上多多少少有了绿意。而香樟树已悄然褪去冬的服饰换成了春装,一身新绿,一身嫩绿,让人怜惜得不忍用手抚摸,怕那如漆般色彩沾上手指,搓洗不尽。同样嫩嫩的枝头上迫不及待孕肓出一球球青色的花蕾,颤巍巍的。我担心阳光如果稍微强点它们就会能熔化。其实树上还是有几片红叶,和银杏树上的黄叶一样都是季节轮换的标志,不同的是,一个轰轰烈烈,浩浩荡荡;一个零零碎碎,掩掩藏藏;一个绽放在霜冻之上,一个淹没在仲春的激情之中。

有人说香樟树的叶子味道清香。前几天去后面做核酸检测时,我特地跑到树下,鼻子凑到叶边,怎么用力也吸不到一丝异味。再弯腰捡起一片落叶,掰开闻闻,也没有。但我知道香樟树确实是香的,不过是在砍倒以后,就像一些画家,生前默默无闻,去世后的洛阳纸贵。千禧年夏天,我在纪王的日化厂做栋办公楼。挖基础时,放倒了一些香椿树。过后几天,我见到路边,有厂里的人在翻晒砍成小块的木片。以为是做什么药用,一问,别人叫我抓一把放到鼻下。试试,有股檀香的味道,丝丝缕缕,绵绵不绝。说这些晒干了的碎木块放到家俱里,木地板下,不仅香还防虫。

香樟的叶子不香,但值得仰视。一入冬季,严寒在它的脉络中凝聚,溶染成墨绿,打了蜡一般,像上了年纪的人脸色,有了锈迹,有了斑点。为了留存一片春色,它们顽固地勾在枝头树梢,在苦苦硬撑,等待一个季节降临,等待它们下一代的重生。当崭新的春天来到人间,当草长莺飞的三月完成了轮回,当一颗颗新芽爆出绽放,它们渐渐飘落,完成一个接力传承的使命。于是,香樟树才有了四季常青。

有时候,带孙子来后面玩,忽然就觉得在他前面,我就是一片渐渐变红的树叶。


冬青树

屋后有一棵冬青树,前面有一排冬青树。

前面的在马路南边,像是富豪养的小蜜,不仅有侧石护卫着,每年还要做两次保养,它们便不敢红杏出墙,规规矩矩地蹲守在圈内,虽然饱受尾气,灰尘地侵蚀,却连屁也不会放出一个。

后面的冬青树站在那里不是一年两年,也没有移过去的痕迹,大大咧咧,无人管束,一飞冲天,不留神还以为是株香樟。它有笔挺的腰板,粗壮,结实,估计有两丈多高。皮肤糙得像牯牛颈部的皱褶,还有乱七八糟的刀痕。没人能知道它曾经受过的伤害,委屈,乃至生死存亡的绝望。也许一圈年轮正待交接时被强制断裂,时光让另一圈年轮又重复开启。

我站在它旁边,想分辩一下它的叶子和香樟树的叶子有什么区别时,头仰着,后脑勺发胀也没看清楚。低头去寻,见不到落叶,似乎和香樟的叶子不同,不在春天里替换。这才真正的四季长青。

走出呵护,面对曲折的人才能挺得起腰杆子。


水杉树

一入冬,我就极少去屋后转转了。

不去是因为到屋后必走的巷子,现在成了导风筒。冬是从遥远的北方来的,它跨越黄河,跃过长江,到了温润的南方依旧毫无倦意。寒,就是导风筒里源源不绝地传过来。我出院子大门,还没拐过身子,立刻觉得贴着墙壁过来的风,就像八月十五钱塘江的汹涌大潮,我恨不得将头缩到脖子里去。

屋后的树林曾是“大黄”方便的场所,一片很开阔的地方。大黄是条聪明的家犬,出门时我牵着它,因为它不知道我带它去哪里,一转过屋拐它就知道了方向,嘴里便开始“哼嗤哼嗤”兴奋起来。拼力挤到我的前面,撒开腿脚拖着我在跑。天不冷的时候经常牵着它去,是常态。其实那里没什么好看的,除了一棵能时常引起我百般回味的苦楝树外,剩下的就是七八棵水杉。地上的野菜、野草夏季也会枯萎,被除草剂喷过一遍又一遍毒杀的,往往半个月过后枯了的地方又冒出点点绿意,有“野火烧不尽”的况味。

但除草剂喷不到树枝上,能让水杉叶子枯黄的是冬季。其实说不上是枯黄,准确点应该是暗红色,一截钢丝绳裸露在时光的风雨中,腐蚀过后的铁锈红。

我是站在门前的小道上,透过屋的脊背看到这些水杉的,站得很远也只看见“伞”尖。这树长得高大、挺拔,却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即便是在繁茂的夏季,它也伸展不了极美飘逸的长袖,像极了一把随意收拢起来的巨伞。任凭风雨、阳光顺势而下。现在伞衣破了,烂了,掉落了,只剩下残缺的伞骨与风纠缠,跳着无人喝彩的舞蹈。

冬天的水杉是孤独的,蝉的壳还在树干上逗留,蝉声已随岁月远去;偶尔有一两只鸟儿过来歇歇脚,却再也寻不到想食的虫子,随即张开了翅膀。

热闹已成往事。

人的一生,也如同这枯荣寻常的草木。年老便将面临孤独,当你把它当作一种别样的风景时,心中便会觉得正常,觉得坦然,如同这锈迹斑斑的水杉,学会享用孤独,你的生活必将其味无穷。

去年深冬季节,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转过墙角,走到屋后,踩着满地厚厚的树叶,手中的手机拍下几幅秋意,也把深冬的景致收进记忆。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寻觅一份刻骨铭心的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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