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鞍美少年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寂寥凄凉的夜晚,酒后酣然入睡,梦里又回到在一起痴迷缠绵的时光。蓦然醒来,眼前却是残灯独对,人去楼空,朱门紧锁,帘幕低垂,轻歌曼舞的倩影只是在梦里翩跹……一切已物是人非。怅然若失的落寞袭上心头,借酒消愁愁未消,怎不叫人黯然神伤?

这是北宋著名词人晏几道的一首代表作,是他为一位心心恋恋的女歌手而写,字字情中有景,句句景中有情,温润和婉的低吟浅唱,倾诉着一个男人最柔软的用情至深。

鲜花间吟诵人间情爱,明月下讽颂世间冷暖,晏殊和晏几道这对父子词人,用清丽的语言,深挚的情感,隽永淡雅的词风,将婉约的“花间词”推向巅峰,在青史上双双留下美名。

官至宰相的晏殊,志满意得,笔下悠然流淌着风流蕴藉的闲愁。47岁老来得子,意外惊喜。根据老子《道德经》里的“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为最小的娇儿取名“晏几道”,寄寓儿子长大做人要有最高境界的善行,像水的品性那样,泽被万物,而不计较停留在众人都不喜欢的地方。把自己的意愿和理想寄托在下一代人的身上,从古至今,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是有学问的父母更爱玩味富含哲理的名人名句。

晏几道,号小山,自幼聪颖过人,7岁就能写文章,14岁就参加科举考试,中得进士。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何况珠围翠绕,纵横诗酒,斗鸡走马,乐享奢华,真可谓鲜衣怒马,烈焰繁花。“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每天的生活都是华丽的歌词,晏几道对自己生活和地位的感觉非常良好。

一切美好戛然止于晏殊的去世。晏殊的葬礼非常隆重,仁宗皇帝亲临丧仪,百官前来吊唁,宾客如云,川流不息,相府最后的荣光和热闹,随着纸钱的烟雾缭绕瓦解飘散。十七岁的晏几道,失去最贴心的庇护和最坚实的依靠,从此得学着自己长大,现实社会的严酷考验接踵而来,他极力做着小官位上的本职工作。

晏几道出身名门,却不慕势利,清高孤傲,蔑视权贵。据《砚北杂志》记载,元祐年间,苏轼深受皇帝和太后的器重,已经荣升为翰林学士,许多文人欲见无缘。在文化圈里,可以说“平生不见苏东坡,便称文人也枉然”,你连苏东坡都不认识,算得上什么文人呢?可是,苏轼敬慕晏几道在词作上的才华和名气,主动让晏几道的好友黄庭坚引荐,想与他见上一面,倾心交谈。可晏几道听说苏轼要来见他,当即拒绝:“朝廷里有一半都是我家的老朋友,我哪有那么多时间见他们。不见!”用如今的话来说,真是个目中无人、不识好歹的二货!

晏几道的疏狂清高、放言无忌,致使他落沉一生,久居下位。纵然,也曾有过拍马屁升官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当时,权倾天下的奸相蔡京在重九、冬至日,几次派人请晏几道写词。晏几道无奈之下,写了两首《鹧鸪天》,“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这个心高气傲的家伙,竟然连一句都舍不得提及宰相大人,宰相大人想听的那些歌功颂德的赞美之词,一个字都不成全。不识时务的晏几道任性着自己的任性,终其一生,也仅做到通判这类小官。

曲高和寡。孤傲的人,朋友自然不会很多。在寥寥无几的好友中,晏几道与黄庭坚最为亲密,他俩经常在一起把酒言欢,畅所欲言,盎兴所致,便卧地同眠。黄庭坚有着非同一般的眼光和思维,他非常赞赏晏几道的才学,觉得他是当世奇才,在《小山词序》里总结晏几道有“四痴”,道破他这一生的清高与恣肆:拥有众多的高层人脉关系,却不愿依傍任何人;对他人文章直抒己见,从不恭维逢迎;每年挥霍千百万,家人却挨饿受冻;别人辜负他,他却总是不相信别人会欺骗他。

一辈子孤芳自赏,不肯与俗人同流合污,以写缠绵悱恻的花间词为人生至乐的晏几道,却在暮年被卷入政治风波,沦为阶下囚。好友郑侠和他一样傲骨嶙峋,大胆以《流民图》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治罪,变法派从他家中搜到晏几道的一首诗:“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这首诗被牵强解读为讽刺“新政”、反对王安石的改革,于是,晏几道被逮捕下狱。虽然后来宋神宗念及他的才情,把他释放,但这件事对已经三十六岁的晏几道打击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在烂泥巴扶不上墙的冷眼蔑视下,在辱损门风的冷言嘲讽中,一具高傲的灵魂被揉捏得稀碎,一个书生意气的旧贵被推落到社会底层,体无完肤。

在穷途末路的无奈境遇下,晏几道难过地低下高贵的头颅,携着自己呕心沥血的诗词拜见父亲曾经的门徒韩伟,欲攀附昔日情义,谋得一份生存之计。而韩伟不屑地指责这个仅剩一丝勇气的文人:“才有余而德不足”。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本就违背了他的个性和原则,韩维白眼狼的嘴脸更让他感到官场的人性黑暗与薄凉,最后的仕进之心在悲愤中绝望,他心灰意冷地默默转身,走向“花间”。也许那花间的“情爱”能治愈支离破碎的心伤。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人不外花共酒。经历了家道中落的心酸,经历了仕途坎坷的打击之后,晏几道更是把千愁万绪和进诗酒,寄于风花雪月,孤注一掷,把填词当成谋生的唯一方式,唯一出路。多情才子,烟雨尘世,似乎总是千转百回的爱恨情仇结着不解之缘。翩翩佳公子的小山,日日在奢华绮糜的锦阵花营中浪酒闲茶,夜夜在歌管舞袖的环绕中吟风弄月,宿柳眠花,那些激情飞扬的青楼红粉,让晏几道的心里得到畅快的慰藉。潦倒的才子,沦落的佳人,互生情愫,相互取暖,自是顺理成章。

苹、莲、鸿、云4个女子,是朋友沈廉叔和陈君龙家的歌女。晏几道经常到这两家去饮酒赋词。这些貌美如花的女人,激发了他创作的灵感和热情。每做一首新词,就让她们即兴演唱。莺歌燕舞,诗酒相和,让他如醉如痴。

小苹是个娴静如水却带着淡淡忧伤的女子,“小苹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第一次见面,她就给晏几道留下了惊艳的印象:“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一袭绣有两个“心”字的薄罗衫,如诉如泣的琵琶声里满含着相思的滋味,恰值皓月当空,风景旖旎,小苹离去的身影像彩云飘然而逝。娉娉袅袅,娇喘微微,怎叫男儿不动心,怎叫男儿不生情?著名的《彩云追月》,据说便是由这首词的意境而来。

而小莲是一个精灵古怪的可爱女子,“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居然恼恨杏太多叶太盛,挡住了她偷窥的视线;她还能歌善舞,“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她也很任性,很率真,“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借着醉意,她会纵情地把筝弹得如金蛇狂舞,所有的心思如狂风骤雨般肆无忌惮地一倾而泻。你看她醉酒初醒时的样子,娇意朦胧,脸颊的红晕依稀可见,懵懵懂懂站起身来说要回家,却弱柳扶风般摇摇晃晃,让人忍俊不禁。一个天真烂漫的人儿,穿越时空的千山万水,栩栩如生地来到我们面前,一颦一笑,真真切切就在眼前,在耳边。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所有剧情都有曲终人散。因沈廉叔过世,陈君龙卧病不起,歌女们各自散去,不知所踪。多年以后,意外收到流落他乡的小莲托人辗转捎来的书信,他喜出望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思念之情,一丝一缕凝成结,心被勒得疼痛不已。可是人海茫茫,不知道在哪里再际遇?不如我们在梦里重逢,共一场烂醉,不醒,不离……真挚、深婉的纯情痴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一场酒宴上,晏几道意外地与一位歌女重逢,他惊喜交加又无限伤感,写下了一首《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想当年,她含情脉脉把盏劝酒,自己血气方刚,喝醉就喝醉,谁怕谁!多么尽兴的旧日时光,历历就在眼前。事隔经年,突然相逢,真让人激动万分!举起银烛把对方细细端详,生怕此情此景又是在梦中。

就是这些柔情蜜意,一直温暖着晏几道人生的不幸;就是这些婉约的诗词,一直装饰着晏几道跌宕起伏的人生。经略天下也好,醉卧花丛也罢,人生注定各有天命,生命终究是不断失去的过程。某一天,在生命的尽头,回首过往,有故事可以追忆,有情缘可以回味,总会让人感到些许温暖。

晏几道走了,而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小山词》,因为他用真情赋予的动人心魄的力量,而垂范百世,传诵千年,让我们回味无穷,沉沦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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