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时期,按照历史书的理解是指东汉瓦解后,三国到两晋的时期,它涵盖了分别由曹操父子、刘备、孙权建立的三国以及东晋、西晋等朝代。这是一个神奇的时期。首先,在政治上,它处于长期分裂的状态,政权更迭频繁,社会动荡不安。蔡琰在《悲愤诗》中写到:“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大意是说士兵们破坏了野外的庄稼、围攻了城池,其所到之处家破人亡,他们不断斩杀百姓,死人的骸骨相互交错。尽管该诗以记叙个人的不幸遭遇和惨痛经历为主,但当时社会的混乱、百姓的悲惨生活从该诗中可见一斑。其次,在经济上,由于北方的长期战乱等不利条件,北方的中原人民纷纷越淮渡江,向南方地区迁徙,推动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高潮。曹植在《门有万里客行》中提到:“本是朔方士,今为吴越民。行行将复行,去去适西秦”,即一名原本来自朔方的客人从北方迁徙到南方的吴越地区,但他迁徙的日子并未结束,不久他便要迁往西边的秦国。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人们的迁徙之频繁。
写到这里,我们不难发现,不管是政治方面还是经济状况,魏晋时期都难以达到过去的秦汉时期的国家大一统、经济持续发展的高度。但就是这样一个政局不稳、经济发展缓慢的时代,却被不少后人称颂,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为瞩目的时代之一。学者宗白华有言:“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此话不假。由于儒学崩溃、佛教传入、老庄玄学盛行以及时局动荡等多种原因,魏晋文人的文学创作热情高涨,文学佳作频现,如曹操的《短歌行》等。而文学文化的精彩纷呈,是绝对离不开创作者的迥异心绪、丰富的想象力等诸多因素。由此,我们不可避免地将目光投向一个光芒四射的群体——魏晋名士。
魏晋名士,作为文学创作的主体,他们凭借自身的八斗之才成就着文坛的成长与新变;而抛开一切,作为活生生的人,他们以一个个特立独行的真我,为后世留下了无数传奇。曾发出“礼岂为我辈设也”的豪言的阮籍是魏晋名士中的一员,他在登上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时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他也在驾车狂奔至前面无路时流露出穷途之哭……胸怀壮志、不羁放纵,这是魏晋名士的缩影之一;曾于雪夜行至友人家门前而不入并坦然道:“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王子遒是魏晋名士中的一员,他在房间起火时神色安详,不慌不忙地离开房间……率性自然、不惧生死,这是魏晋名士的缩影之一;曾以《竹林七贤图》轰动名士圈的戴逵也是魏晋名士中的一员,面对武陵王司马晞以厚礼邀请其入府弹琴,他愤而摔琴明志:“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才华横溢、珍爱自我,这也是魏晋名士的缩影之一。很显然,魏晋名士中的突出人物及其鲜明事迹数不胜数,桩桩件件,发人深思。
但若论及魏晋名士中有谁最具名士风骨,最能代表魏晋风华,答案肯定是不唯一的,说是引起一番争议也不为过。如若问到我,我想,非嵇康莫属。是的,就是那个在临刑时傲骨凛然,弹下千古绝唱《广陵散》的嵇康。
嵇康,何许人也?嵇康,字叔夜,曾任中散大夫。其父嵇昭,官至治书侍御史;其兄嵇喜,早年以秀才身份从军,后历任太仆等职。与琅琊王氏等世家大族相比,嵇康的出身并不显赫,放在名门望族成堆的魏晋名士圈中,嵇康无法凭出身取胜,那他究竟凭什么成为魏晋名士中最具名士风骨,最能代表魏晋风华的人?
魏晋时,对名士的家庭背景固然重视,但更看重的还是其形貌与风神。不然,为什么王坦之之弟王阿智出自一直享誉至唐朝的太原王氏,却没有在名士圈留名?不就是因为他顽劣异常,不具备名士应有的形貌与风神。话又说回来,嵇康的形貌与风神怎么样呢?
据《世说新语》记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而更具传奇色彩的是,有一次嵇康上山采药,竟被樵夫误以为是仙人下凡。可想而知其仪态风姿到底是多么迷人出众。一句话总结,单论长相外形,嵇康在当时的地位绝对不亚于现在任何一个当红“小鲜肉”。哪怕到了后世,每每谈及中国古代十大美男,尽管大家的看法不一,但嵇康必定是榜上有名。例如王世贞有言:“每叹嵇生琴夏侯色,今千古他人览之,犹为不堪,况其身乎!”试问,凭着这样的神韵体态,嵇康为什么不能成为魏晋名士?为什么不能代表魏晋风华?
当然了,光凭俊朗的外表就留名于魏晋名士圈、流芳于后世,这未免会让人有底气不足之感,大概嵇康也感觉到了,所以他用他的才华与人格魅力成为魏晋名士的典范。
作为一名文人,嵇康所创作的诗有四言、五言、七言和杂言,而以四言成就较高。他的四言诗是继曹操之后又一批成功之作。他的诗以表现其追求自然、高蹈独立、厌弃功名富贵的人生观为主要内容,这与他的人生轨迹大致相同。其最著名的作品,当数《与山巨源绝交书》,在此文中,嵇康喊出了足以概括魏晋名士心境的口号“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尽管这最初有讽刺司马昭之意。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自称:“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刘勰在《文心雕龙》对嵇康的评价是:“嵇志清峻。”“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因此,嵇康的作品及作品风格与其人格性情之间有密切关联,嵇康本人对自己也有相对清醒的认识。这在普遍自傲的魏晋名士圈中显得有些难得。
同时,嵇康十分擅长弹琴,他有一组叫“嵇氏四弄”的琴曲,影响十分大,隋炀帝曾将弹奏这组琴曲作为取仕条件之一,可见其琴技之高超。至于书法、绘画,对嵇康而言,根本不在话下。例如,后人称其书法“如抱琴半醉,酣歌高眠,又若众鸟时集,群乌乍散”。
总的来说,嵇康的才华在多方面都有展现,而且还是那种动不动就留下作品并被后世传颂怀缅的才华。试问,这样一个全能型人才被划入魏晋名士的行列有何不可?又为何不能将他称之为魏晋名士的典范?
才高八斗的嵇康似乎让人心生距离,但他也有可爱的一面。在“打铁”这件事上,嵇康表现出超脱世俗的热爱。他不是因为一时头脑发热而打铁,而是长年累月地打铁,说他是全身心投入也不为过。据说嵇康的院里有棵柳树很茂盛,于是他就汲水环绕它,每到了夏天,就在柳树下打铁,他的好友向秀来帮他拉风箱。而宋代大诗人苏东坡有一柄制作精巧的铁杖,据说就是嵇康的作品。尽管这些都是传闻,有待考证,但不可否认的是,嵇康对打铁这事的确很上心。在那个热衷于清谈玄学、品人识鉴等诗情画意之事的魏晋名士圈中,嵇康此举算得上是一股清流了。当时有没有人评论嵇康打铁这事?有没有人对此事不齿甚至因此看不起嵇康?我想应该有吧,毕竟一个吟诗写字的文人去打铁,从古至今,除了嵇康,可能没有其他人了吧。但嵇康才不管这些,诗照样作,字照样写,铁照样打,最终成就一代名士。试问,此般洒脱恣意、率性自然,不正是魏晋风华的精神所在吗?既如此,把具有这一风范的嵇康作为魏晋风华的最佳代表何错之有?
嵇康是可爱的,又是可敬的。嵇康生活在司马家完全控制曹魏政权的年代,他本人则是曹家女婿,很自然的,嵇康与司马家完全合不来。在他看来,司马家父子净会耍权术,不是诛杀名士忠臣就是辱君专权,其罪行罄竹难书。因此,对于司马昭的多次聘请,嵇康都避而远之,甚至对好友山涛推荐他做官这事感到太生气,洋洋洒洒地写下传遍魏国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将矛头隐晦地指向司马家:“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司马昭自然是知道的,他对嵇康的不满正在积攒着。吕安事件的发生最终让惨案发生了。嵇康不忍好友吕安因兄长看上自己的妻子而被以“不孝”之名诬陷,怒而发声,继而被以“吕安同党”等罪名收押入狱。此时,司马昭想起嵇康对司马家的厌恶之情及其《与山巨源绝交书》,杀心渐起。而钟会的一句“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和三千太学生的上书求情终于让司马昭坚定了对嵇康的杀意。
钟会是谁?他与嵇康一样,外形俊朗,满腹才华。但二人都相互看不上眼。不过,钟会一开始很是欣赏嵇康的才华,曾屡次希望拜访嵇康,然而嵇康对为司马家效命的钟会不屑一顾,不是拒绝其拜访就是直接无视他。最经典的证明便是嵇康对钟会的拜访毫不在意,一直挥动铁槌,沉浸在打铁的世界中,直到钟会受不了了,准备离开时,嵇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从此,钟会彻底“黑化”,从对嵇康的崇拜变为对嵇康的仇视,并在嵇康被杀的过程中成功地拱了把火。因为讨厌司马家,嵇康对依附于司马昭的钟会是一分好脸色也不愿意给,明明白白地将自己的不屑展现给对方,任凭钟会在司马昭跟前有多重要,任凭钟会的官位有多大,嵇康依旧不放在眼里。至情至性,说的就是嵇康这种人吧。魏晋风华,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真实坦然吗?
虽然对历史进行假设是没有意义的,但有时仍忍不住想,如果嵇康能略略收起自己的锋芒,将对司马家的不满厌恶放在心中,而非狂放地外露;如果嵇康能稍稍圆滑些,哪怕是敷衍敷衍钟会,结局是不是会截然不同,或者说嵇康是不是可以活得更久。可是,倘若嵇康真的像设想般,那他还是嵇康吗?答案是否定的。嵇康之所以珍贵难得,正是因为他的激烈与刚直,他激烈地反抗世道的不平与黑暗,刚直地傲视着混乱的众生,这也是魏晋名士中难得的风骨。
那一天,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世说新语》对嵇康行刑前的记载不过是寥寥几笔,可也足以令人浮想联翩。一向骄傲刚烈的嵇康抚琴而坐,于指间传来千古绝唱,良久,曲终人散,从容赴死。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动容?生来激越,死时沉静,士之风度,大抵便是这样的吧。
丰神俊朗、多才多艺而又接地气、刚正不阿、淡定平静……这是嵇康,是魏晋名士中最具名士风骨,最能代表魏晋风华的嵇康,是无数人心中的另一个自己。
嵇康,真乃魏晋名士之典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