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好!

圣诞节那天晚上,院学生会在学院的楼里办了一个圣诞派对,很热闹,整整三层楼全是四处走动的人。何墨懒得凑热闹,不过晚上写完作业还是忍不住跑去看了一眼,跟几个认识的人打完招呼,他就往门外走了,正好遇到也往宿舍赶的曾黎。

“你刚才有看到三楼小桌子上那箱酒吗?唐唐刚才喝多了,乔哥和小莹两个人把她扶回宿舍的。”曾黎见到何墨就说。

“……啊?没有啊,我就刚过来看一眼,准备回去了。”何墨应了一句,过了一会又好奇地问曾黎,“怎么院里还准备了酒啊……唐唐平时不像是会喝酒的女生啊?”

“哎呀,拉的赞助嘛,本来是上次活动宣传用的,剩下一箱,正好他们拿出来开心一下。”曾黎说,“唐唐一直喜欢林垣,结果林垣假装不知道,拖了好久了。唐唐今天抱着乔哥哭了好久……”

何墨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好吧,这我今天第一次听说……”

“林垣不是就在你隔壁宿舍吗?”

“是啊,可是没人告诉过我啊……刘书还就在我对面床呢!他跟小莹在一起一个月以后我才知道这事。”

“哈哈哈,行吧,你真是八卦绝缘体。”曾黎笑他,“你不但跟恋爱绝缘,连八卦都跟你无缘。”

呵,如果我是直男,我早脱单了!不过何墨没把这话说出口。

“那你跟我讲点八卦呗,”何墨笑着说,“让我跟你们的电网通个电。”

曾黎想了几分钟,忽然问何墨:“你知道杨程吗,是个学长,已经出国了。”

“算是知道吧。他好像有在你们电影社当社长?”

“对,他是副社长。”曾黎捂着嘴笑了一下,“我觉得我们社长喜欢他……”

“啊?就是你跟我说转学去威斯康辛的那个林什么的吗……什么叫你觉得啊。所以说你不确定咯?”

“哎呀,但是林栗表现得很明显啊,”曾黎顿了一下,慢慢开始回想,“就比如说啦,每次杨程发朋友圈,她立马就点赞。然后我跟阿皓他们在我们电影社的群里平时整天水,林栗平时一句话都不说,但是只要杨程接了一句,她马上冒出来。”

何墨盯着水泥地面,忽然抬头“嘿嘿”地笑了一声,“怎么感觉杨程这么受欢迎啊。好像全世界都在追他。哈哈。”

“怎么会,我跟阿皓都觉得非常不解。真的,我们觉得林栗在我们心目中就是一个女神……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会看上杨程。”

何墨定定地看着曾黎带黄点的紫色背带,曾黎夸张地叹了口气,跟何墨又扯了几句,随后就挥手道别了。何墨在原地站了一会,看着曾黎轻快地走远,自己也转身往男生宿舍一步一步地踱去。

何墨跟杨程不止认识,比起曾黎,其实何墨跟杨程还要更熟一些。

认识杨程也是在一个学院里的晚会。那是何墨大一时候的万圣节。学院的办公楼被学生会装扮成一个并不恐怖的鬼屋,何墨带着塑胶的马头面具在昏暗的灯光中摸索着到了顶楼的大房间里。刚进到明亮的灯光里,何墨就感觉有人在揪他的塑胶马头。何墨挣扎着把手伸到马嘴里,摘了眼镜,随后费了些劲才把面具摘下来,一看,发现是个学长。

“怎么啦?”

“哦。对不起认错了。没事。”学长挥挥手。

杨程学长跟何墨解释说他的面具借给别人了,他以为何墨戴的是他的。后来,他们两人戴着两个马头合了影,互加了微信号。

何墨第一次跟杨程聊天时就出柜了。后来他们聊起这事,杨程很不解地问何墨,你当时为什么会向我出柜?

“唔。没为什么吧。可能是我心血来潮。”

“哦。”

“或者可能因为你比较帅”

“厚。谢谢你”

杨程微博的个人简介是:直男。亲基属性。他跟何墨解释说,高中时第一次被表白,对方是个男生。“从那时起我才知道男生和男生可以这样。后来跟他关系也还不错,我记得他高考超长发挥。”

自从他被表白以后,他发现自己在生活中莫名地认识了好多基佬。因为追剧追流行乐,他在网上认识了各路网友。“好多博主都是gay……比如最近跟经常我互动的那个。讲真,有时候我感觉自己被基佬包围了。”

其实何墨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和这个学长聊天会这么没有防备感。他隐约记得那天晚会上第一次见到杨程时,他注意到了杨程身上某种很难形容的气质。可能是他的身高,可能是他挽起的衬衫袖子,或者可能是他耳朵的轮廓留下何墨脑海里的形状,那天晚会何墨毫不犹豫地就与杨程互加了好友。

大部分何墨加的微信好友在礼节性地互相问好之后就会永远陷入沉默,然而两周后何墨忽然发现自己跟杨程可以无话不谈。

何墨跟杨程没怎么见过面,他们大部分时候都是在线聊天。杨程会尝试各种各样的手机app,何墨也饶有兴致地试着下载了不少手机软件,不过他下的大部分软件很快就被他卸载了。何墨没那么多精力去用那些手机应用,不过那些聊天软件倒是都留在他的手机里,从腾讯的微信,来自俄罗斯据说的telegram,一年要交六块钱WhatsApp,谷歌旗下没什么人用的的hangouts,还有阅后即焚的snapchat……何墨兴致勃勃地在各种聊天软件里跟杨程胡扯,好像被杨程拉着去一家家餐馆试吃一样。

杨程睡得很晚,何墨也常常迟睡,宿舍熄灯后何墨在小台灯的光亮下一边听音乐一边捧着手机跟杨程聊微信。杨程的说话风格非常别致,让何墨想起自己第一次阅读马尔克斯那种独特行文风格时的惊奇感和新鲜感。杨程常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冒出一个emoji表情,一个平淡的句子自动地就带上了某种戏剧性的语气。有时杨程同何墨谈起他们共同认识的学长,虽然他发来的绿气泡里都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可何墨分明看到屏幕对面那张呼之欲出的嘲讽脸。何墨很少跟人聊天,事实上他几乎没有几个称得上是朋友的熟人,跟杨程的深夜聊天给何墨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不论是高中向直男表白的狼狈经历,还是眼下考砸的课堂小测,何墨都可以毫无顾忌地与他分享,而杨程分享的IT界热点新闻,何墨也静静地听他说。

很快,何墨发现杨程学长变成他微信里和他互动最频繁的好友了。没有跟杨程聊天的时候,何墨会偶尔点开微信,盯着杨程的头像看。上课的时候,何墨随手按住杨程的名字,把消息设成未读,之后再点开那个多了红点的头像,可惜没有新消息。何墨又退回消息列表,把杨程在聊天列表里置顶。晚上何墨打开微信,杨程挂在消息列表的顶部,看起来孤零零的,很醒目。何墨忽然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又连着置顶了好几个同学的消息。

有时何墨睡前会在脑中回想有关橙子学长的琐碎细节。橙子学长身上有种难以言状的吸引力,他追欧美流行歌星,也会在夜跑时塞上耳机听哥德堡变奏曲,他看过的书也无比庞杂,他初中曾经疯狂迷恋安妮宝贝的文字,偶尔何墨也会听他提起某位捷克的作家或南美的诗人。有时何墨也会在回忆杨程的脸,他的眼睛很小,鼻子略挺,对着镜头咧嘴微笑时脸上似乎带着戏谑,不过这表情很淡,像他眉毛的颜色一样。他们虽然常常聊天,但大部分时候都是通过手机屏幕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气泡文字交流的。他们很少见面,偶尔在学院里的活动中碰见,也只是浅浅地打一声招呼。何墨与杨程的宿舍隔了十五层,但杨程的宿舍恰好在何墨宿舍的正上方。当何墨熄灭手机屏幕是,所有舍友都入睡了,他就仰躺在床上,想象漆黑的空气中有无数缕网络信号,悄无声息地穿过十五道天花板,与另一端的手机相连。

何墨闭着眼想了一会儿,摁亮手机与杨程互道晚安,随后翻身下床,把手机设好闹钟插上电源,迅速爬回床上,怀着微妙的心情钻进被窝。

何墨曾经在澡堂碰见过杨程学长。学校是大澡堂,不过何墨洗澡时不戴眼镜,眼前模糊一片,虽然身旁全是赤身裸体,却从来都心如止水。那天何墨找到一个空位,侧身放沐浴液时,他感觉斜对面的人似乎向他打了个招呼。对方身形颀长,五官虽然看不清,但那张脸依稀是杨程的面貌。怕认错人,何墨装作没看见。热水从喷头里落下的瞬间,何墨转头试图看清对面那具肉体,可惜对方面朝着瓷砖墙壁专心搓洗着头发。何墨定定地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半分钟,海飞丝的泡沫在手里越搓越多,又被哗哗的水流冲得稀薄。何墨忽然回过神来,掐了水流,重新在手上挤了洗发水往头发上搓,一边忍不住又看一眼背后那个不清晰的背影,何墨脑中有个声音确定地告诉他对面的人就是杨程——那个肉色的背影,那具修长的体型,那位平时常穿着深蓝色Hollister上衣的,杨程学长。

何墨闭紧双眼冲去头顶泡沫时,他觉得自己体内忽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那是某种低沉的激动和暧昧的欣喜。与下半身的冲动无关,那股缓缓升起的微妙情愫只在胸口徐徐跳动。

何墨心不在焉地冲洗完毕,在更衣室碰见了刚才对面那人,确是杨程学长,何墨心里一个气泡“啵”的一声探出水面,带着暗暗的得意。他低头快速找到自己的储物柜,就在杨程附近几格,他听到杨程向他打招呼,声音中带着一层熟悉的质感。何墨抬头,也笑着跟杨程说了一声哈喽,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两个人在更衣室里偶遇时互相问好。

那天以后,何墨很长一段时间没在澡堂碰见过杨程,何墨几乎完全忘了他在澡堂因为没戴眼镜而不敢和杨程学长打招呼的蠢事。偶尔在换衣服时想起这事,何墨似乎隐隐希望能再遇见杨程一回。倒也不为什么,何墨想,在澡堂碰见熟人好像也蛮尴尬的,更何况他还知道我是喜欢男生的,哈哈,他会觉得尴尬吗?何墨笑了一下,锁上柜门后依然没有等到杨程,不过何墨好像也不觉得特别失望。

再一次在澡堂偶遇杨程已经一个月以后了,何墨脑子里想着两天后作业的deadline,忙到很晚才下楼洗澡。他匆匆忙忙跑到澡堂入口,忽然看到正在朝门外走的杨程学长。何墨感觉体内某个开关“啪”地被清脆的拨了一下,可心里却忘了雀跃,等到杨程走近友好地拍了拍他肩膀时,何墨才愣愣地绽出一个笑容:“哈喽哈喽!”

那晚何墨第一次在梦里见到杨程。梦中是一片海水,何墨见到杨程从空中落进水里,水面涌起浅白的泡沫,杨程浑身湿淋淋地浮在海上。灰色棉T恤湿透了,紧贴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杨程被梦里涨潮的水冲上海滩,何墨看见他的衣服皮肤上沾着浅色的沙粒,头发还像在澡堂门口与何墨擦肩而过时那样,蓬松而杂乱地散落在额前。何墨想把沙子从他身上拍去,可刚伸手碰到杨程,他就醒了。

何墨睡眼惺忪地在床上坐起,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对床的桌子上不知什么设备透出蓝色的微光。何墨花了了几分钟努力回想梦的内容,突然在黑暗里扑哧一笑,随后爬下床从书桌上摸到咖啡杯,往嘴里灌了几大口凉白开。

窗子的缝隙间有凉风灌入室内,何墨浅笑在靠前站了一会,忽然他伸手从衣柜里摸出运动裤换上,拔下手机充电线,戴上耳机下楼跑步。月亮很圆,开始向西边落下了,月光给空寂无人的跑道铺上一层不真实的色彩。何墨迎着风就跑起来了,闭着眼,仿佛不曾有过终点一样,只有一路持续不断的多巴胺分泌使他在大口喘息的间隙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就如同他日复一日地燃烧热情、幻想和虚幻的甜蜜,头也不回地向那个不存在的终点进发,用整颗心来拥抱比胸膛还大的幻想,像海浪反复拍打岸边礁石又退下。何墨听到耳畔的风就像海浪,在微弱的月光下一声一声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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