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第七十二天。
我已经整整七十二天写不出来任何文字了。
每天我坐在那里,坐在自己书桌前的椅子上,看着自己衣服袖口的线头,又看着自己面前空白的纸,我恨不得把这一团纸揉成一团吞咽下去,让它沾上我胃里的笔墨酣畅,再拉出来,这排泄物里密密麻麻写着我的故事,我肚子里的故事和文字。
我决定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总是漂亮又喧哗的,我喜欢在外面走,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梦莎莉发廊,我压力一大就喜欢在那里找五号小妹洗头,她声音很好听,但是那里灯光有些昏黄,我的眼睛看见那昏黄的灯光总是想要流眼泪,所以我每次一进去就索性闭着眼睛,只是躺着睡觉,伏案过多的身体像是少了机油的机器,一揉捏按摩起来都吱吱嘎嘎地响,好不尴尬,我这时就会摸摸鼻子:“岁数大了,岁数大了。”
其实我岁数不大,我今年刚毕业不久,只是吃文字饭的,多少都有些焦虑,纯粹靠尼古丁和焦油排解,我也想过要不要去干点副业,卖点电子烟,造福自己的同时,也补贴点家用。
五号小妹听到我这么说,就会吃吃得笑,好像我真的就是个秃头油腻老男人一样,我有些不好意思,又伸手摸摸她的脸蛋儿,一种细腻又黏滑的感觉。是她的粉底吧,我想。我有点想吻她,我在想如果写这样的一个故事,会不会有点意思?洗头小妹与落魄作家的故事?同时我在想,我不清楚她愿不愿意让我吻,听说性工作者是不会和顾客接吻的,我想像《羊脂球》里那样在接吻的时候把烟吐进她的嘴里。
还是不了。我想,我冲她笑笑,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很小,嘴巴也很小,鼻子也很小,眼角微微上挑。
像只狐狸,又像只猫,我想。
她的脖颈处有一颗小痣,锁骨口也有。
我想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你就叫我英文名吧,Joey,是不是很洋气。
嗯,挺好听的,谁帮你取的?我问她
我们发廊每个人都有个英文名,她们叫Mary什么的,还有叫Jessica的,我觉得都不太好听。她帮我吹头发,吹好了还准备给我上个发油。
有首歌也叫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制止了她,我们就一起坐在发廊里,听那首《Joey》。
我猜她听不大懂歌词,但是她还是认真的听着,这首歌就像是写给她的一般。后来我忘了发生了什么,这种感觉就像是上学时写的那些故事,总是灵光乍现,又像是遥远南国的突然下的雪。
我和她躺着,这里她刚刚帮我洗过头发按过摩,也帮很多人按过摩,这里有好闻的洗发水气息,也有一股怪异的油味,我不去思索这味道的来源是什么,我扭过头,对Joey说
你要不要明天来我家吃午饭?
我那一刻在想我是不是疯了,那是2004年,北京还有四年才办奥运,非典刚过去一年。我22岁刚毕业一百天。我心里点点滴滴的疯狂念头涓成一条河,在我脑子里流淌着。
后来我们呆在那间小出租屋里很久,她会拿着我的娃娃,看着太阳出神,然后再把我写的书递给我,要我读给她听,我以前没有耐心,我在想我如果把一整本书读完她有没有耐心听。一整本书读完要十二个小时,那本书很厚,我忘了名字,忘了是哪个作家写的作品,也许是我自己的。我想读给她听。
我合上笔记本,这个故事就此停在这一刻,停在我读书给她听的那一刻,很美好,我脑子里的画面也很美好,她手肘撑着床,着迷的眼神看着我,我想摸摸她的发丝,然后舔舐她的睫毛。
最后我还是没能把这个故事写完,这个姑娘某一天坐上了回乡的绿皮火车,她说她赚够了,要回老家买房子给父母住,她说她会记得我读了十二个小时的故事,她说,她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忘掉了。
最后在火车站送她,我想着我要不要给她一个拥抱,我盯着她看了半晌,什么都没做。她走上车,冲我挥手,我只能抬起手,对她说一句“Farewell,Jo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