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之夜》为王家卫创下许多记录:第一部英语影片,第一部有剧本的影片,第一部华人执导的戛纳电影节开幕影片,也是第一部男女主角在传统意义上happy ending的影片。从青涩放浪的《堕落天使》到绚丽寂然的《蓝莓之夜》,王家卫完成了后现代文化氛围中个体迷失、追寻最终回归的轮回。
*零散化的边缘者
王氏电影最一以贯之的特点就是其后现代语境的种种特质。在宏观上体现为历史意义的消失,通过非连续性的时间观念和非线性的叙事结构构建了一个与历史隔绝的、纯粹孤立的现在。而在微观上体现为主体的非中心化,即个体的零散化。王家卫电影中的人物,无论是执着寻母的小旭、黑帮马仔苍蝇还是冷峻的女毒枭,一言以蔽之,皆是后现代语境中零散化了的都市人。
首先是女性角色的职业边缘化——伊丽莎白在酒吧赌场做服务员,苏琳“想找一份工作”,莱斯利混迹于各大赌场。女人没有固定经济来源,物质基础的飘摇造成生活中安全感的缺失,从而产生爱情的隐患。其次是男性角色的情感虚无化——点心店老板杰瑞米从曼彻斯特来到纽约,失去了梦想和爱人。警察阿尼与妻子的感情分崩离析,日日买醉。即使有栖身之所和固定收入,心灵家园依旧一片荒芜。对情感的过分克制演化成压抑,对拒绝的过分恐惧演变为封闭。即使饱受创伤,依旧竭力掩藏。宁愿在拥挤的人潮中体会自己的孤独,也拒绝挽留。比如阿飞对镜独舞、663与物品对话、黎耀辉录下自己的哭泣、慕容燕对江舞剑,以及杰瑞米“在原地等待”的爱情观,是一种抗拒倾诉的封闭式心理。
漂泊无依的宿命感造成心理上的逃避拒绝,从而带来对情感交流的逃避和无法抗拒的失落。无论物质是否富足,精神缺失依旧不可弥补。这是对都市文明鼎盛发展的嘲讽,更是都市人无所归依命运的写照。而在角色生活的都市环境的选择和塑造上更加突出了都市人的渺小。酒吧里阿尼痛打苏琳的新欢、举枪瞄准苏琳,赌场外莱斯利衣着单薄赌场里灯火通明。借封闭式空间展现男女情爱将个体心灵蚕食得残缺不全以致崩溃和生存环境的逼仄艰辛。而王的经典剪辑——夜幕中的地铁高架、暖红亮黄的公路景观,即使具备了开放性空间的延展性和完整性,在大仰角的夸张下也只能反衬出人的渺小无奈。
在这样的语境下,都市文明高度发展伴随着人为中心观念的颠覆。后现代人的生活中,只有自我身心肢解式的彻底零散化。人能动性创造性和感知性的消弭和非我的耗尽,使人无力体验完整的世界和自我。将自己封闭于内心,麻木到无所谓快不快乐。
*迷失后的寻回者
苏琳和莱斯利的寻回实则是以死亡打破男权对女性的隐性束缚、解构现有秩序的。
阿尼和他他深爱的苏琳曾妄图借酒精寻回昔日的激情,却不知当一方倦怠而一方痴迷时,爱本身即为牢笼,困住了两个性格天差地远的人。苏琳对命运无力把持,阿尼对爱情无力回天。两人的关系恰如崖边探戈,步步紧追,步步拒绝。终于,阿尼不舍终结苏琳,他最后的舞步不是以吻封缄而是以死谢幕,堕落了的苏琳也得到了意料之外的解脱。
阿尼和苏琳之间的枷锁以婚姻为名,实则仍是以夫权为中心。在破裂但未解除的婚姻契约关系中,男性未出轨而女性出轨,舆论对女性施以道德谴责。道德错误掩盖了悲剧的根源。没有经济独立的女性更无从谈起人格独立,唯有以男性死亡为代价才能达成解脱。
而活在谎言中的莱斯利因家庭与社会的疏离缺失对感情的信任和期冀。她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亲,也因此错失了与父亲最后相见的机会。父亲对莱斯利以亲缘为由的家庭疏离则是父权的内化。欺骗与谎言打底的非正常式教育和与家庭社会的疏离造就心理的漂泊感和边缘人状态,自我否定,畏惧亲近。造成女儿与父亲在伦理层面上的相互折磨,互相不对对方履行义务,以致最终错失。
我们不能否认,苏琳难以逃离爱的枷锁,莱斯利被欺骗教育束缚,围困她们的不仅仅是情感陷落更是僵化了的自己,因倦怠和习惯性依赖无法走出脱离桎梏的第一步。而使她们走向新生的契机却是最亲密人的死亡。这不能说是机会而应是代价。以生命消亡带来必然性的前进,男性的死亡带来已过时的传统秩序的突破,才有重塑主观能动性的可能,堪称无奈的黑色幽默。
杰瑞米和伊丽莎白的寻回则是通过沟通来重建人的主观感性与主体意向。
杰瑞米的等待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逃避,即拒绝追寻。他并不主动向外界寻求经历以期遗忘,而是借收集别人的故事来缝补自己的伤口。从移情于物到移情于人,从在别人的故事里寻求慰藉到自己创造自己的故事。这种慢性的治疗方式让他遇到了伊丽莎白。他拭去的不仅仅是一块奶油污渍,更是当年错失了爱人后的自己的眼泪。所有打出的电话都是他情绪的宣泄口,在其中摆脱自我的束缚。记忆总在企图挽留时间,时间亦不断挣脱记忆的束缚。再相见时,遗憾和失落都模糊成经年的习惯,终止于一个礼貌的吻别。
而伊丽莎白300天的旅程,不仅是贯穿影片的线索,更是俗世情感的浮世绘。重归纽约也完成了“人为中心”观念的重建。伊丽莎白在与苏琳接触中一直作为被动的倾听者,在开始和莱斯利的公路之旅前是陪伴者,但在面对莱斯利与父亲的情感困境时,她已经成为了主动开导对方的劝解者。显示出主人公对突破都市人困顿现状的趋向性,重拾对自身及外界的感知,重建个体为中心的观念。 即使被莱斯利骗到拉斯维加斯也不改变自己为人的信条,最终欣然接受新的开始。
这便逐渐瓦解了王氏电影中“非中心化主体”的人物形象。伊丽莎白一改情感沟通极具淡漠的人物形象,在情感的失落中体会情感的失落,但却为身边人的苦难伤痛动容。明信片不仅仅是思念的表达,更是主动连接起过去未来的印证,显示出维系过往关系的不可割裂性。在一次次相遇别离、放逐皈依中寻回信心抛却漂泊无依的宿命感,完成了自我由零散向整体的重塑。我们常说,对世界绝望轻而易举,重拾希望则举步维艰。这一步虽然艰难,却也意义非凡。
王氏电影中,那些美好的男人女人都不曾得到幸福,不是相忘江湖就是独自破碎。在许多批评家眼中,没了杜可风的画面虽然如斯明丽,但有了剧本的故事依旧如斯单薄,《蓝莓之夜》不过是失败的亚洲文化移植,一次搁浅的感情输出。但它却重构了以《阿飞正传》为代表的无根主义,完成了离散个体的寻回。王家卫终于相信了后现代语境下个体自我复归的可能性,你可以不鼓掌,但不能不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