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高二那年,我和黄沙梁的牛羊过了一整个夏天。
世上没有乌托邦,但却真真切切存在一个,叫黄沙梁的村庄。
这个叫黄沙梁的地方,天上飘着云,吹着风,下一些雨,种的苞谷麦子让村子里的人消磨掉平平常常的一生。人畜共存的村庄里,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无所谓亲昵关系,人人干着手头的活,守着自己的几亩田地,用一辈子的光阴去养护这片罕为人知的地域。
《一个人的村庄》是作家刘亮程的散文集,全书从一个“闲人”的角度,诗意地描摹了一个村庄的草木、动物、风、夜晚、月光和梦。“闲人”不忙于春种秋收,只把日出日落、花谢花开当作大事情,在天然恣意的生存中,感受着世间万物的尊严。
在中国文坛的各种流派中,刘亮程无疑是一朵奇葩。他是个农民,他是个作家,他是个哲学家。林贤治说他是中国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位散文家,蒋子丹说他是农村哲学家,这个当了十多年乡农机管理员的新疆农民,用他素朴清新的语言对乡村生活进行了人道解读,真正做到了返璞归真,从而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
《一个人的村庄》共分四辑:人畜共居的村庄、风中的院门、今生今世的证据以及黄沙梁的日记。
第一辑人畜共居的村庄充分展现了刘亮程的语言特点——裹挟着泥土气和牛粪味的诗性语言。刘亮程的散文的语言别开生面,独具特色。他用白描的手法,俚俗的表达,描绘着他“一个人的村庄”,书写着他的心灵世界。
他写狗:“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他写驴:“和驴一比,我却彻底自卑了。在驴面前我简直像个未成年的孩子。”;他写虫子:“有些虫朝生暮死,有些仅有几个月或几天的短暂生命,几乎来不及干什么便匆匆离去。没时间盖房子,创造文化和艺术。没时间为自己和别人去着想。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我们这些聪明的大生命却在漫长岁月中寻找痛苦和烦恼。一个听烦市嚣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该是多么幸福”。
在这个人畜共居的村庄,在作家的眼中,万物有灵。人一睡着,村庄就成了狗的世界,在这个村庄,人虫共眠,人花共笑,这里的树会记住很多事,这里的万物同喜同悲,共生共荣。不同于知识阶层的作家天生自带着文人的视角,从土地里扎根的乡土文学作家,不是体验派式记录,而是从内心深处为土地作言。刘亮程的散文表现出对生命的敬畏、尊重、关怀和怜悯。在刘亮程的眼里,土地上生活的人和万物彼此平等和谐,浑然一体,达到不自觉的物我合一的境界。
在第二辑和第三辑中,乡村哲学家的哲学思考可见一斑。刘亮程笔下的黄沙梁是荒凉的,也是封闭的,所有的名字都被虚化,没有人在乎你叫什么,一人一驴,守着黄土就可以安静的过完一生,不管你自己的心里有多少惊涛骇浪,在村庄里,一切都会很平静。这里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如宿命一般的生活,安命顺命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在刘亮程看来,孤独是村庄的宿命,每个村庄都孤独。忙忙碌碌的劳作,风呼呼刮着黄沙梁,沙漠尽头有一个村子,田野里有一片玉米,四野无人,万千话语无人诉。黄沙梁一寸寸被时光遗忘,被遗忘的,又不止是黄沙梁。
在《寒风吹彻》中有一句“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文字传递着温暖,也透露着作家的无奈,刘亮程对于苦难看的很透彻,你终究要一个人面临苦难,一个村庄也必须要独自面对苦难。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这是《今生今世的证据》一文中最令人揪心的一句话,离开村庄去大城市中寻找未来的刘亮程,在一片夕阳的启示下开始了对一个村庄,或者对自己整个一生长久的冥想。他发现,故乡终归是一个人心灵最后的归宿。从古至今,回乡一直是中国人心灵史上的一大风景。在《只有故土》一文中,他炙热而深沉,直抒胸臆:“我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回到你这里——黄沙梁啊。”
说来奇怪,我喜欢的书籍大多是语言偏于工丽的名著,但在高中那个桌上堆满了复习题的紧张时期,黄沙梁的风径直的吹进了我心里,当时只觉跟着作家听几声犬吠,与花同喜,与虫同眠,再听一听冯二冯四的故事,就会感受一种恬静的美好。脱离了人是万灵之长的习惯认知,感受人畜共居的村庄,无疑打开了一个欢乐的新世界。沉浸在黄沙梁的生活中才会明白:所谓的华丽辞藻根本不堪一击,扎根于土地和生活的语言,蕴含着最原始最美好的诗意。
如今远离家乡,见证了一些村庄的消失,才明白文字对于村庄的意义:“时光消失,文字留下。文字留下了什么?相对于千千万万个消灭于时间中了无痕迹的村庄,一个被文字记住的村庄也许更不幸。是的,被文字记住,但是已经消失的村庄更不幸。”
刘亮程说,习作是一个认领的过程,他从乡村去往城市再返回乡村,如逆水行舟,不断回溯,建立了自己的精神家园,用文字守护了乡愁。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中指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传统中国是农业社会,土地孕育了我们民族绚烂多彩的文化,越是城市化,人们越是怀念纯粹的村庄生活。所以我认为,村庄虽然孤独,但植根于骨髓的乡土记忆,让村庄在孤独的宿命轮回中走向永恒。